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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普赛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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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怜的普赛奇!”他自言自语说,“可怜的小蝴蝶!你竟敢离开自己的家园,离开百花盛开的草地,翩翩地飞到那遥远而陌生的海上去。——不,弗朗茨!”这时仿佛他的目光已射进云霞深处,“别再欺骗自己,你再也隐瞒不下去了!——普赛奇,那含苞待放的玫瑰一般的少女,那沉睡着的一切美的化身,那就是她本身!——海浪是多么贪婪地吻着她呀!它们是怎样高兴地戏耍着她那蜻蜓羽翼般纤细的手臂呀!——难道真的是我,用这两只胳臂把她从海中托起来的吗?”
     
       他退回到屋子中间,双手下意识地从工作台上抓起一团柔软的黏土,随后又取来一根平放在旁边的小木棍。
     
       “阿普琉斯怎么讲那则优美的故事来着?——普赛奇,可怜的轻信的公主,向妒忌她的姐妹们透露了自己的秘密,说她的情人是个巨灵,只在月亮发生紫色光辉的夜晚才来与她幽会。在那些坏女人的唆使下,一天晚上她端着灯,藏着剑,来到了熟睡的情人床前,一下认出他竟是众天神中最最英俊的一位,惊喜得不禁哆嗦起来。小手里的灯晃动了,一滴滚油烫醒了酣眠的爱神阿摩尔,他愤怒地挣脱了公主柔弱的臂膀,飞到了空中。在一丛柏树梢头,他喝骂愚蠢的爱人,骂完便重新展开双翅,飞向看不见的太空。——啊,甜蜜的普赛奇!当你的眼睛在茫茫空际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你耳畔突然响起潺潺的水声,你于是纵身一跳,投入河中,你想在冰冷的水下结束你那稚嫩的生命!
     
       “然而河神惧怕比他更强大的甚至能灼干海水的爱神,便用自己的胳臂把你轻轻地托了起来,放到岸边开满鲜花的草地上。——神们不是常常变成人的形象吗?——也许河神就变成了我的样子,我只不过在梦中,才觉得我是我自己。啊,甜蜜的普赛奇!我绝不把你交给任何天神!”
     
       只是在自己的内心中,他无声地说了上面一席话。——外面的天边,朝霞已经消散,紧跟着壮丽的日出到来的是一个灰色的白天。那吹着笛子的牧神和其他所有塑像一样,这时都已沉浸在冬日苍穹下的凄冷光线中,只有艺术家自己的脸上,仍留着一晕朝霞的红色余晖。适才,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画面从他的眼前掠过。然而,从所有这些画面中间,只有一个形象默默地令人感动地凝视着他,仿佛恳求他赋予自己实体似的。——他的双手一刻不停地工作着,那一堆不成形状的黏土已经变成一位少女的小小的头颅。紧闭的双眼,丰满的微微张开的小嘴,都已历历可辨。
     
       正午时分,冬日的阳光变得明亮一些了,这时房外有谁突然用一根指头轻轻敲起门来。——他没有听见,耳朵和眼睛全沉湎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啦,他要使它脱离混沌,得见天光。
     
       外面又轻轻敲了两下,随后门便推开了。一个老妇人跨进房来。“我说弗朗茨,难道你完全不打算吃早饭吗?”“啊,是您,妈妈!”年轻艺术家腾地跳起,急忙抓住身边一块罩布,把他那刚雕成的作品盖上。
     
       “怎么,不让我看吗,弗朗茨?你又开始了一件新作?往常你可没这样神秘啊。”
     
       “嗯,妈妈,而且我感到,它才是我真正要雕的东西。——也正因为如此,还不能让人看!您也一样,我亲爱的老妈妈!”
     
       儿子搂住了妈妈的脖子。他就这么领她走出了工作室。她呢,则点点头,温柔地仰望着儿子的面孔。接着,母子二人走进舒适的起居室。在那里,早餐已经为他摆好老半天啦。
     
       冬去春来,接着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过完一半。城里的大街两旁,菩提树蒙着厚厚的灰尘,树叶差不多都干枯了。在这座城市里,大自然早早地收敛了自己的光彩,而艺术却将它辉煌的珍宝呈献了出来。那是一个艺术展览会之年,科学院大楼的大门已经为公众敞开好几个礼拜了。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组半个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龄的观众的注意。表现的是一个头戴水草编的花冠的年轻河神,正从陡峭的河岸边爬上来,怀中抱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女。尽管她脑袋往后耷拉着,闭着眼睛,人们走到像前时都仿佛凝神倾听,好像随时都可能听见她重新苏醒过来,从充满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的。在展品目录中,这组大理石雕像题名为《普赛奇的获救》。
     
       年纪尚轻的艺术家的名字为众人传诵着。在他的作品前,始终簇拥着一大堆赞赏者。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机会抓住他,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是吗,最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纪的艺术保护者在展览厅门口挽住他的胳臂,亲热得叫他再也无法脱身,“不是吗,这是一个您还待在罗马便已选中了的题材?可您又到哪儿去发现那个再可爱不过的少女头型的呢?”
     
       对于这一个问题艺术家避而不答,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高兴地说道:
     
       “我喜欢冬天在乡间闲逛。有一天,我看见奥林匹斯的帷幕突然飘起来了,就这样幸运得以一窥山中的奥秘。”
     
       老头子狡黠地望着他:“您想跟我绕圈子啊。喏喏——那一窥必定是很长的吧!”
     
       年轻的艺术家摇了摇头。“可是,亲爱的,您的眼神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忧郁了呢?”“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窥视了神的容颜不会不受到惩罚的呀。”“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老头子这次暂且放过了他的猎物。跟常有的情况一样,奉承话说完以后接着便会是吹毛求疵。人们发现雕像从整体来看还欠高雅,特别是普赛奇垂着的那条手臂显得太有点自然主义。“可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你们难道真的一点看不出来?”一位站在像前以这类话为消遣的快活的女士眼里闪着光,大声说:“这条美丽的臂膀儿呀,它可才值得玩味哩!相信我,它有自己活生生的历史,这整个雕像乃是一座纪念碑,没准儿……”“塑在一位爱人的坟头上?”“说不定!谁知道呢!”“啊,尊敬的夫人,您知道得更多,请您讲讲吧!”
     
       “我啥也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档子事儿也绝不会从任何女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那咱们的评论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结束!”“我想是的!”
     
       还有第三者耳闻这一对话。一位年轻画家,咱们雕塑家的朋友,随即就来到他的工作室里,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汇报。
     
       雕塑家异常沉静地听着。他背靠窗口,抱着手臂,就像个做完工作安下心来歇口气的人一样。在房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仍然没有完成的威严的瓦尔库莱。在酒神欢乐的队伍边上,牧神还在吹他的笛子。朝阳照得室内亮堂堂的,可是见不到任何一件新作的影子。
     
       “你还愿意听下去吗,弗朗茨?”画家问,“这样的胡说八道有的是。”雕塑家微微点点头。
     
       “那好,首先——为什么你那头戴花冠的河神与普赛奇一样,都年轻得令人惊讶?如果你舍弃这轻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着长长的水草胡须的老河神,还让十来只虾子螃蟹在他的胡子里爬上爬下,这样的对比不是会产生更加动人得多的效果,并保证我们那些正派而可爱的观众感情不受刺激了吗?——你瞧瞧,弗朗茨,你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浅,头脑是何等简单啊!”
     
       雕塑家仍旧一言不答,却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不论在最初构思的时候,还是末了赶着雕刻的时候,他都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轻的形象对他来说简直就像现成地摆在面前似的。
     
       “喏,听好,”画家接着说,“现在来了最后一张王牌。人家说那年轻河神就是你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却一目了然!”
     
       “你说什么?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头人突然变活了。他开始不安地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奔来奔去,激烈地申辩着,是的,甚至从鼻子到眼睛,企图一点一点驳倒所谓相像的说法。
     
       画家惊疑地望着他,说:“你看来把这很当回事哩。”雕塑家一听又默不作声了。
     
       一会儿,使女送一张订货单进来,他便急匆匆地问:“没我的信吗?”然而邮差尚未来过。画家发现他俩之间今天怎么也谈不投机,很快便告辞了。留下来的这位又踱到窗前,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眺望着田野。眼下地平线上没有冬天清晨的红霞,在夏末正午的烈日映照下,天空单调得一片白亮。
     
       在脑子里,他重复着前几天与母亲进行的一次对话:“你应该去旅行旅行,弗朗茨,”母亲说,“工作这么紧张,你太累啦。”“嗯,嗯,妈妈,”他应道,“有可能。”“你千万不要像以往一样,雕完这件马上又开始那件!”“瞧您说的!我反倒觉得,要真能这样也许是再好不过了!”母亲几乎有些不高兴了。“你说些什么呀,弗朗茨!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别操心,妈妈!我不会开始任何新的工作的。”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特别,矮小的妈妈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说:“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图对我隐瞒什么吧!”儿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来,答道:
     
       “难道不是对你而是对别的什么人,妈妈,我首先揭开了我的普赛奇的罩布吗?让她再继续遮盖着在这儿待一段时间,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获得恰当的造型。如果没有……”他欲言又止;然而母亲的双臂已经将自己魁梧的儿子抱住。
     
       “别忘了呀,你时时刻刻仍在你妈妈我的心窝中!”她拭干眼里的泪水,然后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过你还是必须旅行去,弗朗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在北海边上的那位朋友,他是个快活的人。他不是又来邀请你,催你快去吗?”母亲无意间讲了一句使儿子大为震动的话,他没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想答也无法答了。不过,就在当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滨的城市发出了一封信。
     
       今天该可以收到回信了。这当儿门又重新打开,果然是一封信。“恩斯特来的!”他情不自禁地从压抑的胸中喊了出来。信封掉到了地上,一双眼睛贪婪地吞噬着朋友那熟悉的字迹。
     
       “我清楚知道,”年轻的公务员在信里说,“我清楚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自从你的大理石雕像离开你安静的工作室,放到公众面前去展览以后,它就不再是她,而和其余的所有雕像一样,仅仅只是你的艺术的一个创造。于是,你现在便向有生命的她伸出了你的双手。这一发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预先将它告诉你。
     
       “你问能否在不被认出来的情况下接近她,当时海浪的力量——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力量——是否使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谁又讲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要大声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诚并且尊敬众神。
     
       “房间和朋友的手都已准备好迎接你!可是,弗朗茨,现在好好听着!——你大概仍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读过奥维德⑧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土、气、水三者被分开来的山岭旁边,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巅上,立着法玛⑨的铁房子。这幢房子有无数的入口,这些入口日日夜夜都敞开着。房子里边从来不会安静,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默默无声的。在所有厅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蛇在迅速奔驰,老是窸窸窣窣的。房内永远有窜进窜出的声音在喧嚣,在轰鸣。再轻柔的耳语,再微弱的叹息,哪怕远在万里之遥,最终也会传到这里,在它鸣响的墙壁间反射来反射去,成倍地,成十倍地放大,最后送进世界贪婪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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