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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双影人(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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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娘们中间,有一个我认识,就是笑声如银铃般的那个。从前,她常常到我家的门道里来,立在通地窖的台阶上,向家人乞讨东西。有时候,我碰巧从房里出来,她便张着褐色的大眼睛望着我,默默地望着我,满含着希望。只要我口袋里有一枚银币,我也准掏出来搁在她手心里。我还记忆犹新,每当触着她那小手,我都感觉到一种甜蜜的快意。我常着了迷似的痴痴立着,久久盯住台阶上的那块地方,虽然小姑娘已经悄然离去。
     
       那位目光阴沉的监工——姑娘而今便在他手下从事诚实的劳动——他没准儿也与我有了同样的感受吧。他发现,自己常常不是去监视那些懒婆娘干活儿,而是一个劲儿地把眼睛盯在这位眼下已快满十七岁的少女身上。反过来呢,她可能也以火辣辣的目光偷瞧过小伙子,要知道唯有她一个人,才不畏惧约翰那双可怕的眼睛啊。可这个脸上时时反映出心灵痛楚的汉子,对于她这样的姑娘来说,也许是最危险的吧。
     
       这里还须补充一点。在离城更远的旷野的尽头,活儿已经做完的地方,有一口枯井。不知打哪个年头起,井旁的硝皮房就不存在了。三根木桩上吊着几块朽木板条当做井栏,是什么也挡不住的。约翰·幸福城很清楚这枯井的情况:井口非常狭窄,井壁上长满了青苔与乱草。约翰睁大眼睛往下望,草丛挡住了视线,他怎么也看不到井底。不过它肯定很深很深,因为有一天傍晚,约翰独自在野地里溜达,在经过井边时摔了一块石头下去,过了好一阵才听见石头落在硬实地上的响声。“只有上帝晓得底下是些什么,”他嘀咕着,“水是没有,癞蛤蟆和其他乌七八糟的东西倒会有的是!”他情不自禁地加快步子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早上下地,对面的多数女工都到齐了,约翰脑子里却还转着隔夜的念头,直到一只乌鸦突然叫了一声,才把他惊醒。这鸟儿是由于他的到来,被吓得从腐朽的井栏上聒噪着飞走了。这当儿,约翰抬头朝前望去,刚好瞧见那个纤弱的褐发少女,高擎着双手没命地向枯井奔跑,后面跟着另一名正在追赶她的宽肩膀女工,一个已经养过三胎私生子的婆娘。刚才这婆娘对少女说,她拿眼睛吊漂亮监工的膀子,他是准会给勾上的啊。其他娘儿们一阵哄笑,道:“上,大姐,给她的丑脸吃吃耳刮子!”姑娘这时也极为生气,就着着实实地揭了那婆娘一通老底儿,这下子她便攥起草锄,发疯似的赶起脚步轻捷的女孩子来了。
     
       脸色阴沉的约翰看见姑娘正好朝着井口冲去,便两步跳到快要垮掉的井栏前。“她要打死我!”少女叫着,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使约翰差点儿站立不住。
     
       “好啊,姑娘,”他吼道,“你是想咱俩都从这儿掉下去怎的?这也许倒是再好没有!”说着便紧紧把她搂在胸前。
     
       姑娘在他怀里挣扎着。“放开我!”她嚷道,“你要把我怎么样?”约翰望望四周,只有他和她两个人,那个大块头女工一见监工就已溜之大吉,其他妇女也都远远地在地的西头干活儿,他的目光又落到了怀中的少女身上。她攥着小拳头揍他的脸。“放开我,”她嚷着,“要不我就喊啦。别以为你可以欺负我!”
     
       他沉默了半晌,随后两人便目不转睛地对视起来。“我要把你怎样吗?”他接着说,“我不会欺负你的——咱只不过希望讨你做老婆,要是你愿意的话!”
     
       她没有回答,有好一会儿工夫就跟没了生气似的靠在他胸前,他只感到,她肢体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了。
     
       “不想回答吗?”他温柔地问。冷不防,她一把抱住约翰的脖子,憋得他这个壮实汉子也险些儿喘不过气来。
     
       “愿意,我愿意,”她喊道,“你比谁都俊!咱们快离开这井吧!我可不让你躺在那下面,你待在我怀里更好一些!”她边说边吻约翰,直到自己也透不过气来。“听我讲,”她随后说,“你住到我们家来吧,住到我与我母亲那所小房子里来吧,你付一半房租!”说完,又抬头望着他,吻他。随后,她把满头棕发的脑袋一扬,从那鲜红的嘴唇间迸出了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她是何等的骄傲啊!“好啦!”她高声道,“我先走,可你得马上跟来。待会儿你瞧瞧,看我是不是所有女人中最俏的一个!”
     
       她向干活的地方跑去,约翰紧跟着姑娘,神魂颠倒。谁要是这会儿碰见他,想要他做自己的朋友,谁就会毫不犹豫地投进他的怀抱。这个危险的人,眼下变得活像个孩子了。他张开臂膀,又轻轻把少女搂在胸前,就像搂着幸福的化身似的。这个少女带给他幸福,她恰似一只小鸟儿,眼下正在他面前的田野上飞翔。“还需要有活儿干,”他高叫道,同时向空中伸出了强健的双臂,“咱们可不能没有活儿干啊!”
     
       到了工作的地方,那大个子婆娘极力躲开他。然而也只有她才发现,监工的一双眼睛在望着她的丑脸时却带着笑。“滚开!干吗老瞅着我!”可他又自言自语,“你呀,就是那条无意间把幸福赶进我怀抱里来的猎狗!”
     
       褐发少女呢,却总有本事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默不作声的情人会面。“笑啊!你干吗不笑?”她对约翰悄声说,同时使对方望着她那双笑吟吟的褐色眼睛。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可我总觉得那口井……”“那井怎么啦?”她问。“我想,最好把它除掉!”他过了片刻又说,“我总觉得,你多会儿会掉下去的,汉娜,你那么任性——不能让它再这样敞着。”“你是个傻瓜,约翰,”少女柔声细语地说,“从今以后,我怎么还会掉下去呢?要是没有这些蠢婆娘在眼前,我早就飞到你脖子上来啦!”可是约翰却心事重重地走开了。傍晚收工时,他走过无人的旷野,忍不住又在井边上停住脚,拣起一块块小石头扔进那深渊里去。他跪下来,身子探出井沿,侧耳细听,仿佛那下面藏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他必须听个明白。
     
       天边晚霞已经消散,他才慢慢踱回城中,走进坐落在大街上的东家住宅。第二天清晨,使女工们惊异的是,地里来了一个木匠,围着那眼枯井造了一圈栏杆。这栏杆虽然粗糙,可结实倒挺结实哩。
     
       九月里的一天傍晚,在大堆栈的一号打包场上,正进行着午后就已开始的“苦荬啤酒节”的庆祝活动。所有的在酒厂干活的人,车夫啦,蒸馏工啦,以及其他种种名称的工友,全聚到这儿来了。屋梁上,到处挂着翠菊、黄杨叶和秋天里的其他花叶编成的花环。大伙儿刚才已经坐在桌旁,也就是在大木桶上放的几块木板旁边,吃了一顿;眼下他们又在喝着咖啡。花环之间的各式吊灯都点着了,昏暗的场地上,回响着一只木笛和几把小提琴演奏的乐声。——这可是年轻的姑娘们早就伸长脖子在盼着的呢。
     
       约翰已和自己年轻的妻子翩翩起舞。她靠在他臂弯里,跳得热了起来。约翰满怀喜悦,眼睛瞟着站在一旁的黑压压的人群,可他们与他何干呢?——他与自己的舞伴跳着跳着,不小心碰到了一张突出在舞池中的大橡木桌的棱角上,汉娜发出一声惊叫。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约翰还是去招呼那位年轻力壮的烧火工:“帮咱把桌子搬搬,弗朗茨!”
     
       弗朗茨装作没有听见,约翰便去扯他的衣袖。“干吗?”烧火工半转过脸来喝道。
     
       “一点儿小事,”约翰回答,“这张桌子得搬开,搬到那边角落里去!”“那你自个儿搬呗!”年轻人道,随即便踅到另一些挤在一起的工人中去了。
     
       “他要你做什么?”工人中的一个问。“不知道,他叫我帮助他!可他自己又没少长胳膊!要是在这儿还得干活,咱早就走啦!”
     
       大伙笑着散开,各人寻找自己的舞伴去了。约翰从听到的片言只语中,也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紧闭嘴唇,继续与自己年轻的妻子跳舞,自始至终只与她一个人跳舞。
     
       在欢乐的舞会进行中间,东家也领着几位朋友来到了打包场,其中有那个曾对被判入狱的约翰表示同情的市长。这时,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这年轻漂亮的一对儿。
     
       站在市长身旁的,是东家太太的姨姐,一位已经有相当年纪的老处女。“你瞧瞧,”她手指头儿点着那对年轻夫妇,悄声地说,“十个月前还在牢里纺羊毛,眼下却搂着自己的幸福跳得有多欢啰!”
     
       市长点点头说:“唔,唔——您说得不错……不过,他自己并不幸福,而且永远也不会幸福。”
     
       老处女瞪着市长。“这我可就闹不明白了,”她说,“这号人的感情不同于咱们。不过,自然啰,您这位无可救药的老光棍当又另有高见吧!”
     
       “我不开玩笑,亲爱的小姐,”市长回敬道,“我很同情这种人:他搂在怀里的幸福倒是实实在在的,可仍然于他无所帮助,因为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苦苦思索着一个谜。那位被他搂在怀中他习惯地叫她幸福的年轻女子,也帮他解不开这个谜,世界上任何其他人,也帮他解不开啊。”
     
       老处女仰着头,茫然望着讲话的人。“那他就别思索了呗!”她终于说。“他不能啊。”
     
       “为什么?他看上去不是还挺神气的吗?”
     
       “是的,”市长若有所思地说,“他甚至会变得妄自尊大,有朝一日说不定又会成为罪人。要知道这个谜就叫:我怎样才能恢复失去了的尊严呢?——他永远解不开这个谜。”
     
       “唔!”老处女道,“市长先生,您总是有这类古里古怪的念头。可我想,咱们在这儿待得够了;花环的味儿太浓,油灯老在冒烟,我的头发和衣服又该臭好几天了。”
     
       他们全走了,留下穷人们继续作乐,只有市长还停了几分钟。这当儿,那年轻的一对儿幸福地跳到他面前来了。那位十七岁的少妇眉开眼笑地望着丈夫的眼睛。他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双眸,忘记了身边的一切。
     
       “这样还能过多久呢?”市长喃喃着,赶上了其他的人。
     
       这样倒又过了相当长时间,因为那女子虽是穿着破衣烂衫长大,却年轻而且纯洁。他们一起住在出城向北去那条大路尽头的一所茅屋里。前面一间小小的卧室归他夫妇二人占用,她母亲则勉强在狭窄的厨房中铺了一张床。约翰的老东家已经了解到,他比别的监工多做了一半的事,加之又有市长替他说情,便将他长期雇佣了下来,尽管经常有人去劝东家赶走这个坐过牢的家伙。因此约翰一直有活儿干,他妻子也常常如此,饥饿的忧愁便没有来搅扰这个小小的家庭。屋前还有一块园子,园内长着些女贞树,繁密的枝叶一直伸到了大路边上。夏日傍晚,妻子常常静坐园中,等着丈夫下工回来。丈夫一出现,她便飞也似的迎上前去,强迫他在长凳上坐下。可他从不习惯与妻子并排而坐,总是把她抱在怀中,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来吧,”他说,“我并不怎么累。我所拥有的不多,我必须把自己的一切都抱在怀里。”有一天傍晚,约翰如此说。这当儿,她凝视着他,用手指抚摩他的额头,像是想从他额头上抹掉什么似的。“越来越深了呢!”她说。
     
       “你说什么,汉娜?”
     
       “皱纹——不,别说了,约翰。我刚才想,桥工们今天过节,其他人都去了,可他们没有邀请你。”
     
       “皱纹变得更深。甭提啦!”他说,“甭再提这个,我反正也不会去的。”说着,他把自己的妻子搂得更紧。“这样最好,”他说,“就咱俩在一块儿。”
     
       ——几个月后,孩子就要出世了。善良的老婆婆给忙得晕头转向:一会儿为产妇炖一罐汤,一会儿又翻出那几件可怜巴巴的小衣服来瞧瞧,这是她近几个礼拜用旧布片替自己盼望着的小外孙缝制的。少妇躺在床上,男人坐在她身边。他把工作丢到了脑后,耳朵里听见的只有妻子的呻吟。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约翰!”她呼叫着,“约翰!快呀,快去找格里滕大娘!可得马上回来哟,别丢下我一个人。”
     
       约翰呆呆地坐着,再过不多久,他就要做父亲啦。他让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仿佛突然又看见自己穿上了囚衣。“对,对,”他高声道,“我马上去了就来!”
     
       时间是早晨,接生婆就住在同一条大路边。约翰跑到她家,拉开门冲进去,看见一个胖老婆子正坐在房里喝早上的咖啡。“嘿,是你!”她悻悻地说,“我还以为至少是位公务员呢!”
     
       “可咱的老婆也不比他的差!”“你老婆怎么着?”接生婆问。“甭问啦!您快跟我走吧,我老婆难产,等着您去帮助。”
     
       老婆子打量着激动的丈夫,像是在盘算去这一趟如果还不至于一无所获,那又到底能挣到几个钱。“你只管头里走!”她说,“我得先喝完咖啡。”
     
       约翰立在门口,走不是,不走也不是。“走吧!”她又道,“你那小子不会下来晚了的!”约翰恨不得掐死这婆子。然而,他咬紧牙关,他的妻子需要她啊。“咱求求您,格里滕大娘,别这么慢慢腾腾地喝哟!”
     
       “唔,唔,”她回答,“我喜欢怎么喝,就怎么喝。”约翰走了。他看出来,他讲的每一句话,都只能使老婆子更不耐烦。回到家,他发现妻子在床上痛得直叫。“是你吗,约翰?请来了吗?”“还没有,她等等就来。”这“等等”却已是半小时。约翰呆呆坐在哭喊着的产妇旁,一动不动。老婆婆呢,却在厨房为格里滕大娘再熬一杯咖啡。“她可能说喝就要喝哩,”老婆婆自顾自地叨叨着,“得把她服侍得高高兴兴才是!”
     
       “约翰!”屋里的产妇叫着,“她还没来吗?”“没有,”他应道,“她要先喝完咖啡。”他咬牙切齿,紧锁眉头。“她说你至少也该是个公务员的老婆!”“约翰,约翰,我快死啦!”她突然大叫。
     
       约翰一下跳起来,冲出房去,半道上碰见了接生婆。“怎么样,”她大声问道,“生了吗?你这是上哪儿?”
     
       “去找您,格里滕太太,找您救我老婆的命!”老婆子笑开了。“放心吧,你们这号子人才不会轻易就死掉的!”说话间,她与约翰到了那所小小的住房前。进屋后,她便去看产妇。“老婆婆呢?”她问,“难道你们什么也没想到准备吗?”接着,便一五一十数出了一大堆人家在这种场合总要为她准备的东西,他们便尽其所有地为她拿了来。
     
       约翰站在床前,浑身颤抖。孩子到底生下来了。接生婆向他转过脸:“给你添了个闺女,不用去当兵啰!”
     
       “一个囚犯的女儿!”他嘀咕着,随即跪倒在床前,“求上帝收她回去吧!”
     
       世人对他愈来愈怀敌意。每当他需要他们帮助时,每当他有事去找他们时,他得到的回答都是对他早年失足的谴责。久而久之,他也就习惯了,而要换上其他任何人,都可能听不下去。也许会有人讲:“你有两条粗胳膊,拳头也挺大,干吗忍气吞声,干吗不叫他们住嘴?”是的,确实有一次,一个碎嘴子水手骂他妻子叫花婆,约翰就把这家伙打倒在地,险些儿砸碎了他的脑袋。后来,在法庭传讯时,多亏对约翰怀有好意的市长帮助,才好不容易把事情给抹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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