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圣约翰的求婚(4)
他说这些话时，我全身直打战。我感到，他的影响已经深达我的骨髓——他对我的控制已经遍及我的全身。
“上别处去找吧，圣约翰，别找我，去找一个适合你的人。”
“你是说找一个适合我的目的，适合我的使命的人吧。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并不是作为微不足道的个人，不是作为带有男人种种私心的普通人才希望结婚的，而是作为传教士才希望结婚的。”
“那我就把我的能力才智给这位传教士——他需要的只是这个——而不把我自己给他，那不过是附着在果仁外面的果皮果壳罢了，它们对他毫无用处，我还是自己留着吧。”
“你留不住——也不应该留。你以为上帝会对只有一半的祭品表示满意吗？他会接受一个残缺不全的牺牲吗？我拥护的是上帝的事业，我招募你站到他的旗帜之下。我绝不能代表上帝接受你半心半意的忠诚。它必须是全心全意的。”
“哦，我愿意把我的心献给上帝。”我说，“可是你并不需要它。”
读者啊，我不想起誓说，我说这话时的语气和流露出的感情中，没有一点儿克制住的讥讽在内。在这以前，我心里一直害怕圣约翰，那是因为我还不了解他。他始终令我敬畏，因为他总是让我猜不透。迄今为止，我一直说不清，他究竟有几分是圣徒，有几分是凡人。但在这次谈话中，真相却有了揭示。就在眼前，我对他的本性进行了剖析。我看出他也会犯错误，这我完全理解。坐在石楠丛生的地边，眼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身影，我明白了，我是坐在一个和我一样会犯错误的人脚边。遮盖着他的无情和专横的面纱落下了。一旦在他身上发现了这样的品性，我就觉得他并非十全十美，因而也就有了勇气。跟我在一起的是一个和我同等的人，一个我可以和他争论的人，一个如果我认为适当，就可以加以反抗的人。
我说了上面那最后一句话以后，他默不作声了。过上一会儿，我大胆地抬起眼睛来看了看他的脸。他的目光正对着我，见我看他，立刻表现出带有严厉神色的惊诧和急于要探询的神情。“她这是在讽刺，而且在讽刺我？”那目光似乎在说，“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让我们别忘了，这是一件严肃的事，”过不多久他开口说道，“这种事，不论我们轻率地想到或说出，都难免有罪。简，你说你要把心奉献给上帝，我相信，你是真诚的。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这样。一旦把你的心从人身上拉开，把它完全交给你的造物主，那么造物主的精神王国在世上的兴旺发达，就将成为你的最大乐趣和努力目标。只要能促进实现这个目标的事，你都会随时乐意去做。你会看到，我们俩结婚后身心两方面的结合，会给我们的努力增添多大的推动力。只有这种结合，才能使两人不同的命运和打算趋于永远的一致。只要摆脱掉一切细琐的任性，摆脱掉一切感情上的微不足道的障碍和脆弱，摆脱掉一切纯属个人爱好的程度、类别、强弱和温情等方面的顾虑——那么你就会立刻急于要实现这种结合的。”
“我会吗？”我只是简单地说了这句话，接着便看着他那虽然匀称英俊，却又严肃呆板得出奇可怕的面容；看着他那威严但并不舒坦的额头；看着他那明亮、深邃、锐利，但丝毫没有温情的眼睛；看着他那仪表堂堂的高高的身材——我把自己想象成他的妻子。哦！这绝对不行！当他的副牧师，他的同事，完全可以。以那样的身份，我可以和他一起远渡重洋；担任那样的职务，我可以和他一起在东方的烈日下、在亚洲的沙漠中埋头苦干；热情赞美并且努力仿效他的勇气、虔诚和过人的精力；对他的支配和控制默默顺从，对他根深蒂固的野心一笑置之。把他身上所具有的基督徒和普通人的双重品性区别对待，深深地敬重前者，宽容地原谅后者。毫无疑问，如果我仅以这样的身份跟着他，我会经常吃苦受难，我的身体会受到过于严格的束缚，可是我的心灵却是自由的。此外，我还可以求助于那没有遭到摧残的自我，在孤独的时候，我还可以跟我那未被奴役的真情实感互通心曲。我心中还可以有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他从未踏入过的隐蔽角落，各种感情可以在这个角落里随意而安全地滋长，不会被他的严厉无情所摧残，也不会遭到他那沉重的武士步伐的践踏。可是一旦成为他的妻子——时时是守在他的身边，处处受到拘束，常常遭到阻止——被迫把我天性的火焰压得低低的，即使这被禁锢的烈火把五脏六腑一一烧尽，它也只能被迫在内心燃烧而永远不能倾吐——这实在是让我无法忍受的。
“圣约翰！”想到这里，我大声叫了起来。
“怎么样？”他冷冷地问道。
“我再说一遍：如果作为你的传教事业的同事，而不是作为你的妻子，我痛快地同意跟你一起去；我不能嫁给你，成为你的一部分。”
“你必须成为我的一部分，”他坚定地回答，“否则整个事情就是一句空话。除非嫁给我，要不，我一个还不到三十岁的男人，怎么能带着一个十九岁的姑娘上印度去呢？我们不结婚，怎么能一直待在一起呢——有时只有我们两人，有时在当地的野蛮部落中？”
“那很好嘛，”我简单地回答说，“在这种情况下，你完全可以把我当成你的亲妹妹，或者当成一个像你一样的男人和教士。”
“众人都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妹妹，我也不能向人家这样来介绍你，那样做准会引起对我们两人有害的猜疑。至于别的说法，尽管你有男人那样刚强的头脑，而你却有一颗女人的心——这就不行了。”
“行的，”我带有几分不屑地肯定说，“完全行得通。我的确有一颗女人的心，但并不是用在和你有关的地方。对你，我只有作为一个同伴的忠诚。如果你愿意的话，还有士兵和士兵之间的坦率、诚实、友爱，以及一个新教士对他的圣师的尊敬和服从。再没有别的了——别担心。”
“我需要的就是这些，”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这正合我意。但这样做还是有障碍的，必须把它们清除。简，你不会后悔嫁给我的，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再说一遍，我们俩必须结婚，没有其他的办法。毫无疑问，结婚之后必定会有足够的爱，甚至让你都会认为我们的结合是对的。”
“我瞧不起你的爱情观。”我忍不住说道。我站起身来，背靠着岩石站在他面前。“瞧不起你表达的这种虚假的感情。是的，圣约翰，你这么说时，我瞧不起你。”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与此同时，还紧抿起他那轮廓俊美的嘴唇。很难说清，他是被激怒了，还是惊呆了，抑或是别的什么，因为他完全能把自己控制得不露声色。
“我简直没想到会从你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他说，“我觉得我并没有做出和说出什么让人瞧不起的事呀。”
我为他那温和的语调所感动，他的高尚、坦然的神情把我给镇住了。
“原谅我说了这样的话，圣约翰。不过，我之所以会这么冒失地说话，那是因为你的过错。你提出了一个按我们两人的本性无法一致的话题——一个我们本来不该谈论的话题。只消爱情这个字眼儿就会在我们之间引起争端——如果我们要求实事求是的话，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它呢？亲爱的表哥，放弃你的结婚计划吧——把它忘了。”
“不，”他说，“这个计划我已经酝酿很久了，而且这是唯一能实现我的伟大目标的计划。不过目前我不想再劝你了。明天我要离家去剑桥，那儿有我的不少朋友，我想去和他们告别一下。我要离开家两个星期——你务必利用这段时间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别忘了，如果你拒绝的话，你拒绝的并不是我，而是上帝。通过我，他给你开辟了一个高尚的前途，而只有成为我的妻子，你才能走上这条大路。拒绝做我的妻子，你就会把自己永远局限在自私安逸和一事无成的小道上。那样的话，你就会被列入那些抛弃信仰的人之中，他们比不信教的人更糟！”
他说完了，从我面前转过身去，然后又一次——
看看溪流，望望群山。引自司各特的诗作《最后一个行吟诗人之歌》。
不过这一次，他的心情却全都紧紧地锁在了心底，因为我不配听他说出来了。当我和他并肩往回走时，我在他那冷峻的沉默中，清楚地看出了他对我的全部心情：原本指望得到服从，却恰恰遭到反抗——这使得一个严厉专横的性格感到失望，也使得一种冷峻固执的判断在发现它所不能同意的感情和观点时产生了不满。总之，作为一个常人，他恨不得强制我服从，只是作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他才肯这么有耐心地忍受我的执拗，允许给我这么长时间来反省和忏悔。
那天晚上，他在吻了两个妹妹以后，他觉得连跟我握手都忘掉为好。他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我——尽管不爱他，但对他却有着深厚的友情——被他这种明显有意的忽视刺伤了，伤心得连泪水都涌上了眼睛。
“简，我看得出来，你们在荒原上散步时，你跟圣约翰吵过架了。”黛安娜说，“不过还是去追上他，他现在正在过道里逗留，盼着你去呢——他会跟你和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会有太多的自尊，我总是宁愿维持心情愉快，而不是死死保住自己的尊严。于是我毅然地跑出去追他——他正站在楼梯脚下。
“晚安，圣约翰，”我说。
“晚安，简，”他平静地回答。
他只是碰了碰我的手，多冷淡啊！白天发生的事一定深深地惹恼了他，这已经不是热情能够温暖，眼泪可以打动的了。我和他已不可能达成愉快的和解——他既没有令人欢快的微笑，也没有宽宏大量的话语。不过他还保持着基督徒的耐心和温和，当我问他是否肯原谅我时，他回答说他早已没有了记恨的习惯，因此也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因为他并没有受到冒犯。
说出这句话之后，他就撇下我走了。我倒宁愿他一拳把我打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