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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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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堆旺燃着的篝火亮在枯树林子当中的一块空地上,火焰的红舌头被夜风拧绞着,抖抖的,又亮又长。火光红得很阴惨,把一些扭歪的染着酒颜的脸染得血涂涂的,火光也呼啦呼啦的笑着……
     
     朱四判官披着一件三羊皮袍儿,没扣扣儿,只拦腰使一根软绦子扎系着,反垂的领口使软白的羊毛全露在外面。他坐在篝火边一枝横倒的木段儿上,把羊皮酒袋儿甩在肩膀上,一面眯着眼看火,一面套着袋口仰起脖子饮着酒。
     
     “牵过关八爷的那匹白马来,”他吩咐说:“关八命该留在这块地上,就算他是天星,也该归位了!……断马如断腿,如今他被困在瓦房里,算是瓦罐里摸螺丝——走不了瞎爹爹的手啦!”
     
     白马一块玉被牵过来,那匹马仿佛真有些灵性,不惯野火以及陌生的人群,两只筋球滚凸的后腿微微蹲屈着,刨倦起前蹄,向后挣扎着,发出一串长长短短的嘶叫。
     
     朱四判官懂得马,也认得这匹神骏的坐骥;白马一块玉是万家楼的一宝,他想得到它业已非止一天了;他早就听过有关白马一块玉的传说,它是万老爷子托人在口外盘回来的,说它参与过口外秋集上的大赛,说它宾士起来四蹄贴腹齐,远望恍似一团急滚的雪球。……昨夜在枯林里着了关八的道儿,白贴上廿多条命,谁想到凭白落下这匹马来?有了这匹马,多贴几条命也划得来!……关八再狠,如今他是孤掌难鸣,丢掉马,他就先输了一半,还有那一半——该是关八的脑袋,早晚也就给他拎的来了。
     
     想起自己得力的头目五阎王,想起钱九,想起衔进嘴又吐出的万家楼,朱四判官就连牙根也发起痒来。这一回,手下人若能顺顺当当的活捉住关八,自己倒想起处理他的办法来,那得找上一块荒坟冢,竖埋下一面没网的绳床,把关八给活剜掉!假如不能活捉关八,也得认出他的尸首,割下他的头来,召集黑道上的朋友,让他们开开眼界,——只有我朱四判官才拎得下关八的脑袋!……关八爷不除掉,万家楼那笔款子进不了荷包,也没法子跟防军捻成股儿,去夹攻盐市,眼看一块肥肉又吃不着了!可不是?
     
     两个壮实的汉子合撮着白马一块玉的缰绳,像两只死扛着苍蝇的蚂蚁,猛可地,白马一声昂啸,倦蹄直立起来,一个家伙被摔开去,飞落在地上,另一个仍缠住缰绳,像一只放不起来的风筝。
     
     “喝!好难驯的牲口!”匪众们喳呼着。
     
     在一片喧嚷中,又窜上去五六个人力撮白马的缰绳,有两个硬赖在地上,才勉强把白马制住。
     
     “着人去请徐四爷跟毛六爷来,”朱四判官又说:“这该是瓮中捉鳖的时候了!”
     
     喝酒尽管喝酒,朱四判官的心计却没乱一点儿,他知道自己这伙儿人,是三股麻线头搓拧起来的,自己两眼落在关八身上,徐四跟钱九的两股人,眼珠里只有钱财二字,目前三股人合围着邬家瓦房,不像万家楼和盐市那么肥,没有那么多金银财宝让人眼亮;自己领着人,围的是邬家瓦房的东南两面,北边是徐四的人,西边是钱九的人,钱九失了风,权由在坝上抗风(即避避风头的意思。)来的毛六领着;关八虽然被困,但若想拿住他,非得找徐四跟毛六来商议不可。
     
     “四爷跟六爷来了,头儿。”有人打断他的沉思,跑过来哈腰报说:
     
     那边有人挪动身子让开一条路,穿着一身宝蓝花缎短袄裤,袋口拖着一条怀表炼儿的徐四走在前面,人模人样,穿着长衫马褂,头戴红顶瓜皮小帽的毛六歪歪晃晃的跟着。
     
     “这儿坐着罢,二位。”朱四判官拍拍木段儿说。
     
     “嘿,好马!”徐四一看见白马,就情不自禁的赞叹起来:“真真是匹好马呀!”他两眼骨溜溜的乱扫着,使两只手指轻捻着他下巴上一撮毛,他那张黄里透亮的蟹壳脸,一笑起来就显得更阔了。
     
     有人把枯柴块儿添进火堆里去,边焰上迸起鲁鲁的火星,升进头顶上的黑里去。那匹马虽被五六个汉子拼力撮住,仍在暴躁不安的刨动着蹄子。
     
     “我倒是有意把这匹马送给谁,”四判官说:“可是,伙计嗳,这匹马的主子,是关八那个魔星!…… ”
     
     “那就是说,谁骑它谁倒楣!”毛六坐下来吐了口吐沫:“关八没死之前,谁骑它也骑不安稳。说真话,头儿,你就是把他送给我,我也不敢要!”
     
     “嘿嘿嘿,”四判官挤着眼,爆出一串干笑来:“你算是惊弓之鸟,叫关八吓破胆的了。其实关八并非是三头六臂,只不过枪法有些准头;如今他被困在邬家瓦房,一盏油估量着也快熬光了,单剩两根灯草芯儿啦!咱们只消商量妥当,合力一扑,就会吹熄他那盏灯,——六合帮那伙毛人,生死捏在咱们手掌心,还有什么好怕的?!”
     
     “头儿说的不错,”徐四说:“咱们困也困了他们一日夜了,就这么泡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今夜晚,咱们就得动手把这肉瘤给拿了!……我业已着人绑长梯,结绳梯了。”
     
     “好。”四判官说:“咱们为求公平,顶好这么着!谁捉住关八,这匹马就是谁的!……当着这伙弟兄的面,话就是这么说了!”
     
     随着朱四判官阔阔的笑声,徐四和毛六也都那样的大笑起来,笑色虽然一样,心思却各有不同。旱匪头儿徐四的本钱虽硬,但他不像朱四判官那样大怀野心,他的手下,在北地各处荒道上打劫些流财(流动的财物。)业已够了,没跟朱四判官合股前,不至于跟关八爷这样的人物结仇,也不至于面临着一串打不完的硬火!地头蛇空长三千年,也成不了龙,上不了天!最初听信朱四判官的甜言蜜语,想在万家楼分它一票,谁知反贴了老本,这一路下来,弟兄伙里业已怨气冲天,喊着要拉枪散伙了!……这回围关八,虽得不着钱财,至少还有匹好马可牵,早点完事,牵匹马走路,总比两手空空好看些。……至于抗风来的毛六,听说个“关”字就心惊胆战,那还有跟关八爷对火的意思。毛六心里背着一本账,没事掏出来算算,连自己也觉得该遭报应。被修理过的人犯的血脸,被奸淫拐带过的女人,被自己谋杀掉的把兄卞三,常在梦里现形,笆斗大的一张脸朝人胸口猛撞……也梦过红脸的关八爷,两眼棱棱的,仿佛能望穿人的五脏六腑,跑全来不及,还谈得上其他?
     
     “关八不是神人,”徐四在那边说话了:“他想拿十几支枪守住邬家瓦房,他算是做梦!”
     
     “只要不怕浪费枪火就行!”四判官说:“关八那脑袋不是铁浇的,几百条枪一齐吐火猛盖他,我看他还有什么法门儿?”
     
     毛六没说话,靠在火堆边坐着,胸前倒烤得暖暖的,脊梁背上却冷得厉害,其实也不是冷,是怕,单就爱姑被卖那回事,传到关八爷耳朵里,自己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要抗风,别处避不了关八,只好投奔四判官,原以为能躲过关八不碰面的,瞧光景是走不脱了;假苦四判官跟徐四俩个,今夜能把六合帮吞掉,那算是天大的喜气,假如吞不掉他,那可就惨了……无论如何要自己拎枪跟关八对火,说什么也干不得。传说亏心人打火,枪子儿也有眼,专朝人脑袋里钻。
     
     白马啾啾的亢啸着,毛六抬头看看马,隔住飘摇的火焰,那匹马的眼亮亮的,仿佛也望透自己的心思,毛六不禁格楞楞的打了个寒噤。
     
     守在邬家瓦房里的一干人陷在可怕的死寂里。
     
     早在黄昏时,一点儿果腹的干粮也用尽了,饥饿和干渴像火一般的烧着人心腑,把人弄得空空茫茫的,时间混混沌沌的朝前流,人也混混沌沌的跟着朝前流,也不知那儿才是止处。假如领腿子的不是关八爷,恁是换谁,只怕这两日夜的干熬也把人心里的一点斗志熬钝了!正因为领腿子的是关八爷,正因为关八爷办任何事一向都是算得清,断得明,从来没失算过,正因为关八爷的气魄、胆识、机智、沉着使人信服,这伙人才咬紧牙根苦忍着,在死寂中熬过最难耐的时光。
     
     饥饿和极度的困顿会把人磨弄成那样;会使每一张脸子脱肉般的深陷下去,会使人腮帮儿时时兴起痉挛性的抽动,会使人两眼发花,看什么东西都忽大忽小,忽远忽近,飘飘漾漾的,当中裹着一团青黑,会使两耳里嗡嗡的响个不停,仿佛有几盘石磨在耳边旋转着一样……
     
     在这种情况下,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了。
     
     而关八爷还是那样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兜着圈儿缓缓的踱着。饿火一样烧着他的腑脏,条条血络一样布满他的眼角,他的嘴唇也已经破裂,咽喉干转发痛,充满一股苦味,但他在等着。……第一夜没猛攻猛扑,四判官算是走错了一着棋,这个白天他不猛攻猛扑,他该是走错两着了。南兴村离脚下不太远,彭老汉的民军就在几十里外,若没别的差错,今夜必到,帮里的一干弟兄,只要能熬过半夜,就将见着四判官被前后夹击。在民军没来之前,饥饿和困顿是座黑山,确是够人爬、够人翻的!
     
     天黑了,冷枪也跟着停了,周围更死寂得可怕。
     
     突然,他听见长墙外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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