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的态度很亲热，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看出这个女孩子多么出众，又多么可爱。她问候老佐里恩的身体可好。这样大的年纪真是了不起，这样硬朗，而且样子一点不老，他多大年纪了？81！她绝对想不到！他们上海滨避暑！好得很，飞利浦想来天天都有信给珍，是不是？当她问起这个问题时，她的浅灰色眼珠显得更加愉快了，可是珍却毫不动容。
“没有，”她说，“他从没有写过信！”
白恩斯太太眼睛垂下来，她的眼睛本来没有打算垂，可是不由自主就垂了下来。但是立刻又抬起眼睛。
“当然不会。这完全是飞利浦的为人-他总是这个样子！”
“是吗？”珍说。
这句简短的反问使白恩斯太太明媚的微笑僵了一下，她赶快来一个掩饰的动作，把裙子重新拉拉平，又说：“怎么，亲爱的-他是个顶放荡不羁的人啊，他的一切行为人家从来不放在心上的！”
珍忽然悟出自己是在糟蹋时间，她便是把问题直接提出来，也不会从这个女人嘴里得到任何解答。
“你见到他吗？”她问，脸红了起来。
白恩斯太太前额上的汗从粉里渗出来。
“对呀！我记不得他上次几时来过的了-真的，我们近来简直不大看见他。他为了你令叔的那座房子弄得简直没有空，听说就要好了。我们一定要聚聚，为这件事庆祝一下，你非来不可，就在我们家里住！”
“谢谢，”珍说。她心里又想，“我徒然糟蹋时间。这个女人是什么话都不会告诉我的。”
她起身要走，白恩斯太太脸上变了色。她也站起来，嘴唇动着，两只手有点没处放是好。事情显然很不对头，而她又不敢问这个女孩子-这样一个身材瘦小而挺括的女孩子，一张坚决的脸，坚定的下巴，含有敌意的眼睛，站在那儿。白恩斯太太很少因为要提问题而害怕的-一切组织都是根据提问题来的啊！
可是事情好像非常严重，连她平日坚强的神经都大大地震动了；而她的丈夫就在那天早上还跟她说过：“老佐里恩的家财一定在十万镑以上呢！”
然而这个女孩子却站在这里，要走-要走！
机会可能就此失去-她也说不准-这个女孩子可能从此不会成为她家的人，然而她仍旧不敢开口。
她的眼睛望着珍到了门口。
门关上了。
接着白恩斯太太尖呼一声，赶上前去，肥硕的身躯摇摇晃晃地，重又把门打开。
已经太迟了！她听见前门砰的一声关上，自己一动不动站着，脸上的神情又是气又是羞愧。
珍以她敏捷的步伐急急沿广场走去。过去在那些比较幸福的日子里，她一向把这个女人当做心肠很好，可是现在只觉得她卑鄙了。难道她永远要这样碰人家的钉子吗？难道她逼得要永远受这种心神不宁的罪吗？
她要去找波辛尼本人，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有权利知道。她急急向斯隆街走去，最后找到了波辛尼的号数。从楼下的转门进去，她一溜烟上了楼梯，一颗心痛苦地跳动着。
上了最后的一层时，她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看见门上钉着的门牌，写着他的名字。原先使她跑了这么多路的决心这时忽然蒸发掉了。
现在她明白过来这样做太不成话。她觉得浑身发烧；她戴了手套的手心在薄绸下面有点湿濡濡的。
她退到楼梯口，可是并不下去。她身子倚着栏杆，想竭力克服一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觉，眼睛望着门，带着可怕的勇气。不！她偏不下楼，别人对她怎样想法有什么关系？他们绝不会知道！如果她自己不管，就会没有人管她的事情了！她决不半途而废。
这样想过，她就勉强撑起身子，拉一下门铃。没有人开门，忽然间一切羞耻和恐惧心都被她置之度外。她把铃子拉了又拉，仿佛自己能够从空屋子里拉出什么，给她这一次拜访所遭受的羞耻和畏惧找点什么补偿似的。门仍旧没有开，她停止拉铃，在楼梯上面坐下来，两手蒙着脸。
不久，她悄悄下楼，走到外面。自己觉得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现在再没有什么心思可想，只有赶快回去了。路上碰见的人好像知道她从哪儿去了，做过些什么事情似的；忽然，在对面街上，她望见了波辛尼，显然从孟特贝里尔广场那边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她转动一下身子，预备穿过街去。两人的目光碰上，波辛尼抬一下帽子。一部公共马车开过来，挡着她的视线，接着从人行道的边缘上，在车马的空隙中，她望见波辛尼向前走去。
珍站立着不动，望着他的背影。
装修结束。
“一客假鲜鳌清汤，一客牛尾汤，两杯波特酒。”
詹姆士跟自己儿子正在弗兰奇饭店的楼上餐厅里坐下来同用午饭。在这儿一个福尔赛总算还可吃到实惠的英国菜。
在所有的饭馆子里，詹姆士最喜欢上这儿来。这地方的特点是不要花样，菜烧得够味道，而且吃得饱。近年来由于逼得要学学时髦，同时生活的习惯和自己日益增加的收入要配得上的缘故，口味多少不免有点变质，可是当城里生意清闲的时候，他仍旧酷爱吃一下早年吃的那些有滋味的肉盆子。这里侍应生是穿白裙的头发长长的英国侍役；地板上铺着木屑，墙上比视线稍微高出的地方挂有三面金边的圆镜子。原先这里还有些小房间，你可以在里面吃你的煎羊肉、头等的排骨肉，外加山芋泥。吃的时候可以不被邻座看见，像一个上流人士那样，可是新近这些小房间也取消了。
詹姆士把餐巾的上角塞在背心的第三颗钮扣里面，这个习惯由于住在西区的缘故，他已经不得已在多年前就放弃了。他觉得这盆汤自己非好好享受一下不可-为了计算一个老朋友的地产，他整整忙了一个上午。
他把嘴里塞满了自制的面包，有点酸味，立刻说道：“你怎样上罗宾山去？带伊莲去吗？你还是带她去好。我觉得有不少事情需要你亲自照应一下。”
索密斯眼睛也不抬，就答：“她不肯去。”
“不肯去？这是什么意思？这个房子她住不住呢？”
索密斯没有回答。
“我真不懂得现在的女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詹姆士嘟囔着，“我跟女人从来就没有闹过什么别扭。她太没有约束了。太娇惯-”
索密斯眼睛抬了起来：“我不愿意人说她的坏话，”他出其不意地说。
两人间现在只有詹姆士喝汤的声音听得见了。
侍役送上两杯波特酒来，可是索密斯止着他。
“波特酒不是这种吃法，”他说，“把这个拿开，把瓶子拿来。”
詹姆士喝汤正喝得出神，这时如梦方醒，像他习惯的那样迅速把周围事物扫视一下。
“你母亲病了，”他说：“你可以坐马车下去。我想伊莲这样出城跑一遭一定喜欢。那个小波辛尼想来也会在那边，领你看房子，是不是？”
索密斯点点头。
“我很想亲自下去，看看他装修得怎么样，”他接下去说，“我坐了马车来接你们两个罢。”
“我预备坐火车去，”索密斯回答，“你如果愿意坐马车下去看看，伊莲也许跟你去，我可说不准。”
他招呼侍役把账单拿来，由詹姆十付钱。
两人走到圣保罗教堂那儿分手，索密斯由另一条路上车站，詹姆士乘公共马车上西城去。
他找到售票员旁边角落上一个座位坐下，伸出一双长腿挡得乘客很不容易通过，哪一个经过他面前的都被他恶狠狠盯上一眼，就好像这些人没有理由来要占用他的空气似的。
他本来打算今天下午找个机会和伊莲谈谈，及时的一句话可以省掉日后的无数唇舌。现在她既然要住到乡下去了，她正好趁此改过自新！索密斯他看得出来，对她的那一套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
至于他说的她的“那一套”究竟指什么，他脑子里也没有想过；这句话的含义很广，很含糊，正配一个福尔赛的胃口。而且，詹姆士一顿午饭之后，比平日的勇气更加来得大了。
到了家，他就叫人把马车驾好，特别关照小马车夫也要随着去。他要对她好，给她一切的机会。
六十二号的门开了时，他能清楚听见她唱着歌，立刻就把这话说了，以防万一不放他进门。
是的，索密斯太太在家，可是女仆不知道她见不见客户。
可是詹姆士动作向来敏捷，人家看见他那样高高的个子，神情恍惚，往往弄得诧异之至。他不等待女仆去问清楚，三脚两步就走进客厅。他看见伊莲坐在钢琴面前，两只手停留在键子上，显然在倾听穿堂里的谈话。她招呼他一下，脸上并没有笑。
“你婆婆病了，”他开始说，指望一上来就征得她的同情。“我把马车预备好了。你做做好事，把帽子戴上，跟我出去兜一下。对你有好处！”
伊莲把他望了望，像要拒绝似的，可是仿佛又改变了主意，上了楼，戴了帽子下来。
“你带我上哪儿去呢？”她问。
“我们就上罗宾山去，”詹姆士说，把话说得非常之快。“这两匹马需要遛一下，我也想看看他们在那边做得怎样。”
伊莲犹豫了一下，可是仍旧改变了主意，出门上了马车，詹姆士密切留意着她，看谈话是不是有把握。
一直到路程走了一半时，他才开口：“索密斯很喜欢你-他不愿意人家对你有任何议论，为什么你不能对他亲热一点呢？”
伊莲脸红了，低声说：“我不能硬装出来。”
詹姆士严厉地望她一眼，他觉得现在伊莲既已坐上自己的马车，又是自己的马，自己的佣人，老实说她就跳不出他的手掌。她既没办法不理会他，也没办法把事情闹开。
“我不懂得你是什么心思，”他说，“他是个很好的丈夫！”
伊莲回答的声音很低很低，在马车辘辘行驶声中，几乎不大听得出来。他只听出一句话：“你没有嫁给他！”
“跟这个怎么说得上？他什么事都做得使你称心，你要上哪儿他就带你上哪儿，现在又替你在乡下盖这所房子。如果你有什么妆奁的话，那又不同了。”
“是没有。”
詹姆士又望望她，他弄不懂她脸上的那种表情，那样子简直像要哭出来似的，然而-
“我敢说，”他赶快又说，“我们全都竭力想待你好。”
伊莲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詹姆士看见她颊上流下一滴眼泪来，弄得他不知所措。他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好像有块东西堵着。
“我们都喜欢你，”他说：“只要你-只要你对待他更加像个妻子一点。”
伊莲没有回答，詹姆士也就不再说话。她的沉默有点使他感觉不安，要他来形容，他只能说这种沉默与其表示抗拒，毋宁说表示默认。然而他仍旧觉得话还没有说完，这一点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
可是，他并没办法长久沉默下去。
“我想那个小波辛尼，”他说，“不久就要跟珍结婚了吧？”
伊莲的脸色一变。“不知道，”她说，“你应当问珍去。”
“她给你写信吗？”
“没有。”
“怎么会的呢？”詹姆士说，“我以为你跟她最要好呢。”
伊莲转身向着他。“你也应当问问她！”她说。
“好吧，”詹姆士慌忙说，被她的脸色吓住了，“我真不懂为什么我得到的是答非所问，可是的确就是这样。”
他坐着盘算自己受到的奚落，终于忍不住说道：“我是劝诫过你了。你不肯回头。索密斯他是不大说话，可是看得出他对这种事情未见得能容忍多久。那时候你只好怪自己，不好怪别人，而且，谁也不会同情你。”
伊莲低下头微笑地弯了弯腰：“我很感谢你的盛意。”
詹姆士弄得不知怎样回答是好。
上午天气晴热，下午逐渐变得阴晦闷人，从南方升起一阵乌云，那种黑里带黄的颜色暗示着要有雷雨，而且升得愈来愈高了。路旁树上的枝条全都垂了下来，连叶子都一点儿不动。跑热了的马，身上发出一种轻微的胶黏的气味，在重浊的空气里久久不散。车夫和马夫僵直着身体，在前面车厢里悄悄相互低语，连头都不回一下。
房子总算到了，詹姆士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个女子，他一向认为十分温柔和顺的，现在坐在他身边却变得沉默寡言，而且高深莫测，使他感到骇然。
马车驶到房子门口停下，两人走进房子。
穿堂里很凉快，而且寂静无声，就像走进一座坟墓似的。詹姆士一个寒噤一直通过脊梁。他赶快掀开柱子间厚重的皮门帘，走进内院。
他禁不住喝一声彩。
院子里的布置和装修的确十分雅致。埋在地下是一座大理石的圆盆，盆里贮满了清水，盆子四周种了许多高高的鸢尾草，围成一圈，从这里起一直到墙脚跟都是暗玫瑰红的砖地，一望而知是最上等的砖料。院子一面的墙装了一座大白瓷砖的炉子，用紫皮帘子整个遮起来，这些皮帘子最使他赞赏不已。中间的天窗推开了，外面的暖空气从天窗里面一直透到屋子的中心来。
他站着，手抄在后面，头在高削肩膀上昂了起来，仔细察看那些柱子上面的花饰和楼上回廊下面牙白色墙上那些盘绕的花纹。显然的，这些都做得十分精细。完全配得上一个上流人士的住宅。他走到那些帘子面前，待发现这些帘子是怎样一回事之后，就把它拉开，这样帘子后面的画廊就露了出来，画廊的尽头是一面大窗子，把整个的墙壁都占满了。黑橡木的地板，墙壁仍旧是牙白色。他陆续把一些门打开窥望。一切都布置得井井有条，立刻就可以搬进来住。
他转过身来找伊莲说话，这才看见她在花园进口的地方，跟她丈夫和波辛尼站在一起。
詹姆士虽然在感觉上并不特别敏锐，也立刻觉察出事情不大妙。他走到三个人跟前来，心里隐隐有点着急，但是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设法来斡旋一下。
“你好，波辛尼先生？”他说，伸出手来，“你在这些上面花的钱可着实不少啦，我要说……”
索密斯背过身去走开了。詹姆士把波辛尼的一副苦脸望望，又望望伊莲，一气之下，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哼，我虽说不出是什么缘故。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当他随在儿子后面走开的时候。他听见波辛尼发出一声短笑，并且说，“谢谢老天爷！你的样子……”可惜得很，下面的话没有听到。
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他回头望一下。伊莲紧挨在建筑师身边，那副脸色跟他平日熟悉的伊莲完全不像。他赶快走到儿子面前。
索密斯正在画廊上踱步子。
“什么缘故？”詹姆士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索密斯向他望望，仍然是平日那种傲慢时安详神态，可是詹姆士清楚看出他心里极端愤怒。
“我们的朋友，”索密斯说，“又超出了给他规定的款项，就是这样。这一次可对他不客气了。”
他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詹姆士连忙跟上去，抢在前头走。她看见伊莲把放在唇上的一只指头放下来，听见伊莲用通常的口气说了句话，自己不等走到他们面前就开始说：
“要有暴雨来了。我们还是回家罢。我们恐怕带不了你啦，波辛尼先生，嗯，恐怕不行了。那么，再见！”他伸出手来。波辛尼没有跟他握手，可是转过身哈哈一笑，说：
“再见，福尔赛先生。不要被暴雨打上！”就走掉了。
“哼，”詹姆士说，“不知道……”
可是这时他看见伊莲的脸色不好看，就停止不说下去。他一把抓着媳妇的肘弯，护送她向马车走去。他有把握说，绝对有把握说，这两个人刚才在约定时间会面，或者类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