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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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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瑞特,”斯佳丽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轻轻说道,“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没有参军去,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巴特勒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看竟让斯佳丽把抓着他的手放开了并朝后一缩。他这会儿的眼神里并没有嘲讽,而是赤裸裸的恼怒以及某种近乎茫然的表情。他撇了一下嘴,又把头扭了过去。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坐在颠簸前进的马车上,一语不发,只有新生儿的嘤嘤哭泣声和普莉西抽鼻子的唏嘘声打破寂静。当斯佳丽再也无法忍受这抽抽搭搭的声音时,便转过身去狠狠地拧她,普莉西被拧得没命地叫了起来,接着便噤若寒蝉。
     
       后来,瑞特终于赶着马车向右拐了弯,过了一会儿,他们的车上了一条比较宽阔、平坦的路。房屋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模糊,道旁的树木连绵不断,隐隐约约像两堵墙。
     
       “我们巳经出城了,”瑞特勒住缰绳简短地说,“这就是通向马虎村的大路。”
     
       “快走!别停下来!”
     
       “牲口得喘口气了。”然后,他转向斯佳丽,一字一句慢慢地问道院“斯佳丽,你是不是仍决意要干这丧失理智的蠢事?”
     
       “什么事啊?”
     
       “你是不是仍然想要奔回塔拉庄园去?这是自杀。在你和塔拉庄园之间隔着史蒂夫·李的骑兵和北方佬的军队。”
     
       哦,我的天!她好不容易熬过了如此可怕的一天,到了这个时候,难道瑞特准备釜底抽薪,不送她回家了?
     
       “是的,当然想!当然想回家!求你了,瑞特,快走吧。我看这马还不算太累。”
     
       “等一等。往琼斯博罗不能走这条路。不能沿着铁路线走。从马虎村往南,铁路线上整天都在交火。你是否知道其它能绕过马虎村或琼斯博罗的路?只要车过得去的小路就行。”
     
       “哦,有的,”斯佳丽欣慰地急忙应道,“只要能到马虎村,我知道那附近有一条从通向琼斯博罗的大路岔开的小路,弯弯绕绕有好几英里。我和爸经常骑马走这条路。这条路通往麦金托什田庄,那儿离塔拉只有一英里的路程。”
     
       “那好吧。你也许能平安地绕过马虎村。史蒂夫·李将军整个下午一直都在那里掩护部队撤离。也许北方佬还没有到那里。也许你能平安通过的,只要史蒂夫·李的人不抢你的马。”
     
       “你是说我一我能通过?”
     
       “对,你能。”他的语气相当生硬。
     
       “可是,瑞特一你一你难道不把我们送过去了?”
     
       “是的。我在这里和你们分手。”
     
       斯佳丽茫然地看了看后面青灰色的天空,看了看两旁像牢墙般把他们围在中间的阴森树木,看了看车厢后部那几个惊魂未定的人影,最后又看了看瑞特。莫非是她神经错乱了?莫非是她听错了?
     
       这时瑞特咧嘴笑了。朦肽中,斯佳丽依稀看到他一口的白牙,他目光里又闪动着惯有的嘲弄。
     
       “分手?你打算到哪儿去?”
     
       “亲爱的小姐,我打算跟部队走。”
     
       斯佳丽叹了口气,既感到宽慰,又有些恼火。他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候跟她打哈哈?瑞特要去参军!他常说,那些傻瓜会被一阵鼓声和鼓动家的几句豪言壮语招去送命,好让聪明人来发财。可现在,他自己却要去参军了!
     
       “哦,你可别这样吓唬我,小心我掐死你!我们赶路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亲爱的。我感到很伤心,斯佳丽,你竟敢把我英勇的舍身精神当做一句戏言。你的爱国心到哪儿去了?你对我们光荣伟大的事业的爱心又到哪儿去了?现在正是时机,你可以对我说院要么凯歌荣归,要么玉碎沙场。不过,你得赶快,因为我需要时间发表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然后就出发去打仗。”
     
       他那拖着长腔的声音在斯佳丽听来分明是一种放肆的讥笑。瑞特在嘲弄她,而且,不知为什么,斯佳丽觉得他也是在嘲弄他自己。他这番话不可能是当真的。很难相信他会这么轻飘飘地声称准备在这黑咕隆咚的路上撇下她不管,连带着撇下一个也许会在半途死去的产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个低能的黑丫头和一个吓傻了的孩子,让她一斯佳丽一带着她们穿过好几英里尽是掉队的士兵、北方佬、战火的战场,再说天知道还会遇上什么。
     
       很久以前,在她还是六岁时,有一次从树上掉了下来,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她至今还记得在一口气缓过来之前片刻间那种要命的感受。此时,望着瑞特,当年那种感觉又回来了院气顺不过来,脑袋昏昏沉沉的,而且恶心得直想吐。
     
       “瑞特,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斯佳丽抓住他的胳膊,惊恐的眼泪扑簌簌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瑞特把斯佳丽的手举到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亲爱的,你也太自私了点儿,难道不是吗?你只考虑自己的千金贵体,把邦联的壮烈伟业丢在了脑后。想想看,要是我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出现在我们的军队里,这对他们将是多大的鼓舞啊!”他的语气里洋溢着一种不怀好意的柔情。
     
       “哦,瑞特,”她哭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
     
       “为什么?”他爽朗地笑道。“也许是出于潜藏在我们所有南方人身上、可是迟早会显露出来的情感冲动。也许……也许是因为我感到了惭愧。这谁也说不准。”
     
       “惭愧?你应当羞死才对!把我们扔在这儿不管,让我们无依无靠、走投无路……”
     
       “亲爱的斯佳丽!你怎么会走投无路呢?任何一个像你这么自私而果断的人是决不会走投无路的。要是你让北方佬给抓去了,倒是他们要靠上帝保佑了。”
     
       斯佳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跳下车去,绕到车的另一边一斯佳丽坐的这边。
     
       “下来吧!”他命令道。
     
       斯佳丽直愣愣地看着他。瑞特不客气地伸出手臂往她腋下一夹,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放到自己身旁的地上,然后一把抓住她拉着她走到离车若干步的地方。斯佳丽觉得便鞋内渗进了砂土和碎石,硌得她的脚掌生疼。寂静而闷热的黑夜像一场梦紧紧裹住了她。
     
       “我不想请求你的理解或原谅。你能否理解、原谅,我都看得一文不值,因为我永远不会理解、也不会原谅自己干的这粧蠢事。我为自己身上居然还残留着这么多的堂吉诃德精神而烦恼。但是,我们美丽的南方现在需要每一个汉子。我们那位勇敢的布朗州长不正是这样说的吗?这是题外话。我要去打仗了。”他忽然放声大笑,笑得那么响亮、那么肆无忌惮,这笑声在黑暗的树林里激荡,引起阵阵回响。
     
       “‘若不是荣誉对我来说更可贵,亲爱的,我就不会这样爱你。’(十七世纪英国诗人理查·拉夫雷斯的诗句一译者注冤这话正用得上,不是吗?用这句诗比我自己此时此刻所能想到的任何话语更贴切。因为我爱你,斯佳丽,尽管在上个月的一天晚上我在门廊上说了那样的话。”
     
       他的拖腔满含着爱抚,他的手顺着斯佳丽裸露的臂膀向上移动,那是一双温暖而强壮的手。
     
       “我爱你,斯佳丽,因为我们俩有那么多相似之处,你我都是叛逆者,亲爱的,都是自私自利的坏蛋。无论你还是我,只要自己日子过得太平、舒服,哪怕全世界都被砸个稀巴烂,也无所谓。”
     
       他在黑暗中不停地说着、说着,斯佳丽听见了他的话,但没把意思听进去。她正艰难地接受一个铁的事实瑞特要在这里撇下她,由她单枪匹马去对付北方佬。斯佳丽的头脑里反复盘旋着一句话院“他要撇下我走了。他要撇下我走了。”但是她的感情却没有被搅动。
     
       随后,瑞特搂住了她的腰和肩膀,斯佳丽觉得瑞特两条大腿的坚硬肌肉抵着了她的身体,瑞特上衣的扣子嵌人了她的胸脯。一股情感的热浪从心底涌向全身,让她迷惘、惊慌,竟使她忘了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形势如何。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软得像个布娃娃,通体温暖、四肢乏力、身不由己,让他的两条胳膊扶着真是舒服极了。
     
       “上个月我说的那件事,你变了主意没有?没有什么比危险和死亡更能给人增添剌激的了。献出你的爱国热情吧,斯佳丽。好好想一想吧,你该怎样送一名战士带着甜蜜的回忆走向死亡。”现在他吻着斯佳丽,他的小胡子扎得斯佳丽的嘴怪痒痒的,灼热的嘴唇从容不迫,仿佛他有整整一夜的时间可以享用。查尔斯可从没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双胞胎和卡尔弗特兄弟的吻,也从没这样让她又热又冷又哆嗉。瑞特让她的身体稍稍后仰,让嘴唇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动,滑向用一件浮雕玉饰扣住的紧身上衣的领口。
     
       “宝贝儿,”他低声说道,“宝贝儿。”
     
       斯佳丽看见黑暗中马车模模糊糊的轮廓,听到韦德尖细发颤的声音在叫着院“妈妈!我害怕!”
     
       猛然间,冷静的理智回到了她迷离恍惚的意识中,她想起了自己一时忘却的事情,那就是院她也害怕,而瑞特就要离开她,扔下她不管,这该死的无赖!最最可恶的是院他居然这么无与伦比地脸皮厚,站在这个大路上说着下流话侮辱她。想到这里,她不禁怒火中烧,恶从中来,顿时挺直腰板,猛地一扭身子,从瑞特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哦,你这个无赖!”她喊道,一边拼命在记忆中搜索着,想用更恶毒的字眼骂他,她曾听到过父亲杰拉尔德骂林肯,骂麦金托什一家,骂发犟不走的骡子,可就是想不起那些话来。“你这个下流的东西、胆小鬼、又脏又臭的家伙!”由于她想不起任何具有强有力杀伤力的词儿来,便抡起胳膊,把剩余的全部力气一齐使上,扇了他一个嘴巴。瑞特倒退了一步,把手举到脸上。
     
       “啊。”他镇定地说,有一会儿工夫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在黑暗中站着。斯佳丽听得见瑞特粗重的呼吸声,也听得见她自己好像刚跑了一段急路似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
     
       “难怪别人这么说!难怪人人都这么说!你不是一位正人君子!”
     
       “我亲爱的小妞儿,”他说,“你真不够味儿。”
     
       斯佳丽明白瑞特在取笑她,这真是火上浇油。
     
       “滚!快滚!马上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但愿炮弹直接击中你,把你炸成一百万块碎片!但愿——”
     
       “不必往下说了。你的意思我明白。等我为国捐躯以后,我希望你多少会受到一点儿良心的、由.”
     
       姐责。
     
       斯佳丽听到他笑着转身走回马车那边。斯佳丽看见他站在车旁,听到他说话的口气巳变得谦恭有礼了,他一向是这么跟玫兰妮说话的。
     
       “韦尔克斯太太!”
     
       车上传来的是普莉西惊慌的声音。
     
       “上帝啊,巴特勒船长!兰妮小姐在里面晕过去了。”
     
       “她没死吧?还有气儿没有?”
     
       “是的,先生,她还有气儿。”
     
       “也许这样对她反倒好些。要是她神志清醒,我怀疑她是不是受得了这份苦。好好照顾她,普莉西。这点钱给你。你巳经够傻的了,小心别干出更傻更蠢的事来。”
     
       “好,先生。谢谢先生。”
     
       “再见,斯佳丽。”
     
       斯佳丽知道他巳经转过身,此时正面朝着自己,但她没有吭声。憎恨堵塞了她所有的发音器官。路上的碎石被瑞特踩在脚底下,发出嚓嚓的响声,有一会儿工夫黑暗中现出他宽阔双肩的轮廓,后来就看不见了。有一阵儿斯佳丽还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最后连脚步声也渐渐消失了。斯佳丽慢慢地回到车前,双腿颤抖不巳。
     
       他为什么要走,走进黑暗,走向战场,去打一场巳经输掉了的战争,进人一个疯狂的世界?爱酒好色的瑞特,对如何享用精美的食物、柔软的床铺、考究的衣料、上等的皮革是很在行的,他明明讨厌南方,嘲笑为南方打仗的人都是傻瓜,现在他却脚登擦得锃亮的皮靴,踏上了苦难的征途,这条路上的饥饿、创伤、疲劳、悲伤,犹如横行的狼群,比比皆是,嗥声不绝于耳。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死亡。他没有必要去。他现在既安全又富有,满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然而他走了,把她撇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在她和她的家中间还隔着北方佬的军队。
     
       此刻,她想用来骂瑞特的那些恶毒的词语,一下子全记起来了,但为时巳晚。她把头靠在弯下头的马脖子上,哭了。
     
       清晨,从头顶的枝叶间洒下的灿烂阳光照醒了斯佳丽。她睡着时的姿势很别扭,醒来后四肢发麻,一时想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太阳照得她睁不开眼睛,身子底下车厢的木板硬邦邦地抵着她的背脊,腿上沉甸甸地不知压着什么东西。她试着撑起身子,发现重物原来是枕着她大腿睡觉的韦德。玫兰妮的一双光脚几乎碰到了她的脸,普莉西像只黑猫似的蜷缩在车座下面,把婴儿夹在她自己和韦德之间。
     
       于是,斯佳丽回忆起了一切。她霍地坐起来,匆匆地四处张望。谢天谢地,周围没看见北方佬!马车隐蔽的地方夜里没被发现。此刻,昨晚的一切又在她头脑里重现。自从瑞特的脚步声远去以后,那段行程简直像场噩梦长夜漫漫,漆黑的路上布满车辙和大石块,车身一路颠簸着,还几次滑进两旁的深沟中,她和普莉西两人在恐惧的驱使下发疯似的拼命把轮子从沟里拉出来。有好几次,当她听到有不知道是友还是敌的士兵临近时,总是慌忙赶着那匹犟马把车拉到田地或树林里去躲避,还一直提心吊胆,谁咳嗽一声、打个喷嚏或者韦德打个嗝儿什么的,就可能暴露她们的踪迹,被行军的队伍发觉。现在回想起来,斯佳丽仍不寒而栗。
     
       哦,那条漆黑的路啊!路上经过的士兵都像鬼魂,谁也不说话,只有靴子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的那种沉闷的脚步声、马笼头轻微的咔嗒声和皮带紧绷的吱嘎声。哦,那短短的一瞬间,回想起来心中仍有余悸马累坏了不肯再往前走,而骑兵和轻炮兵正在黑暗中陆续经过斯佳丽她们屏息停车的地方,相距仅咫尺之遥,近得几乎她伸出手去就可以触及他们,近得她甚至能闻到士兵们身上的汗臭!
     
       当她们终于挨到马虎村附近,只见前面零零星星点着几堆篝火,那是史蒂夫·李最后的一批断后部队在待命撤离。斯佳丽把车赶到犁过的地里,绕了大约一英里的路,直至完全看不见后面火堆的亮光为止。可就在这时她在黑暗中迷了路,怎么也找不到她原先十分熟悉的那条赶车小道,急得直哭。后来总算找到了,马又在挽具中跪下去起不来了,甚至不管斯佳丽和普莉西怎么使劲拽笼头,它也不肯站起来。
     
       于是,斯佳丽只得给马解开挽具,累得大汗淋漓。她爬到车厢后部,伸直两条酸得要命的腿。她模模糊糊记得,在睡魔把她的眼皮夹拢前,玫兰妮微弱的声音带着歉意、简直像在乞讨似的说院“斯佳丽,能不能请你给我点水喝?”
     
       当时斯佳丽说了句院“没有水。”话还没出口,人巳经睡着了。
     
       现在巳是清晨,周围一片静穆,绿荫丛中筛下无数金色的光斑。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兵。斯佳丽是又饥又渴,浑身酸痛,手足麻木,心里直纳闷儿她一斯佳丽·奥哈拉一向来是非清洁的床单和细软的羽绒被褥不睡,现在竟然能在硬木板上像个种地的黑奴那样酣睡。
     
       她在阳光下眨巴了一阵眼睛,视线落到了玫兰妮身上,顿时吓得缓不过气来了。玫兰妮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面色惨白,全无半点生气,斯佳丽想她一定是死了。她看上去像个死去的老妇人,形容枯槁,蓬乱纠结的黑发拂在脸上。后来斯佳丽见她胸口微微起伏作浅呼吸状,才知道这一夜玫兰妮总算是熬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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