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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林中水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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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野
     
       在荒野里,人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人怕待在荒野里,就是因为怕独自静处。
     
       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我还没有忘掉;当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也不想忘掉。在那久远的“契诃夫”时代,我们两个农艺师,彼此几乎是不相识的,为了播种牧草的事情,同乘一辆小马车,到古老的沃洛科拉姆斯克县去,途中我们遇到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含蜜的叶芹草,青翠欲滴,草花盛开。在晴朗的日子里,在我们莫斯科近郊妩媚的自然界中,这片鲜艳夺目的花的原野,蔚然成为奇观。仿佛是青鸟们从远方飞来,在这儿宿了夜,飞走之后,留下的这片青色的原野。在这片含蜜的青草丛中,我想,现在该有多少虫儿在争鸣啊。但是,马车在干硬的道路上发出轰隆声,令人什么也听不见。被这大地的魅力迷住了的我,把播种牧草的事情早抛在九霄云外了,一心想听听花丛中虫儿的鸣声,于是我请求旅伴把马儿勒住。
     
       我们停了多少时候,我在那儿跟青鸟相处了多少时候,我说不上来。只记得我的心灵随着蜜蜂一起飞旋了一阵之后,便向那位农艺师转过头去,请他赶车上路。这当儿,我才发觉,这位貌不出众、饱经风霜的胖子,正在观察我,惊讶地打量我。
     
       “我们干吗要停留?”他问道。
     
       “不为别的,”我答道,“我是想听听蜜蜂的声音。”
     
       农艺师赶起了车。于是我也从旁边观察起他来,我发觉他有点儿异常。待我再瞥他一两眼后,我就完全明白,这位极端崇尚实务的人,也若有所思起来了,也许是由于我的影响,他已经领略到这叶芹草花儿的魅力了吧。
     
       他的沉默叫我很不自在。我拿闲话来问他,想打破这场沉默,但他对我的问话毫不在意。仿佛我对大自然所抱的一种非务实的态度,也许竟是我那略带稚气的青春,触动了他,使他也想起自己的黄金时代,在那黄金时代里,每个人几乎都是诗人。
     
       为了使这位红脸膛、大后脑勺的胖子回到现实生活中来,我向他提出了一个当时十分重要的实际问题。
     
       “照我看来,”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播种牧草的宣传只是场空谈而已。”
     
       他却问道:“您可曾有过自己的叶芹草?”
     
       “您问什么?”我摸不着头脑。
     
       “我问的是,”他重复说,“有过她吗?”
     
       我明白,于是像一个男子所应该表现的那样答复他:“我当然是有过的,这是不消说的……”
     
       “她来了吗?”他继续盘问道。
     
       “是的,来了……”
     
       “哪儿去了呢?”
     
       我感到痛苦。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的摊开两手,表示她现在没有了,早已不见了。之后,我想了想,又说起叶芹草:
     
       “仿佛是青鸟宿了夜,留下些青色的羽毛罢了。”
     
       他半晌不语,沉思地凝视着我,然后自己得出了结论:
     
       “这么说,她是再也不来了。”
     
       他环视了一下那遍地青青的叶芹草,接着又说:
     
       “青鸟飞过,留在原野上的也只能是青色的羽毛啊。”
     
       我觉得,他好像在用力,再用力,终于在我的坟墓上堵上了墓石:我还一直在等着呢,现在可仿佛永远完结,她永远不会来了。
     
       突然,他倒号啕大哭起来。这时,在我的眼里,他那大后脑勺,那肥厚的下巴,那由于脸胖而显得细小的狡黠的眼睛,似乎都不存在了。于是我怜悯他,怜悯他在生命力勃发时的整个身心。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我接过了缰绳,把马车赶到水边,浸湿了手帕,给他擦脸,让他清醒清醒。他很快就平复了,擦干了眼泪,重新拿起了缰绳,我们照旧前行。
     
       过了一会儿,我又对他说起播种牧草的事情,我说,没有合作社的支持,我们根本没法说服农民进行三叶草轮作。我这种看法,我当时觉得是很独到的。
     
       “可曾度过美好的夜晚吗?”他问道,对我有关工作的话题置之不理。
     
       “当然度过的。”作为一个男子汉,我直言不讳地回答他。
     
       他又沉思起来了,接着——好一个折磨人的家伙——又问道:
     
       “怎么的,只有一夜吗?”
     
       我厌烦了,几乎生起气来,好容易控制住自己,拿普希金的名言来回答他那一夜或两夜的问题:
     
       “整个生命就只是一夜或者两夜。”
     
       青色的羽毛
     
       在一些向阳的白桦树上,出现了金黄色的葇荑花序,姿色奇丽,灼灼动人。在另一些树上,幼芽刚刚吐露。还有一些树上,幼芽已经开放,宛若对世上一切都感到惊讶的小青鸟一般伫立枝头。它们散落在细嫩的枝杈上,这边,那边……对我们人类说来,这不仅仅是幼芽,而是稍纵即逝的瞬间。而且千万人中,只有一个站在前列的幸运儿,才来得及伸手去攀折。
     
       一只黑星黄粉蝶停落在越橘上,将翅膀叠成一片小树叶的样子:在太阳没有把它晒暖以前,它是不飞的,而且也不能飞,它竟然根本不想逃脱我向它伸过去的手指。
     
       一只黑蛾,翅膀上镶着一圈白色的细边,这是松毒蛾。它昏迷在冰凉的露水中,没等到晨曦来临,不知怎的,像铁制的一样跌落到地下了。
     
       有谁见过草地上的冰是怎样在太阳光下消逝的吗?曾有一泓清水,凭它遗留在草地上的垃圾来判断,昨天还是水量充沛的。夜来天气暖和,水几乎全部流走,汇集到大水洼中去了。唯有残留的水痕,被凌晨的严寒逮住,给草地做了花边。一会儿,太阳把这些花边全扯得粉碎,一粒粒冰屑消逝了,化成了金色的水珠,滴落在泥土上。
     
       昨天,稠李开花了,城里人纷纷到树林里去折那开白花的细枝。我认得树林里的一棵稠李,它为自己的生存斗争了多年,尽力往高里长,好避开采花人的手。事情居然成功了,如今那树身光秃秃的,煞像棕榈树,没有一根枝丫,这样,人就无法攀登了,但见树梢头上,开满了白花。另一棵就不行了,憔悴了,它身上现在只剩下几根突兀的粗枝。
     
       常有这样的事情:一个人百般怀恋另一个人,但缺少结成知心的机缘,怀恋终归落了空。人生遭遇了这种遗憾事,便无论从事什么学问都不能满足,不管天文、化学、艺术或者音乐,都是一样,因为这时候世界已截然分为内心世界和外在世界了……可不是常有这样的事情吗:由于人情淡薄,有人将整个内心生活都寄托在一条狗的身上,于是这条狗的生命,就比物理上任何最伟大的发明都更具有无限现实的意义,尽管那发明可望将来给人类带来不花钱的粮食。至于把自己全部感情寄托在一条狗身上的人,有没有过错呢?不用说,是有过错的。但是,由于我青年时代有过青鸟——我的叶芹草,至今我心中还保存着青色的羽毛啊!
     
       乌云笼罩的河
     
       夜里,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含糊的想法,我走出户外,从河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昨夜,长空万里,这条河和星辰,和整个宇宙相呼应。今宵,天色朦胧,河被乌云罩住了,像盖上了一条被子,不再和宇宙相呼应——不再相呼应了!我由此在河里看清了自己的想法:我如果不能和整个宇宙相呼应,我也像河一样,是没有过错的,因为我对于失去了的叶芹草的思念,犹如一道黑纱,把我和宇宙隔绝了。我看这条河也正是这样,在乌云笼罩下,它是不能和万物相呼应的,然而,河毕竟还是河,河水在黑夜里闪闪发光,川流不息。河里的鱼儿,在乌云笼罩的昏暗中,感到大自然的温暖,不时拍溅起水花,比昨夜满天星斗、寒气逼人时拍溅得更为有力,更为响亮。
     
       别离
     
       多么美好的早晨啊:露珠闪烁,蘑菇遍地,小鸟儿在歌唱……只可惜时令已交秋天了,小白桦呈现了黄色,白杨树在抖动着叶子,喃喃细语着:“诗无所凭依了:露水要干涸,小鸟儿会飞走,茁壮的蘑菇终归要腐朽……诗无所凭依了……”我也得经受这个别离,跟黄叶一同飘得不知去向。
     
       求偶飞行
     
       在这本该是山鹬求偶飞行的时日里,一切都很美好,但是山鹬没有飞来。我沉浸在回忆之中:现在没有飞来的是山鹬,而在那遥远的过去,没有来的却是她。她是爱我的,但是她觉得,爱还不足以充分报答我对她的激情,所以她没有来。我也从此脱离了这“求偶飞行”,永远不再见到她了。
     
       此刻是如此美妙的黄昏,百鸟争鸣,万类俱在,唯独山鹬不曾飞来。两股水流在小河中相遇,发出拍溅声,随即又归于沉寂了,河水依旧沿着春天的草原缓缓地流动。
     
       后来,我发觉自己在寻思:由于她没有来,我一生的幸福却降临了。原来她的形象,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消失了,但留在我心中的感情,使我永远去寻找她的形象,却又总是找不到,尽管我热切地关注着普天下的万象。于是,普天下的一切,都像是人的面孔似的映现在她一个人的面孔上,而这副宽阔无边的面孔的姿容,就足够我一辈子欣赏不尽,而且每逢春天,总有一些新的美色映入我的眼帘。我是幸福的,唯一觉得美中不足之处,是没有让大家都像我一样地幸福。
     
       我的文学生涯所以不衰的原因,正是在于我的文学生涯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觉得,任何人都能够做到像我一样:且试试看吧,忘掉你在情场上的失意事,把感情移注到字里行间,你一定会受到读者的喜爱的。
     
       此刻我还在想:幸福完全不依赖于她之来或不来,幸福仅仅依赖于爱情,依赖于有没有爱情,爱情本身就是幸福,而这爱情是和“才情”分不开的。
     
       就这样我一直想到了天黑,突然我明白了,山鹬再也不会来了。于是一阵刀割似的剧痛刺穿了我的心,我低声自语道:“猎人啊猎人,那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她留住呢!”
     
       阿里莎的问话
     
       在那个女人离开了我之后,阿里莎问道:
     
       “她的丈夫是谁啊?”
     
       “不知道,”我说,“没有问过。管她丈夫是谁呢,对于我们还不都是一样嘛。”
     
       “怎么能‘都是一样’呢,”阿里莎说,“您跟她常来常往,谈天说地,却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要是我,早就问了。”
     
       又有一次,她来看望我,我想起了阿里莎的问话,但还是没有问她。我之所以没有问,是因为她在某一点上叫我喜欢,我猜度,必是她那双眼睛,使我回想起了我青年时代热恋过的美丽的叶芹草。不管怎样,总之她叫我喜欢的,也正是从前叶芹草叫我喜欢的一样:她没有唤起我内心想亲近她的念头,相反的,我对她的这种感情,迫使我全然不去注意她的日常生活。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她的住所,现在和我毫不相干。
     
       她临走时,我觉得一天工作做累了,需要出去透透气,或许还伴送她回家。我们走到户外,这时天气奇寒,黑幽幽的河水冷冰冰的,蒸汽的气流四处乱窜,河水旁边结冰的地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河水显得令人可畏,简直是无底深渊,即便是决心要投河自尽的不幸者,看了这黑幽幽的深渊,也会回转家中,生起茶炊,额手称庆地喁喁自语道:
     
       “投河,多么荒诞啊!那儿远不如这里,我宁可坐在家里喝茶呢。”
     
       “您有大自然的感情吗?”我问我新的叶芹草。
     
       “什么叫‘大自然的感情’?”她反问道。
     
       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关于大自然的感情,耳濡目染何止千百次。但是她的问话却如此直率,如此真诚,毫无疑问,她是当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大自然的感情的。
     
       “既然她——或者叫做我的这位叶芹草——就是‘大自然’本身,那么她又怎能知道呢!”我想。
     
       想到这一点,我感到惊讶。
     
       怀着这种新的领悟,我不禁再一次想看看她那双可爱的眼睛,我要穿过它们,看到我那衷心爱慕、永葆贞洁,而又不断孕育的“大自然”的内心。
     
       无奈这时天已渐黑,我那奔腾着的巨大的感情,遇上了黑暗,折回来了。我的另一种性灵,重新提出了阿里莎的那个问题。
     
       这时候,我们行走在一座巨大的铁桥上,我正待开口,向我那叶芹草提出阿里莎的问题,忽听得身后传来了铁一般沉重的脚步声。我不想回转头去,看是哪一个巨人在铁桥上行走,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是权威的化身,是惩罚我青年时代梦想破灭的人,现在那诗一般的梦想正再度来偷换我对人的真正的爱情。
     
       当他走到和我并肩时,他只轻轻将我一推,我就飞越桥栏,坠入了黑幽幽的深渊中。
     
       我在床上清醒过来,我想道:“阿里莎提的那个生活上的问题,并不像我所想的那样愚蠢:如果我在青年时代不用梦想来偷偷地替换了爱情,那我就不会失去我那叶芹草了,也不会在事隔多年的今天,还梦见黑幽幽的深渊。”
     
       深渊
     
       要是有人说,深渊在引诱他,要他投进去的话,那也就是说,他,这个坚强的人,正站在深渊的边缘,抑制着自己。对于懦弱的人,深渊是无须于引诱的,而是把他抛到宁静而安谧的岸上去。
     
       深渊,这是对一切生存者身上的力量——那无可替代的力量的考验。
     
       水滴和石头
     
       窗下地面的冰还很硬,但和煦的阳光照一会儿,挂在屋檐的冰锥便滴下水来。每一滴水在临死时发出“我!我!我”的声音,它的生命只有一刹那的工夫。“我!”这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发出的悲声。
     
       但是眼看地面上的冰已被水滴出一个小坑,冰在融化,一直到化净了,屋檐下亮晶晶的水滴还在一声声叫着。
     
       水滴落在石头上,清楚地发出“我”的声音。石头又大又坚硬,也许还要在这儿存在一千年,水滴却仅仅活一瞬间,这一瞬间,不过是痛感无能为力而已。然而水滴石穿的道理却是千古不变,那许多的“我”汇合成了“我们”,力量之强,不仅能滴穿石头,有时还形成滚滚急流,竟把石头冲走。
     
       留声机
     
       失去了朋友,真叫人痛苦,连旁人也看出我心中的悲怆。我房东的妻子发觉以后,悄悄地问我,什么事使我这样伤心。我遇到了她这第一个深表同情的人,于是把叶芹草的事都告诉了她。
     
       “我可以把您马上治好。”女房东说着,吩咐我把她的留声机拿到花园里去,那是林边空地,一丛丛的丁香正在开花。那儿还种有叶芹草,一片淡青色的花朵之间,蜜蜂在嗡嗡叫着。好心的女人拿来唱片,开动了留声机,当时的名歌手索比诺夫就唱起了连斯基咏叹调。女房东兴奋地看着我,准备尽她所能帮助我。歌手的每一个词都浸透着爱情,饱含着叶芹草的蜜汁,散发着丁香的馨香。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无论在哪儿,每当我听到连斯基咏叹调的时候,脑子里就免不了要回想起:蜜蜂、青色的叶芹草、丁香和女房东。当时我不明白,但如今我懂得了,她确实治好了我难治的心病,所以后来我周围的人看不起留声机,说它有小市民气的时候,我总是沉默不语。
     
       生的欲望
     
       来了一个伤心的人,自称是“读者”,请求我说一个可以救他性命的词儿。
     
       “您是做文字工作的,”他说,“从您写的东西看来,您是知道这样的词儿的。您告诉我吧。”
     
       我说我没有在心中储备这种专门用途的词儿,要是我知道,就说出来了。
     
       他不愿意听任何解释的话,非要我痛痛快快说出来不可。他伤心得哭了。当他准备离去,在穿堂里看见自己那双包扎起来的长筒靴子的时候,哭得更为厉害。他解释说,在家里穿毡靴时,想起天气可能会解冻,于是就带了长筒靴子来。
     
       “这么说来,”他说,“我心里还保存着生的欲望,因为还想到可能有春天的解冻天气啊。”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猛然忆起,我自己当年也似这样期待着春天,来克制失去朋友的痛苦,后来我因此而得到了一些安慰的词儿。于是我心里高兴了起来:我知道安慰的词儿,而且曾经出现于我的笔底,只不过这读者不解其中味罢了。
     
       那时我就想起了点儿什么,并且竭尽所能告诉了那个不认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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