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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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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埃伦有过自己不该贸然决定嫁给他的念头,那也从来没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也不知道。每当看见她,他心里总是美滋滋的。她一离开萨凡纳那座高贵典雅的海滨城市,就把那里的一切往事统统忘了。从来到佐治亚州北部这个县的那一刻起,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她永远离开了父亲的家,离开了那个外形美丽、飘逸,似女人的身体、像扬帆前行的大船的家。那是幢按法国殖民地格式建造的房子,刷上粉红色灰泥的房子巍然耸立、结构精致,螺旋形的楼梯,铁栏杆精工细雕,饰有花边。那是幢色调暗淡、富丽堂皇的房子,给人以雅致脱俗之感。
     
       她脱离的不仅是那座高雅的住宅,而且是住宅建筑后面的整个文明世界,竟来到一个迥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另一个天地。
     
       佐治亚州北部是崎岖的山区,住在这里的人们都吃苦耐劳。从蓝岭山脚下的高原向四周了望,到处是起伏的红色山丘和裸露的花岗岩层以及黯然兀立的枯松。她生在海边,看惯了那种遍地苍苔、青藤缠结的寂静的海岛密林美景,看惯了一片白茫茫的海滩在亚热带阳光下热浪滚滚,看惯了平坦无垠的沙地点缀着棵棵棕榈树的远景,眼前所见未免显得荒凉粗矿。
     
       这一带不仅夏天酷热难耐,而且冬天严寒剌骨,可人们浑身是劲,她觉得很奇怪。他们亲昵友好,彬彬有礼,慷慨大方,和善之极,但也刚毅坚强,脾气火暴。她离弃的沿海地区的人对自己的风流韵事,甚至对决斗和世仇都满不在乎,并以此为荣耀,但佐治亚州北部的这些人却有点儿蛮横。在沿海,生活巳日臻完美,而这儿的生活却是朝气蓬勃,生机盎然,焕然一新。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人好像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观点和习惯都那么相似,但这儿的人是各种各样的都有。佐治亚州北部的移民来自各个不同的地方,有的从佐治亚州别处来,有的从南、北卡罗来纳两州和弗吉尼亚州来,有的从欧洲和北美来。有些人,如杰拉尔德这样的,是刚到这儿碰运气的。有些人,如埃伦这样的,虽出身世家,但因为在老家实在待不下去了,远道来此寻找一份心中的安宁。还有好多人搬到这儿来根本就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与他们祖辈一样好动罢了。
     
       这些来自不同地方、出身各不相同的人使县里的整个生活变得不拘礼仪,对此埃伦感到很新奇,一点也不习惯。沿海地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做什么,她凭本能就知道。可佐治亚州北部的人会怎么做她根本就说不上来。
     
       再说,这地区一切都富有朝气,正是整个南方兴旺发达的高潮。全世界都急需棉花,而县里这片新地地力丰厚,土质肥沃,盛产棉花。棉花就是这个地区的脉搏,种棉花和收棉花就是红土地的心脏在舒展和收缩。弯弯曲曲的棉田垄沟成了财源,当地人就凭着大片大片绿油油的棉田和朵朵雪白的棉花神气了起来。要是棉花使他们这一代人发了大财,到下一代还不知有多富呢。
     
       县里的人对未来充满信心,因此对生活也充满热情和干劲。他们尽情享受人生乐趣,这是埃伦根本不能理解的热情。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奴隶,有的是玩的时间,而且他们也喜欢玩。他们看起来根本不忙,随时都可以扔下活儿去参加炸鱼野餐、打猎和赛马,而且难得有一个星期不举行宴会和舞会的。
     
       埃伦在萨凡纳向来清静惯了,因此与他们根本没法打成一片,也不会打成一片。可是她尊重他们,过了段日子才知道这些人性格真诚坦率,说话心直口快。而且看人不重外表,她不由得喜欢上了他们。
     
       她成了县里最受尊重的邻居。她是个俭朴而善良的主妇,是位贤妻良母。她原想把悲痛心情和忘我精神奉献给教会,如今却献给了孩子,献给了家务,献给了那个男人,是他带她离开萨凡纳,帮她抹去对往事的回忆,而且从来没问过任何问题。
     
       斯佳丽长到周岁时,在黑妈妈眼里她巳经比一般女孩更健康、更活泼了。这时埃伦生了第二个孩子,取名苏珊·埃莉诺,不过大家一直叫她苏埃伦,隔了一段时间后又生了卡丽恩,在家用《《圣经》上登记的名字是卡罗琳·艾琳。此后接连生了三个小男孩,可惜每个都没学会走路就夭折了,如今都葬在离宅邸一百码远的墓地里,枝叶缠绕的雪松下,三块墓碑上都写着“杰拉尔德·奥哈拉之子之墓”。
     
       自从埃伦来到塔拉庄园,这个地方就变了样。虽然她只有十五岁,可巳准备好要挑起庄园主妇的担子。女孩子结婚前,最重要的是一定要可爱、温柔、漂亮和会打扮,但结婚后,就得管好一个百来口人的家,其中有白人也有黑人。她们都受过这方面的训练。
     
       埃伦和任何受过良好教育的小姐一样,也受过这种婚前准备教育。再说她还有黑妈妈,黑妈妈对付那种最偷懒的黑奴都有一套办法。她很快把杰拉尔德的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体面风光,而且给塔拉庄园一种前所未有的美。
     
       这幢房子原来建造时就没有任何建筑规划,只要需要就随时加盖几个房间,但经埃伦精心料理后,竟有了一种魅力,弥补了未经设计的缺陷。佐治亚州的庄园住宅有一条从大路通往住宅的雪松林荫道,没有这种林荫道,就算不上完美。这种大道有一片阴暗凉爽的树荫,有了这种树荫,其它树木的青枝绿叶就显得更苍翠可爱了。阳台上乱蓬蓬的紫藤在粉白的砖墙衬托下也显得更加鲜艳,门口栽着一丛丛粉红的百日红,院子里还种了白色的木兰花,总算替屋子遮了几分丑。
     
       春夏时节,草坪上的鸭茅草和三叶草一片翠绿,甚是诱人,养在屋后的成群火鸡和白鹅见了都不由得跃跃欲试。一些关久了的家禽见了翠绿的草茵、芬芳的栀子花苞和百日红花坛,禁不住诱惑,不断偷偷闯进前院。为了防止这些家禽蹂躏草坪,特地派了一个黑孩子在前门廊放哨。这个黑孩子坐在台阶上,手里拿块破毛巾做武器,也算是塔拉庄园的一景了吧。不过这事也未免大煞风景,因为他不可冲到家禽中去,只准挥动毛巾把它们赶走。
     
       埃伦派了好多黑孩子干这个差使,因此它就成了塔拉庄园男奴的第一项重任。等他们满了十岁,就送他们去学手艺。不是到庄园的补鞋匠老爹那儿去,就是到车轮匠兼木匠的阿莫斯那儿去,或者到放牛的菲利普那儿去,或者到赶骡的柯非那儿去。如果他们哪一项都干不好,就只有到田里去干农活,在黑奴看来,他们也就此完全失去了取得社会地位的权利。
     
       埃伦的生活既不安逸,也不幸福,但她并没指望有安逸的生活。再说,生活不幸福,那也是女人的命。这世界是男人的,她只能认命。男人拥有产业,女人管理产业。管理得好是男人的功劳,女人还得夸他聪明能干。男人手上扎了一根剌就大吼大叫像狮子,女人生孩子哼哼呀呀还要压低嗓门,生怕打扰了他。男人说话粗鲁,经常喝得烂醉。女人不但不能计较,还得毫无怨言地扶醉鬼上床去。男人粗暴无礼、直言不讳,女人却总要温顺、文雅、宽恕为怀。
     
       她受的是大家闺秀的传统教育,她知道如何既挑起主妇的重担,又依然保持魅力。她希望自己的三个女儿也能成为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巳获得成功。苏埃伦一心只求出落得妩媚动人,对母亲的教导言听计从,卡丽恩害羞,好管教。只有斯佳丽活像她父亲,让她做个小姐难上加难。
     
       让黑妈妈气愤的是,她不愿跟自己两个娴静的妹妹玩,也不愿跟素有教养的韦尔克斯家的姐妹们玩,偏偏要跟庄园里的黑孩子和邻居的男孩子们玩。她跟男孩子一样,爬树,扔石头。黑妈妈眼看埃伦的女儿居然冒出这种性格来,不由深感焦虑,常常责令她要“像个小姐的样儿”。但埃伦对这事倒是目光深远,看得比较开。她知道青梅竹马的伙伴日后总是变成情人,女孩子首要的本分就是嫁人。她暗自说这孩子只不过是精力过剩,要教她学会迷住男人的技巧和风度还来得及。
     
       因此埃伦和黑妈妈都尽心尽力地教她,等她稍长大了些,虽然在别的方面长进不大,在这方面居然一点就通。尽管家里接连请了几位家庭女教师,又送她到附近的费耶特维尔女子学院念了两年书,可她受的教育还是很肤浅。不过论跳舞,县里哪个女孩子都比不上她。她知道怎么微笑才能显出两个酒窝,怎么用内八字的步子才能让大摆裙款款摆动令人神魂颠倒,怎么抬眼看一下男人的脸,再马上垂下眼帘,睫毛急忙眨巴几下,才能显出让人评然心动的样子。尤其是她学会了在男人面前装出一副天真可爱的娃娃像,从而掩盖其狡黯的一面。
     
       埃伦靠的是好声好气的开导,黑妈妈靠的是不断的指责挑剔,两人拼命向她灌输各种美德以使她将来成为一个真正令人满意的妻子。
     
       “你应当温柔些,乖孩子,文静些,”埃伦吩咐女儿说,“男人讲话时,千万不能插嘴,即使你觉得自己比他们更高明。男人可不喜欢说话太冲的女孩子。”
     
       “做小姐的如果总是皱着眉头,翘起下巴,尽说什么‘我要爷、‘我不要’的,往往多半找不到丈夫,”黑妈妈带着悲伤的调子说,“做小姐的应该眼睛朝下说,‘好的,先生,我一定照办’,要不就该说‘听你吩咐,先生’。”
     
       她们同心协力,把凡是淑女应该知道的都教给了她,但她只学会了外表的优雅姿态。至于这种姿态理应迸发出的内心美她可从来没学会过,也不明白有什么学的必要。光有外表就够了,因为有了淑女的外表就大受欢迎,而这也正是她想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方圆五县的大美人儿,这话倒也有几分真实,因为几乎所有邻近的小伙子都向她求过婚,还有好多人大老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赶来向她求婚。
     
       多亏黑妈妈和母亲的教导,到了十六岁她出落得娇媚迷人,但举止轻浮,骨子里任性、固执、爱慕虚荣。她秉承了爱尔兰父亲那种容易激动的性格,丝毫没有母亲那种无私和宽容的天性,至多不过有一层薄薄的外表罢了。埃伦根本就没看出她的伪装,因为斯佳丽在母亲面前总是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隐瞒自己的越轨行为,克制自己的脾气,做性情温柔状,因为母亲只要用责备的眼光看看她,她就会羞愧得哭起来。
     
       不过黑妈妈对她可不抱任何幻想,黑妈妈时刻留神着她本性暴露。黑妈妈比母亲眼睛厉害,斯佳丽可想不起这辈子有什么事能瞒得过黑妈妈。
     
       斯佳丽兴高采烈、活泼妩媚,这两个慈爱的良师对此倒并不担忧。这些性格正是南方妇女引以为荣的。她们只是担心杰拉尔德把那种固执而急躁的性格传给了她。有时她们生怕她的这些坏品质瞒不到她找到如意郎君的那一天。没成想斯佳丽竟打算结婚一而且是跟阿希礼结婚一如果娴静、温顺、不拿主张的品质能吸引男人的话,那么她是情愿装作这样的。不过男人为什么偏偏喜欢这样,她可不知道。她只知道这种办法管用。对于其中的原因不感兴趣,因为她不善于研究人的心理,她连自己的心理活动都搞不清楚呢。她只知道如果自己这么做,或如此这般地一说,男人准会如此这般回答她。这就像数学公式一样,并不难。因为数学是斯佳丽在学校时觉得最容易学的一门功课。
     
       如果说她对男人的心理所知不多,那她对女人的心理就知道得更少,因为她对女人更没兴趣。
     
       她从来就没有一个女朋友,也从没因此感到有什么缺憾。对她来说,所有的女人,包括她两个妹妹,在追逐同一种猎物一一男人时都是她的天敌。
     
       除了母亲以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她的敌人。
     
       母亲可不同,斯佳丽把她看作神圣的人,其他凡人无法与之相比。斯佳丽小时候,曾把母亲和圣母玛丽亚混为一谈,如今大了,她仍然认为没理由改变自己的看法。对她来说,埃伦就是靠山,只有老天和做母亲的才能让人这么感到放心。她知道母亲体现了公正、忠诚、慈爱和睿智,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斯佳丽很想学母亲的样儿。但让她为难的是,要做到公正、忠诚、温柔和无私,就会错过人生的很多乐趣,也会错过好多情人。人生苦短,千万不能错过这些乐趣啊。等她哪天嫁给了阿希礼,人老了,等她哪天有了闲工夫,她就准备学母亲的样儿。不过,到那时……那天吃晚饭,母亲不在,斯佳丽便主持了开饭的大小事宜,但阿希礼和玫兰妮订婚的可怕消息却在她心里翻腾不巳。她急切地盼着母亲从斯莱特里家回来,因为没有母亲在身边,她就觉得迷茫和孤独。斯莱特里家的人总是生病,在她急需母亲在身边的时候,他们凭什么把母亲叫出去?
     
       这顿饭始终吃得索然寡味,杰拉尔德的喋喋不休的低沉声音在她耳边响着,说得她都受不了了。他巳经完全忘记了下午跟她说过的那番话,又在自言自语地说着苏姆特堡的最新消息,没说几句就拍一下桌子,并挥舞胳臂。杰拉尔德有个习惯,喜欢在饭桌上自顾自地说话,平时斯佳丽总是一心想着自己的心思,基本上没听到他说什么,谁知今天不管她怎么留神听母亲回家的车轮声,耳朵里还是免不了灌进他的说话声。
     
       当然,她并不打算把重重心事告诉母亲,因为要是母亲知道自己的女儿看中了别人的未婚夫,准会震惊和伤心的。但她平生还是头一次遭遇这种悲剧,她需要母亲在身边安慰她。只要母亲在身边她就觉得很放心,因为只要有母亲在就能逢凶化吉。
     
       她听见车道上有咯吱咯吱的车轮声,一下子站了起来,可又听见车子绕过屋子到后院去了,就又坐下来。这不会是母亲,因为她应在前面台阶那儿下车。接着就听见黑人在院子暗处叽里呱啦地说话,还尖声尖气地笑。斯佳丽往窗外一看,只见刚刚离开房间的波克高举着亮堂堂的松子火把,有几个人影从大车上下来,看不清是什么人。夜空中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愉快亲切,无忧无虑,有的柔和,带着喉音;有的尖厉,音调动听。随后听到有人拖着脚步,走上后面门廊的阶梯,走进通往大宅子的过道,在饭厅外的过道里停了下来,嘁嘁喳喳说了一会儿,就见波克进来了。他没像平常那样一本正经,眼睛滴溜溜直转,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
     
       “杰拉尔德先生,”他禀报说,气喘吁吁的,满面春风,就像当了新郎一样。“新女奴来了。”
     
       “新女奴?我没买过什么新女奴呀。”杰拉尔德假装狠狠地瞪着眼睛说。
     
       “没错,老爷,你买了!是的,老爷!她现在就等在外头,要跟你说话呢。”波克一边回答,一边格格直笑,双手还一边激动地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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