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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们短暂的一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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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丽丝,亲爱的,我不想走但我必须得走——那最起码算是过失杀人啊,我真不该打他。’”
     
       “在那之前我也曾遇到过麻烦的。”他说,莉莲为他们两个又分别倒了一些朗姆酒。
     
       “我对那孩子说:‘告诉你舅舅我很抱歉——那只是场意外。’
     
       于是那孩子走了。我要去墨西哥待上一段时间,我对爱丽丝这样说,想看看她的反应。她又躺回到床上,大哭了一阵,把毯子拉上去,那也许是个邀请,就像她为我捂热了被窝一样,但是你能想到那也可能是对我的回答,告诉我她是否想要和我一起走。”是的,莉莲能想到。“那之后我们来了场英雄般的告别,如果你能懂我的意思的话。”是的,莉莲懂。
     
       “然后我穿好衣服,拿上一个衣箱和我弟弟的铺盖卷,就是我们在山上露营用的那个铺盖卷。我回到房间,想从爱丽丝那里再得到一个吻,但是她已经走了,好像她从没来过这里一样,所以我便匆忙离开了。我听说在育空能找到工作,所以我就到了这儿,在这个地方,你应该已经注意到了,人们不太爱问你的过去。”
     
       “我注意到了。”莉莲说着,将几块兔子骨头推到她的碟子中央。
     
       “你呢,你有什么样的故事?”
     
       莉莲在门廊边上把浴盆里的水倒干净,然后又将它填满,开始刷洗盘子。她并不介意让他知道,只是她再也无法坦然地说出苏菲的名字;在海兹尔顿,她们都经受着折磨——丢失的以及死去的孩子就像牙痛一样常见而可怕。回到那个世界里,她可能会变得和那些在晚饭时候沿着艾塞克斯街徘徊的可怜女人一样,她们将丈夫的照片举给任何一个稍有注意的人看。你见到我的莫伊舍了吗?她们问,但是没有人会好心告诉她们实情,告诉她们再过五年之后到底有没有人见到莫伊舍已经没什么所谓了。在加州或者就在六个街区之外,那个男人正活得逍遥自在,并且有了一个新的妻子、一个新的孩子。
     
       在《布尔芬奇》的后半部分,在莉莲尚未读到的某一页,一定会有一篇关于冥后普洛塞尔皮娜的晦涩(深奥、神秘、晦暗,甚至是隐匿)的故事。在故事里,一个疲惫的犹太女人克瑞斯 从塔尔塔罗斯 的边界艰难地踽行,那是一个惨败丑陋的村庄,里面到处都是兼作洗衣工和理发师的倦怠的妓女,有几家沙龙,一个阒无一人的廉价物品商店,还有穷得连家都搬不起的苦命鬼。在这个版本中,克瑞斯寻遍整个村镇只为了找到她的普洛塞尔皮娜,殊不知她的女儿早已与冥王普路托乘着一只漂亮的帆船渡过了西亚涅河,并且与那个国王惺惺相惜起来。他们在风景迷人的公园里野餐,头顶闪烁着灯火,那些宽大的长椅恰如中央公园的长椅一样。克瑞斯走近他们,从柔软的草地上踩过时她被裙边绊了一小下。她口中絮絮叨念着,试图将普洛塞尔皮娜用力拉回到身边,这样她们就可以开始一段漫长的旅程,回到遥远的故乡恩纳去,回到明灿灿的日光中去(既然普洛塞尔皮娜已成为她所俯瞰之万物的皇后,那么日光也就极大地失去了光彩)。女孩看到母亲时并没有跳起来,而是慢条斯理地为他们三个切分三明治,向杯子中斟倒蜜茶。她将一条熨烫平整的餐巾铺在身前,另一条盖在她的新婚丈夫也就是国王的腿上。普洛塞尔皮娜吃了石榴子,并不是误食,也不是出于一时绝望的饥饿,当然也不是因为惊惧抑或误解。她从她丈夫深黑发亮的手里取出一串石榴,接着把石榴子揪下来放进她张开的大笑着的嘴里;她只吃了六粒,因为就在她将整串鲜红璀璨的石榴吞下肚子之前,她母亲把那东西从她手中撞到了地上。
     
       “我们得回家去。”克瑞斯说。
     
       “这儿就是我的家。”她女儿说。
     
       “下一次吧。”莉莲对约翰说。
     
       “好的,”他应道,“下一次。”
     
       午夜时分,莉莲在看见他之前先感觉到了他,在阴暗房间里的更为阴暗的影子,他的身体遮住了惨淡的月光。莉莲慢慢蜷起身子,双臂交叉在胸前,大腿紧紧并在一起,她在试着跟随他的呼吸(当她在位于阿特林的五号小屋附近路遇一只狐狸时就是这样;它在离她几英寸之外停住脚步,神色慌张,竖起耳朵,而她已疲惫不堪,无法像在遭逢有牙有爪的动物时应做的那样回退半英里;她和那只狐狸面面相觑直到狐狸打了个呵欠,露出黑色牙床和白色牙齿,它一个转身摇晃着尾巴走远了)。莉莲静静躺着。她佯装入睡,在毯子的温暖之下,在那个纹丝不动且犹疑不定的主人身旁,并且由于在黑暗中无法摸索前行,她终于渐渐入寐。
     
       假使她睁开眼,假使她在看到身旁的他时以任何一种方式流露出快乐,约翰·比舍普至少会牵起莉莲的手并让自己的拇指在她掌心光滑圆润的部位泅游。他会只将被子掀起一点点,这样她周身就不会有太多的冷空气了,而她会往一旁稍稍滑移,在这张促狭的床上给他留出些空间。他会在她身旁躺下来,她的头也许会靠着他的肩,她乳房的重量也许会落在他的胸膛,她伤痕累累的膝盖会栖息在他的腿上。莉莲没有睁开眼。他将她涂过油的湿发从她脖子下部被太阳晒出的小小的V形部位挪开,这时她似乎朝他的方向转过来些许——似乎正在梦中微笑——但仅此而已。他回到了房间另一端,钻进他的铺盖卷里。
     
       阳光如潮水般涌入房间,莉莲此时已做好了准备。她从熟睡中的约翰·比舍普身上迈过去,他俯卧着,四肢伸展开宛如一条熊皮毯子,她像个小偷一样从冰冷的木地板上轻轻走过去,拿起她的小背包,她的外衣,已故的小杰克·沃勒的裤子以及海伦·吉尔宾的靴子。这个男人洗了她的短袜、衬衫和用来包脚的布,将它们晾在了粗糙的壁炉边上,洗得差不多干净,泛着潮气并渗着薄荷的清香。离开这样的一个男人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若等到明天会更难,而等到后天又会愈难一些,她不得不离开这里,宜早不宜迟。她的帽子仍安坐在门廊近处的木柴堆上,当他将帽子放在那儿时他曾因伤害了她的感情而深怀歉疚过。帽子被露水打湿了,她知道她应该把它带走,但是如能把什么东西留下来,她也许会在一刹那感到小小的快乐,因为她想到他将看见它然后会因此而想念她。
     
       莉莲走了二十分钟的路,步伐却较以往有了变化;她边走边进行着创作。[艾瑞克森小姐说过:以称呼作问候,用主体作阐释,结尾要有礼貌。莉莲突然很怀念艾瑞克森小姐。每一次当她走进教室,黑板上总会写着那么一排字:名词(事物),动词(行为),形容词(事物的性质),还有副词(事情进行的状态)。]每当去成人英语补习班时(艾瑞克森小姐的英语之于朱迪斯,相当于朱迪斯的英语之于莉莲;就像洁白的绸缎,没有鼓包没有破缝也没有凸出的线头),莉莲总会从坐在楼梯间里的费施拜恩母子和阿比特曼太太身边经过。
     
       每一次,那个费施拜恩家的小男孩儿都会朝莉莲眨眨眼睛,然后像山羊一样嚎叫道:“妈!妈!妈!”一边猛扯着他母亲的裙子直到裙边几乎盖住了她的拖鞋,于是费施拜恩太太粗壮的胳膊便会升起来,堵住阳光。
     
       “妈,”路易说,“为什么有空气?”或者“为什么炉子是热的?”
     
       “热?”艾达·费施拜恩说道,“我告诉你它为什么热。它热是因为里面有火。它热是为了煮食物,你哪怕要是碰一下炉门儿它都会把你像烤小鸡一样烤熟。它会把一个小男孩儿烧焦的,火啊,会蹦出来的,那火,会把你烧得嘎嘣脆。”
     
       她把裙摆提到大腿上部(每当进入到有关炉子或者孩子或者住房条件的话题时她都会这样做),接着给她的儿子、阿比特曼太太和莉莲看她腿上的一大块网状三角,深红宽厚就如同一片烙铁,那是她过去被烫伤的地方。她们在此之前都曾见过的,这是她的财富。阿比特曼太太拥有他丈夫的死亡证明,弗里达拥有她的“一眼蓝一眼黄”和她的寄宿客,而费施拜恩太太则拥有她可怕的伤疤。
     
       莉莲正从骇人的费施拜恩母子和冷酷的阿比特曼太太身边走开,这时那位社工走上了楼梯间,并拿着带给格劳斯曼一家人的衣物。她尤为喜欢格劳斯曼一家,因为他们是如此懂得感谢。他们在这位社工走上楼梯时感谢她,在她从袋子里掏出衣物,分发衣物以及走下楼梯时感谢她,当她出了这幢楼走远时,格劳斯曼太太从窗口那里喊道:“谢谢您!谢谢您!愿上帝保佑您,女士!”这时艾达·费施拜恩与阿比特曼太太很不屑地白了她一眼。
     
       在楼梯间,那位社工对仍旧像愤怒的上帝一样在路易头顶挥舞手臂的费施拜恩太太说道:“我想你吓着你的儿子了,夫人。”路易把脸埋在他母亲的双腿中间,用手盖住那块疤,既非出于羞耻,也当然不是因为害怕。他母亲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对他都是一种慰藉,包括那像男人一样壮硕的白花花的手臂,皲裂的脏兮兮的双脚,凶神恶煞的乌克兰人的眼睛。她所拥有的一切,她所成为的一切,都是他的。路易朝他母亲的脖子伸出手去,抚弄着她的胸。阿比特曼太太笑了起来。“好一个吓坏了的孩子!”她说。
     
       那位社工穿上她的红色小夹克(和朱迪斯的那件十分相像,莉莲曾打算告诉朱迪斯来着;她听了一定会很开心)。她张开口,想甩出一句精妙的回答,但是又合上了,她被打败了。
     
       费施拜恩太太说她曾有两个孩子死于一场火灾,因为没有供暖他们只好烧起炉子,然后整幢房子都着了火,烧死了住在里面的他们,如果这位女士哪一天也成为死了孩子的母亲的话,她也许就可以告诉费施拜恩太太什么是什么了。
     
       社工急匆匆地走了,脸上挂着晚霞般的绯红,而这一天便成了费施拜恩太太的大好日子;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她不停地向人讲述这个故事,讲她是如何责难珀尔·格劳斯曼的社工的。莉莲相信她至今仍在讲述着那件事并使之不断升级,她想念艾达·费施拜恩和她的儿子以及她的朋友阿比特曼太太,也想念埃瑞克森小姐,想念她穿一件淡蓝色衬衫的样子,仿佛她们都曾是她最最亲爱的朋友。
     
       亲爱的约翰,谢谢你的炖兔肉也谢谢你的善意。我留下了我的帽子,想你也看到了。也许你会把它烧掉吧。再次谢谢你。你真诚的,莉莲·利波。
     
       简洁与优雅,埃瑞克森小姐曾说过,我们不希望超越仅有的相识关系的界限。
     
       亲爱的约翰·比舍普,感谢你诚挚的友善。对于你的热情好客和美味的炖肉我着实心存感激。你忠实的,莉莲·利波。(也许用不着提到帽子。)亲爱的约翰,感谢你诚挚的友善。那张床十分舒适。你可以把帽子烧掉。你心怀感激的客人,莉莲·利波。(也许没理由提到兔子。)她想到了神话中的女孩儿,她们爱上了父亲的敌人,兄弟的对手,甚至爱上了与她有不同语言或不同信仰的男人。她让自己尽可能远地走过下一片云杉丛,接着又走了一小段路,直到她即使站在大石头上向泥泞的山坡回望,也无法看到那个山顶为止。
     
       诸如此类的错误肯定能列出长长的清单来,打开不应打开的盒子,明知不能去看却偏要回头张望,普赛克使丘比特被滚烫的灯油烧伤,只是因为她想看看到底是谁爱她如此之深。莉莲转过身去。
     
       她走过木柴堆,那顶帽子和上面的虱子之城还在。她可以静静地走进去,在他存放于一罐豆子(里面还插着几支铅笔)旁的棕色纸上写下最好的致谢词,她边推开门边想象自己正做着那件事,这时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约翰·比舍普用一只手肘撑着坐起身,一头金发散落在肩上,毯子下面的他身形瘦长,光裸着胸膛。
     
       “你想我了?”他说,他微笑着,仿佛这是一对夫妻之间常开的玩笑,仿佛他们在过去几年中离别而又重聚了数百次,并且在历尽艰难后终于懂得,衡量爱的标准并不是看你们曾经历过多少次离别,而是总会有下一次的重聚。
     
       “我想是的。”莉莲说。没有理由提起什么致谢词,或是她刚刚走出去的距离,因为她确实想念着他。的确,既然她已经几乎是个死人了,并且不可能有理由(解释、说明、缘由,以及为什么和原因)相信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她会想他那么深,因而讲出实情也没什么关系。
     
       莉莲把背包、外衣和铺盖卷都丢在地上,又将撬棍压在那堆东西上面。她脱掉靴子摆在他的靴子旁,两双都面朝同一个方向,然后她来到他身边低头看着他。
     
       “你可以再靠近一些。”他说。
     
       莉莲穿着羊毛裤子和沾满草的衬衫,钻进毯子靠近他,一只手摸索着想找个舒服的支撑点,结果触到了他臀部光滑的皮肤。她把手拿开。
     
       “抱歉,”约翰说,“我穿上点衣服吧。”
     
       莉莲摇摇头,在他身旁躺了下来。他们彼此紧扣着手静静地躺着,脸朝上,神色似因冰冻而凝结,如同仰卧在伊特鲁里亚墓穴中的一对配偶,这时约翰极其慎重地把手放在她的大腿上。莉莲抽动了一下。
     
       “哦,天啊!我记起那块淤伤了。看上去像是非洲地图,一直到这儿。”他的食指顺着她的腿向下滑去,“我是在你洗澡时看见的。”
     
       “我知道。”莉莲说,她确实知道他的眼睛曾在她身后流溢出温情。站在海绵浴中时,她身上一次又一次地冒出鸡皮疙瘩,她那时曾想,要看就看吧,因为还会有谁想看呢。他确实看了,并且他所看到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使他厌恶。而如今它们就在眼前。
     
       莉莲将衬衫从头顶褪去,又把裤子和腰带踢到毯子最下面。
     
       “谢谢你。”约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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