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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布隆迪—卢旺达—布隆迪1993至1994年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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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德奥的意识中,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死得像他当医生的叔叔,或是布根德纳那户人家一样痛苦。德奥虽然不想死,但到了现在也没了拼命想活下去的念头,他只是习惯性地生存着。但事到如今,很明显,若想活命,就得离开卢旺达。
     
       布隆迪在卢旺达的南边,早上天蒙蒙亮时,背对着太阳,左手边的方向就是南了。德奥主要是在晚上行路,只是偶尔会在白天小心翼翼地走一阵子。只要一看见人影或听到任何响动,抑或是听到民兵的鼓声和哨声,德奥拔腿就跑。爬山时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下山时却几乎是滚下来的,想停都停不住。德奥有时会看到远处有别人像他一样在同一条小道上跑,或是在同一个山坡上转,这时他就会停下来,一直等他们走得看不见了,然后再等一会儿才接着走。因为他在上一个难民营曾听人说过,有的民兵会装作逃难的样子把隐藏起来的图西人引出来。
     
       德奥总会想起鸟儿来。如果看到一个地方有成群的鸟儿从它们藏身的地方飞出,在附近飞来飞去的话,那里就一定是个杀人的地方。德奥希望自己若是只鸟儿该多好。他有时盯着叶子上的小飞虫想:“你多幸运啊,你不是人类。”刚开始逃难时,他看见死尸就哭;现在,再发现自己藏身之处附近有尸体时,竟会觉得忍不住想笑,然后他就坐在那儿,使劲喘着粗气,憋着不大声笑出来,免得暴露了自己。
     
       德奥一直尽量保持身体干净,起码只要有机会,他就在小溪里洗洗。在难民营时,德奥每天用桉树枝刷牙、剔牙。但既便如此,有一颗后牙还是被感染溃烂了。德奥用尽了手劲儿,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把那颗坏牙拔了出来。
     
       德奥之前和朋友一起去过布塔雷,所以他知道如果他继续往东南方向走的话,就会到达那条通往布隆迪边界的公路,那条路可以一直通到布琼布拉。德奥就调整方向朝公路走去。几天后,德奥从树枝的缝隙间看见了一闪而过的车头灯,之后他就在晚上沿着公路的方向走,始终和主路保持着安全距离,他当初从布隆迪逃出来时也是这样沿着路走出来的。公路上有很多车,也设有路障,德奥能听到那些民兵高兴地唱着歌。那些歌词中都隐含着杀戮的信息,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有时甚至比实际的屠杀更为恐怖。那些歌仿佛在说只有人们死光了,这个世界才会干净、才会平静。
     
       终于看不见车头灯和路障时,德奥走到了一条湍急的小河边,这一定是作为边界的阿卡尼亚吕河。这时,德奥发现路上都是穿着制服的布隆迪正规兵和军队卡车。很明显,图西军队已经听说了图西人在卢旺达遭到集体屠杀,而难民一定会涌到边界来,所以军队守在这里,防止卢旺达军队阻截图西难民——他们是来帮助如德奥一般的人。
     
       德奥觉得他的一生都是在逃亡,但事实上,他逃了六个月。现在,逃亡终于结束了,德奥欣喜不已。但这兴奋没持续多久,他看到士兵从边界河里拖出尸体,还有很多人受了伤。
     
       德奥过桥时,一个士兵过来问他想去哪儿。后来德奥搭上了去布琼布拉的卡车,车上挤满了难民。
     
       “挤得和肉似的,”德奥常这么说,“布隆迪没有沙丁鱼,所以我们说‘和肉似的’、‘和豆子似的挤在一起’。”
     
       卡车很大,后面开着口。难民在车中挤作一团,士兵围着他们。这些士兵看起来都只有十几岁,神色紧张,枪口对着外面林木茂盛的山坡。到布琼布拉这一段路走了很久,一路上,大家的神经都非常紧张,特别是车在减速或是颠簸在临时便道上时。德奥没数到底看到有多少座被炸毁的桥梁,他有些数不过来。在拥挤的车斗中站起来换换姿势时,他能看见牛和人的尸体就堆在公路两边,在布琼布拉的最后一段下坡路上,这种情况更加明显,尸体好像更多了。在喀门集和纳噶法拉交界处的可口可乐广告牌下,士兵帮德奥下了车。对面就是医学院,离他的宿舍差不多有半英里。
     
       学校已经关闭了。后来德奥听碰巧遇见的同学说,校园成了屠杀场。现在还有几个同学在学校里,他们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布琼布拉虽然也不安全,但比起其他大多数地方还算好些。德奥发现宿舍已经完全变成了废墟,周围长着高高的野草。那天晚上,德奥回到了以前居住的宿舍中,睡在光秃秃的床垫上。第二天,德奥遇到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克劳德。
     
       克劳德愣愣地盯着德奥,盯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德奥!你还活着!”
     
       德奥告诉他自己刚从卢旺达回来,并三言两语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克劳德说他前一阵好不容易回到了布坦扎,但是他的家人都已经被杀光了,他还听说德奥的家人也全部遇难。虽然德奥曾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但真的亲耳听到,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感觉。
     
       “哦上帝……哦上帝啊……”
     
       他开始到处乱转,围着宿舍楼转,围着医学院转,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去哪里。德奥觉得自己的疟疾又犯了,肚子痛得好像刀绞,他觉得快要晕过去了。克劳德就走在他旁边,他说:“德奥,我们也可以杀人,那些胡图人也是人!”
     
       德奥觉得克劳德这么说只是出于悲伤和愤怒,他想象不出克劳德会杀什么人。可是,谁又能知晓过去半年的经历会造就一个什么样的克劳德?有那么一会儿,德奥故意没理克劳德。他不想谈论这些事,也不想再听任何关于家人的消息。
     
       这天他们俩分开时,克劳德告诉德奥一个好消息。他说他曾到过离布琼布拉不远的摄政王医院,那里有些基宾巴中学的学生。
     
       “哦,是吗。”德奥淡淡地说。
     
       “你表妹就在那儿!”
     
       第二天一早,德奥就乘汽车去了那所医院。在布琼布拉市里到处乱逛固然不安全,但毫无疑问,出来更危险。但是德奥告诉自己他不在乎。
     
       吉纳维芙被毁了容,脸上还绑着绷带,但她已经没有了一只眼,鼻子也被砍掉一块,胳膊和腿上被烧伤的地方还绑着纱布。不过她马上认出了德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她问。
     
       “不,”德奥说,“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还很好。”
     
       德奥记得她当时这么说的:“那时屋里的烟很浓,我们都快被憋死了,我是从窗子里逃出来的。礼堂被锁上了,那些民兵拿着棍子砸东西,所有人都试着打破窗子逃出去。那些暴徒忙着偷孩子们的衣服和鞋,所以没顾得上管我们几个。我们就趁他们互相争抢东西的时候逃跑,我是从窗子里挤出来的。出来后我就没命地跑,有个人朝我扔了长矛,正好插进了我的眼睛里,我就倒下了。他们以为我死了,就走开了,但我没有死。”
     
       在回布琼布拉的路上,德奥想:“现在,我没有别的家人了。他们都死了。”他不能自己一个人在这儿活下去,只有表妹这么一个亲人。
     
       他在宿舍里过了一夜。第二天,老朋友让来找他。让从别人那儿听说德奥回来了,他说学校现在也不安全,德奥应该和他住到公寓去。公寓就在去机场的路上,那一带还在军队的保护之下。
     
       德奥离开布琼布拉去木达胡实习时,布琼布拉又吵又乱,那是因为它是个繁华的城市,满是汽车、外来人和无处溯源的活力。但现在,这里已经是一团混乱。城市中到处都是牛,逃到城里的农民把他们的牛也牵来了——他们当然会这么做,德奥明白他们的想法。现在布琼布拉成了“难牛营”——牛在那些专门为逃离家园的难民搭建的临时帐篷里吃草,在街角自顾自地哞哞乱叫,或在人行道上慢慢踱步,聚在加油站后面的狭窄空地上。人们也早就不讲究什么礼仪了,有人在公共场合蹲在路边拉屎,路上到处都是牛和人的粪便。每天早上,都会有新的尸体出现,或倒在路边,或漂浮在穿过城市的纳塔行瓦河里。虽然这里的尸体不像德奥在逃难时看到的那么多,但每天都会有新的尸体出现。通常,白天出现的死尸到了晚上时就会被清走,但是每天早上,还是会有新的尸首倒在某一处。每天都会下雨,天又闷又热,整个城市像个蒸笼。在逃难时,德奥的鼻子几乎完全嗅不到什么气味,但现在,他反倒希望自己能够闻不到。
     
       城市旁边原来满是威严的高山,树木郁郁葱葱,现在却被烧得光秃一片。有时烟是那么浓,连山影都无法看清。山上还有战争,而山下这里也不太平。街边总有流氓团伙四处晃悠,主要都是些城市里的年轻人,他们之中有图西人也有胡图人。这个城市基本上被一块块划分:有的地方如果胡图人去了,就会被抓捕;有的地方要是哪个图西人去了,他一定是疯了。可是想弄清一个陌生人的种族那么难,而且即便是种族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甚至还有孩子和大人扛着枪、拿着手榴弹在周围闲逛。德奥尽量避开这些人,也躲着那些尸体。他后来回想,很多人都是遭到抢劫时被杀的。
     
       德奥的朋友都在想方设法离开布隆迪,医学院的同学说学校大部分的老师都已经走了,或者马上就要被疏散,他们会乘法国航空公司或是萨比那航空公司的专机离开。让和他父母就要飞去法国,但让不知道怎样才能带德奥一起走。但凡了解点政治的人——而让一家除了有些钱,并没有什么政治势力——就会知道,法国正是卢旺达胡图政权的最大支持者。就算让能把德奥带到飞机上,德奥到了法国也很可能会被驱逐,无奈他们只能再商量别的办法。刚果离这里不远,就在坦喀尼喀湖那边,可是德奥怎么才能到那儿去?到了那儿他又该干什么?德奥甚至还想走陆路到乌干达去,但那太远了,要穿过布隆迪三分之一的国土和整个卢旺达,他根本办不到。
     
       “不,”让说,“你必须离开非洲,该去美洲,去美国!”
     
       有时,无知真的是一种幸福。对德奥来说,“美国”这个字眼就意味着无穷的财富,那个国家就像布琼布拉的科里里区一样令人遐想无限——那片地区被一片蓊郁的树林包围,大使官邸被环在中间,高高的石头墙后面是一座座豪华别墅。
     
       对啊,为什么不去美国呢?
     
       让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德奥得办个签证。他得先去市政府办张新身份证,然后去美国大使馆办一张商业考察签证。让的爸爸写了一封证明信,说德奥是去美国卖咖啡。
     
       “可我对咖啡一点儿也不了解,”德奥说。好在他最喜欢的图书馆依然开放,德奥花了差不多一周的时间在那图书馆里翻看关于咖啡豆的书。
     
       有一段时间,德奥只要一闻到煮饭的味道就会恶心。让的公寓里有时还有自来水,德奥能洗个澡。他那双勉强可穿的运动鞋和他一路走了回来,可是鞋上都是洞。德奥在朋友里是出了名的节俭,每分钱都省着花,从来不舍得扔东西。让就偷偷地把德奥这双运动鞋扔了,又给德奥买了一双新的。德奥背上的脓包已经好了,只是留下了一个狰狞的伤疤。他的脚被真菌感染,痛苦不堪,但又没有地方买药。现在德奥能好好刷牙了,但他知道自己的牙烂掉了许多,一碰冷或热的东西就疼得像针扎一般。他胳膊上和腿上也布满了伤疤,脸颊上还有一道严重的疤痕。照镜子时,德奥几乎都不敢认自己。他从小都很瘦,却也是农家男孩的那种结结实实的瘦,而现在,用骨瘦如柴来形容自己一点也不为过。他从宿舍找到的衣服现在穿起来至少大了一号。德奥尽力把自己打扮得干净得体,然后同让一起去市中心的美国大使馆。让是muzungu,那些家伙通常不会为难muzungu。他们是在怕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德奥猜想。
     
       在大使馆里,一位中年女人接待了德奥,她用法语和德奥交谈。德奥把让的爸爸写的推荐信给了她,然后背了一些关于卖咖啡的套话,但是那女人没有问德奥任何关于咖啡的问题。她从桌子后面看着德奥:“你之前都去过哪里?”
     
       她的语气并不冷漠尖锐,而是像一位担心自己的长辈那样关切。
     
       德奥觉得这个女人在观察自己,而德奥也在观察她。那女人没有催着德奥回答她的问题,德奥觉得她已经能猜个大概——他是在逃亡。
     
       “你的银行账户里有多少钱?”她问。
     
       德奥没有账户,但让早就猜到德奥会被问到这个问题,并告诉他要这么回答才行:“两千美元。”
     
       第二天,那女人把签证给了德奥,然后站起来向德奥伸出手。德奥和她握手时,她说:“祝你在纽约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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