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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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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晓得,关八爷根本不在盐市,”有人抬杠说:“他要是真在盐市,也许就不会主张盐市起会了。”
     
     “敬神总是好的,神佛总会默佑着盐市的吧。”
     
     就这样,各乡镇的会班子还是鸣锣聚众,纷纷练起会来,同时派出会首去盐市抽签,(排定出会行列的前后顺序。)各处整天都听得见练会的锣鼓声。
     
     离出会的日期愈来愈近了……
     
     盐市的东郊设起一座座绵延数里的香棚来,每座香棚前都设着迎神的长案,古磁香炉里昼夜不息的燃着长香,悬挂在棚架上的香烛纸马、保命符,幸福符、各类经文善本,在长香腾起的烟篆中瓢动着,转暖的柔风和春三月的艳阳,使大气中满漾着穆穆的气氛。而盐市上领头会的会班子,也早在勤练着了。
     
     “瞧罢,怕也只有汤六刮汤爷有这样的神力,能练得多年没人拿得动的金钱伞!”
     
     这种赞叹一点儿也不夸张,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钱大伞确有许多年没人耍得了,实在说,一般没有点儿武功根底的汉子,即使生得粗壮扎实,也难拿得稳这把巨伞;这把伞的伞柄是酒盏粗细的生铁铸成的,几十支伞骨全是姆指粗细的百炼钢条,伞面是由几千只川铜的大铜钱缀成的,撑开后,无数闪闪灿灿的金钱叠着金钱,映日生辉,光芒耀眼,尤当汤六刮精赤着肩膊,扭动着青筋盘错肉球滚凸的臂膀耍旋巨伞时,在阳光之下,每只经过擦拭的金钱全都回耀着慑人的金色光彩。耍伞的人若只是双手举着伞,在赛会的行列前端开道,并不很难,若想单手拿着伞柄,运动自如,前后飞翻,耍出各种花样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汤六刮真是身手不凡,他精赤着膊,腰间系着黄绦,浑身肌肉滚凸着,轻松写意的单手举伞,随着喧天的锣鼓敲打出来的急骤节拍踩着花步,反覆旋移着伞柄,使伞面飞也似的旋舞起来,但见无数金钱咬拍着金钱,使叮叮的声响从金光闪灿中迸射出来,引起阵阵的采声。
     
     “嘿,庙里今天就放长头夫人了!”
     
     “快把孩子叫回家,见着这晦气鬼会生灾的!”
     
     依照往俗,捉拿倒楣鬼长头夫人,是庙会节目里最精采的好戏;传说长头夫人是天界的晦气星,(彗星,又称扫帚星,民间习以为不祥。)她常扮为披发的女子,下界来撒大瘟,使民间年成荒旱,颗粒无收,而且被困于瘟疫;说这个由长头夫人化身的女子,总爱在春天下凡,兴风作浪,所以人们就根据传闻扮演这个节目,希望藉着神的力量把她捉住押送回天界去。通常是在会期前三天,就要选出一个最机警、最有急智的汉子,戴上假发,装扮成长头夫人,放逐到野处去;长头夫人的扮像完全根据着古老的传说,又可怖又惨凄,头上乱发披垂,飘飘荡荡的遮住脸面,那张常为乱发所蔽的鬼脸着实惊人,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画上一道扫帚眉,一些带黑圈的猪婆眼,血盆大嘴里,拖出一只红红的假舌头,一直垂至胸窝;她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白孝服,肩上披着一方粗麻布,手里拖着一根纸扎的乱穗蓬蓬的哭丧棒,颈间还系一串纸钱串成的丧环,望在人眼里,有一种阴风惨惨的感觉。
     
     长头夫人放出去,一共有三天的日子,这三天,她可以任意选地方躲藏;乡野的人们会规戒孩子,这期间不能出门,据说谁若看见这个在旷野穿行的长头夫人,谁家就主霉运,不是生大瘟就得闹眼病。不过,长头夫人放出去一昼夜之后,扮演捉拿她的八个神将,加上城隍土地,阴司里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耍马叉的鬼使,就得费尽心机,判断她可能隐匿的地方,带着绳索、板子、炼子和枷锁,提着庙会用的马叉、刀、枪、分头去捉拿她了。
     
     今年的这个长头夫人被神将们追逐着,从大庙门口飞奔出来,直朝沿河的码头奔去,她的面孔被长发遮住,谁也猜不出扮演者是谁?只觉得她的身裁有些滑稽可笑;因为往年扮演长头夫人的汉子,大都还用高瘦的人,而今年却破例选了个矮冬瓜,又矮又胖,走起路来摆呀摆的像一只跛了腿的鸭子,也许替他化妆的人觉得他气派不够,份外替他糊了一项三尺高的尖顶圆筒帽子,帽后画着鬼头,帽前写著『长头夫人”四个大字。
     
     这个扮演长头夫人的家伙正是石二矮子。
     
     石二矮子不会转弯抹角动脑筋,一干兄弟们的惨死,使他怒火冲天;原想俟机舍命搏杀匪首朱四判官,替关八爷分忧,也替死去的兄弟报仇的,谁知关八爷突然又改了主意,硬要对朱四判官大施慈悲,他说话像板上钉钉,谁也摇不动他,既杀不得朱四判官,只好杀几个小号土匪泄愤了;扮长头夫人,正好先过河去探听探听土匪的动静,在这场盛大的杀机重重的庙会里,总要抢着露一露身手才好。
     
     临行前,关八爷和窝心腿方胜分别指点过他,运盐以北一带的地形地势,村落散布的情况,各处要道和荒凉的坟场所在;扮演长头夫人是假,打探消息是真,沿河码头边,早有一只方头渡船在日夜守候着,听他的暗号行事,俾便随时接应他渡河了。
     
     过了河,他在荒旷无人的麦田里踽踽独行着,一面打量四野的形势,他宽大的孝服中间,使几束草绳儿胡乱的系扎着,胸口揣带者干粮,水鳖和麦饼,胁下还挟着一壶偷灌来的老酒。他一向在大狗熊面前夸称他的胆子大,不怕赶夜路,不怕鬼火和拦路扑人的鬼旋风。大狗熊却存心吓他说:“瞧吧,矮鬼,你它娘扮假鬼,夜晚孤伶伶的宿在荒坟头上,乱葬坑里,不定会它娘的引出真鬼来跟你叙叙交情……”
     
     石二矮子放眼望出去,满眼是起浪的麦田,绿海般的铺展到天边去,有些早种的孔麦和大麦,都已经垂穗儿了,有些小麦刚吐芒,望上去白汪汪的,路上不见人踪,只有黑羽白颈的乌鸦,蹲在荒坟头上扑扇着翅膀,哇呀哇的,鬼嚎一般的叫着,那声音又怪异,又隐含着不祥的兆示。我的乖乖,石二矮子心里话:盐市北的野地竟这等荒法儿,坟头多过人头,白天也许不觉着怎样,夜晚一个人露宿,真它妈的吓死人。
     
     大狗熊的一句玩笑话,竟像酵粉似的在人心里发起酵来,使石二矮子禁不住要探手到胁间去摸酒,一边喃喃的跟酒壶说:“你它妈就是我的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夜晚老子猛喝它半壶酒,醉得死死的像它妈一滩泥,就真有鬼,老子也不怕了!”
     
     说着,他舐舐舌头,咽了一口口水,自打那回因酒受罚之后,有很久都酒不沾唇了,满肚子酒虫都饿扁了它的娘了!一想到老酒的滋味,心里就不打一处发痒,恨不得马上就取出壶来狠喝它一阵,继而又一想:不成!假如一离盐市,马上就喝醉了酒,一定会很快被那些神将捉住,送回大庙去。按庙会的老例子,捉住了的长头夫人,得要被上上锁,囚在一只四尺高、三尺见方的木笼子里,站着嫌不够高,坐看嫌不够宽,而且颈上还得套上一面廿四斤重的红漆枷板,那岂不是活受洋罪?谁愿去扮那种马猴去?!再说,酒能误事,非到紧要关头,还是不喝为妙。
     
     石二矮子拣荒走,风把他齐胸的假发吹得飘飘的,在脑后一丝一绺的飞舞着,他顶上的高帽儿晃晃荡荡,一耸一耸的,把野田里偷谷的鸟虫都吓飞了,一路上也遇上几个看田的人,远远见着他,惊叫一声:“长头夫人……来……了……”就都拔腿飞奔掉了。
     
     远远的村落上有人在练会,锣鼓声隐约可闻。
     
     石二矮子走了大半天,估量着离开盐市斜向西北角,至少走下十来里路程,即使明晨那些神将和鬼卒都分头出动来捉自己,也不见得被他们轻易捉住了,这才定下心来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想找个地方歇息。
     
     眼前横着一条清浅的、林木夹岸的流溪,溪两岸散生着丛丛灌木林莽,高虽不甚高,却也能挡得住人头;灌木丛南边,有一块狭长的油菜田,油菜花开得金糊糊的一片;油菜田再过去是一座坟场,大得白天也有些鬼气;离坟场不远,小荒路像一条淡色的蚯蚓顺溪蜿蜒着,路口有座由一只缺口破瓦缸盖成的小土地庙,庙后翘起一只尾巴似的红漆小旗杆,旗杆上还有一盏久经风吹雨打,纸面已经破烂不堪的小灯笼。
     
     “嘿,小庙装不得大菩萨,”石二矮子自言自语的说:“待老子先过去跟土地爷叩三个恭恭敬敬的响头,今夜就它妈睡在朽木棺材里,小鬼瞧着土地爷的面子,也不该为难我姓石的了。”
     
     说着,就摇摇晃晃的走过去,趴在破瓦缸的缺口前面朝里面张望,瓦缸顶上也有个破窟窿,一块金石子似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缸里的颓圮景象,那个土地爷只有五寸高,一身衣袍积满尘土,早就破烂了,翘着几茎白胡子,一脸苦相,活像跟谁呕气似的;他身边坐着个木头木脑的土地婆婆,一只手扶着龙头拐杖,一只手朝空伸着,一股穷酸乞讨的样儿,不知是谁发了善心,在她手里塞进一条已经发了霉的红薯干儿;土地爷老夫妻俩的面前,两块青砖叠成个神案,神案上也放有一只红泥小香炉,两只红薯刻成的烛台,可惜炉里不见香烟,烛台上也没有红蜡,可见这对老夫妻也饿饭饿了很久了。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两位在上,”石二矮子说:“我它妈石二矮子在下,我扮长头夫人路经贵地,今夜或许在您管辖的鬼窝里露宿,一时没带香烛,容我叩响头三个,聊表寸心,还请多多帮忙,不要放纵那些小鬼拖我腿就是了!”
     
     石二矮子抹掉高筒帽子放在一边,正要弯腰叩头,忽然想起一宗使人动疑的事儿来了。对呀,人说庄庄有土地,镇镇有城隍,但凡土地庙都必盖在村庄左近,没有单单盖在荒地上的,怪不得这位土地爷没有香火供奉,原来这附近没见着村子。
     
     为了探究这事,石二矮子不忙着叩头了,抓起高筒帽儿匿到树林背后去四处张望,他望见溪上横着一座略显得歪斜的小木桥,曲折的小路通向一圈儿高大浓密的树丛里去,也许在树丛围绕中,会有一个孤单的小村子,树丛太浓密了,根本看不见屋顶。
     
     “这村上人太吝了,连土地公婆全喂不饱!”石二矮子自语着,这时候,他忽然听见树丛里面随风刮过来一阵阵群马嘶鸣。马嘶把石二矮子像冷水浇头般的弄醒了,心想这么孤单的小村子那会栓养这么多的马匹来着?
     
     “个狗娘养的!”他转动眼珠骂说:“原来朱四判官这杂种的老巢安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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