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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风沙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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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呵呵!我它娘要中头彩!”石二矮一举手,凭白的拎起一只肥秃秃的野兔来,逗弄着:“小乖乖,你可真是曹操变的,说到你,你就找上门来了,怎么睁大两眼朝我袄兜里蹦来?!”
     
     “咱们好兄弟可不是?!”后面的大狗熊这回连口水也没来得及咽下去,让它滴到袄襟上了:“咱俩是挺好挺好的兄弟了,二矮子,咱们说妥了要打平伙的,酒钱归我的,就是你喝八斤也行,我它娘单中意这种肥肥的兔腿。”
     
     “我得停停车把它给缚住,”石二矮子乐得连声音都变了:“这回到南边,我得去多买些彩票啦。”
     
     “嗳,我说,你们俩甭为一只熊兔子在哪嘿穷乐了罢?!”雷一炮抬头望望天色说:“这是怎么弄的,天说黑就黑下来了?!”
     
     “喔,你是初经此道儿,这不是天黑,这是落霾了!”向老三平静的说:“落霾了!”
     
     “落霾?”雷一炮说:“新鲜,我倒没听说过。”
     
     “各处说法儿不同,”向老三说:“咱们讲落霾,在川鄂一带就叫作落沙,有句俗话说:“霾是灰沙雾是水”在你们久走海岸的,可遇不上霾天。”
     
     “川鄂一带落黄沙我倒耳闻过。”雷一炮说:“据说落沙全在冬天风季里,北风卷过蒙古大沙漠,把无数遮天蔽日的黄沙卷进关内来,风势转弱了,黄沙降下来,比雾还浓,人在落沙天赶路,浑身积沙,活像沙地里拔出的萝卜!
     
     “霾天也正是这样儿,”向老三说:“只不过起霾处不是口外的沙漠地,却是北边的黄河滩罢了。霾天的风沙的颜色,是看着天色定的,要逗着晴天黄昏时,晚霞烧得烈,霾就成了红雾,乡野传说红雾主兵燹,其实就是沙霾,并不是水雾。……要是逢阴天,黄沙被漫天灰云一染,就成了灰黄带黑的颜色。风朝低处扫来,那些沙粒就刷刷响,像大群生了翅的飞蝗一样扎脸疼。”
     
     霾云起在灰云下面,烟尘滚滚的压住西北半形天,顺着荡荡的风势,来得排山倒海,烟尘愈滚愈低,终于和远处的芦梢接在一起,那种沙粒击打在枯芦叶上的响声像无数刷刷挥动着的鞭子,打得人耳鼓发胀。
     
     “腿底加把劲罢,伙家,”大狗熊忙不过的把毡帽朝下拉,“瞧这种劲头儿,沙粒能打麻人的脸。落霾天,赶路真不是味儿!”
     
     “你怕啥?!”石二矮子这可攫着机会了:“你那脸皮子八丈厚,锤子也扎不通,用不着小心火烛?对吧?!”
     
     “去你娘的矮鬼,”大狗熊酸不遛叽的骂:“小心我使×掴肿你那张臭嘴头儿!”
     
     霾云飘过来,头一阵猛密的沙雨刷辣辣的打在盐车队里,也锁住了那些爱聊天聒话的嘴巴,没有霾沙显不出风狂,没有狂风显不出沙疾,这阵子,风和沙两相配搭上了;盐车队之外一片昏蒙,沙雨比重雾还浓,弥住天,遮住地,使人觉得一身除了惨黯之外,再没有旁的了。
     
     “脚下离七棵柳树……还有好远?八爷。”雷一炮一张开嘴,沙雨就灌进喉咙去。大麦骡子在路左喷着鼻,关八爷转身背着风势,圈起手筒答话说:“整廿里,逆着风推车,还得足足走够两个时辰。”
     
     “风太猛了!”雷一炮说。
     
     “还好,”麦色骡子拂着尾,闪动一下,又窜进沙烟里去,关八爷的声音飘过来;“在关外,遇上漠风,逼得人在地上爬呢!”
     
     天硬是够昏黑的了;也不是黑,只是昏晦;风沙把人眼锁得只剩一条缝,从睫毛影里出去,压根儿分不清哪儿是地哪儿是天?!盐车紧紧挨着走,后一个只望得见前一个耸起的脊背,沙粒像鬼灵般的在大袄面上跳跃着;沙粒咬住了膏了油的车轴,使轴唱的声音里也夹进格格轧轧的辗沙声,而盐车滚起来也仿佛没有落霾前那么溜滑了。就在这一片昏晦里,不时响着水鸟的鼓翼声,黑鸦的惊声和芦苇的断折声,仿佛替暴雨般倾泼的风沙助势,使人心里格外的烦躁不安。盐车辗过那些横路的断芦,顺着影影绰绰的路影儿朝前摸着走;时辰在一些没讲出口的诅咒中熬过去,风沙没停,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
     
     “七棵柳树该快到了罢?”石二矮子憋半晌,憋出一声嗨叹来,声音里带半分怨气又加上些儿心急的巴望:“老子满嘴全是沙子,像它娘刚吃了粉蒸肉似的。” “少开口不就行了?”问老三掉脸说:“你实在憋不住嘴,也该照我这个样儿,把脸背着风。”
     
     “背着风?!”石二矮子说:“我这是跟你说话,可不是找大狗熊,他那张锅贴脸又冷又硬,活像根驴×棒子,我懒得拿眼乜他!……,啐,倒楣沙子,全它娘打鼻孔撞进来的,我说……七棵柳树在哪嘿呀?奶奶的。”
     
     “还有十二里,”向老三闷闷的:“不关紧可不是,脚底下发把劲,再淌一阵汗就到了。”
     
     “qi,比它娘天边还远。”
     
     “一壶酒早就晃荡完了,”大狗熊在后头说:“矮鬼你损我,我连它妈回嘴的精神全没有。刚刚你提起粉蒸肉,我可又想你怀里揣着的兔子来了。等歇靠在七棵柳树,咱们就烤了它醮着盐吃,你它妈要不分我一条后腿,瞧我不把你脑瓜砸进肚里去。”“玩笑少开。”领头的雷一炮说:“这种霾天,使我想起四判官来。不定咱们会在前头撞上。”
     
     “我要是四判官,我它娘就会趁这种昏天卷进万家楼。”向老三说:“四判官是条毒骨蛇,我晓得他的手段,老雷他说的不错,虽说八爷他关照咱们少管闲事,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们头上拉屎,咱们非踢他屁股不可!”
     
     “换我就不踢。”大狗熊一本正经的:“我它妈只当他是个老相公……”
     
     “你真是个邪皮货,”雷一炮骂说:“正经话也叫你给扯邪了,无怪人全骂你狗熊。”
     
     又走了一晌时,风势略为收煞了些,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虫般的扎脸了;月亮还没见影儿,云后也看不见星光,夜像一团泼墨似的笼罩下来,石二矮子正想再问七棵柳树在哪儿,那边关八爷的牲口扫了回来,一路传告说:“腿子拐到路旁去,挨着靠上,七棵柳树已经到了。”
     
     石二矮子在一堆乱冢中使攮子刨出个野炊洞,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来,大狗熊真的杀了那只野兔,使荡边的湿泥糊在兔身上,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悬在火焰上烧烤起来。人在赶路时不觉夜寒,反而满身沁汗,等到一坐定,冷风收干了汗气,单觉半湿的褂袄冷冰冰的贴在肉上,冻得人牙关打战;石二矮子刚升起火,一伙人就影影簇簇的拢过来了,有的啃着葱卷的煎饼,有的喝着温茶,大狗熊津津有味翻动着火焰上的兔子,空气里满溢着强烈的肉香味。
     
     “向老三骑着八爷的牲口进圩子,怎么好半晌还没见转来?”石二矮子说:“他再不来,咱们得先分这只兔子了。”“先甭忙,嗳,先甭忙……”大狗熊虽则口水漓漓的,却还没忘记什么:“关八爷跟雷一炮还在那儿把着风呢,咱们乐个啥?……你们没听向老三说过——这儿是块伤心地,当年六合帮,有廿一位老哥们力抗缉私营,全栽在这儿,你们看这些没碑没石没姓的坟,全是跟咱们同一条道儿的,如今咱们蹲在这儿,想想当初景况,一颗心怕就凉了大半截儿了。……啥好乐来?!”
     
     “嗳,我说大狗熊,”王大贵是个不常开口的,竟也说起话来:“这话要从旁人嘴里吐出来,也许相衬些,怎么你今晚也正经起来了?”
     
     “人到正经地方,不正经行吗?”大狗熊虽还在翻转着野兔,两手可有些儿打颤:“不谈这些了,真个儿的,咱们粗人,嘴也钝,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来,就算我一时心里泛了潮罢。”压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颤凉……
     
     一伙儿全都静默着,没人再接渣儿。
     
     大狗熊把烤熟的野兔取在一旁,摸出短烟袋,装上一锅叶子菸,默默的吸起来,一亮一亮的烟锅间的红火映着他紧皱的浓眉。“开心逗趣全是假的。”他在寂静里自语说:“我它妈说句扒心话,我它妈压根儿就没真……乐……过……一条命吊在盐车把儿上,今夜是你的,明早就不是你的,黑枣碰上脑袋,翘着屁股啃野草,碰得好,有人捐口薄皮材,不然,只怕连根骨头也填进狗肚去了……啥好乐来?当年双枪罗老大那样英雄法儿,现今也只落一堆黄土罢了!”“你这人就这么阴晴不定,”石二矮子说:“你也就甭说这些丧气话,大伙胃口全叫你说倒了!”
     
     “我自言自语也犯法?”大狗熊翻白两眼说:“你甭那么小心眼儿,我并不真想分你一
     
     条兔腿。”
     
     飘摇的火焰慢慢稳住,风停了,沙也静了,寒气丝丝朝下落,落在人的脊背上,使一圈就火的人,不得不尽量蹲得离火近些。而关八爷和雷一炮俩人离开火堆很远,关八爷两手背抄在貂毛皮袍的袖笼儿里,沿着七棵柳树周围踱着方步,雷一炮横抬起一只袖肘,搁在弯腰老柳的低矮的叉枝上,一只脚勾住腿肚儿,朝远处的黑里乜望着。
     
     “月亮出来了,八爷。”雷一炮说:“我觉得这些日子天有点反常,照理是前夜降浓霜,二天该是响晴天才对,怎么夜夜落霜,大早却又阴起来的?”
     
     “湖荡地,地势凹,水气多,”关八爷说:“在这儿,气候是不按常理来的。老哥,人在这儿也一样,当年咱们在这儿靠腿子,原以为天荒地远,谁也没料着缉私营会大队跟着踩下来。”
     
     “我懂得八爷您的意思。”雷一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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