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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人是用什么做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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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莉莲捡起她的小背包,并在这一刻想起了雅科夫。每当得到晚餐邀请时,他总会说谢谢,好的,然后他会接着对每一位主人说,我可警告你哦——我抵挡得住任何东西,除了诱惑。
     
       海伦·吉尔宾是一个聪敏的女人,一个聪敏的草原厨师,她深爱她的丈夫。她会在每天中午为他准备一顿盛宴,在六点钟为他端上晚餐,在每晚睡觉前让他吃上一块新鲜馅儿饼或是一条柠檬蛋糕,尽管这对他来说并非是多好的事情。她喜欢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当他像个受宠的小男孩那样躺在床上享用柠檬蛋糕时,她喜欢伸手弹去落在他衬衣上和腹部层层赘肉间的碎屑。每一天,亚瑟·吉尔宾都会想念玛丽的炖鹿肉和重汁鸡丁,想念她捏着馅儿饼和柠檬蛋糕的纤纤玉指,而他自己则从未尝试做过那些东西。
     
       在餐桌旁,他与莉莲相对而坐,两人吃着他在过去九个月中一直在吃的东西:海尼宾太太每周为他做一次的油腻的肉饼,煮马铃薯,以及浸泡过白兰地的苹果干。
     
       “我妻子是个好厨子。”他说。
     
       莉莲点点头。她听得到那一整段悲惨的故事想要涌动而出的渴望,她知道她不能说,哦,求求你,长官,我已经被填满了。我已经没有空间容得下另一个关于爱和失去的故事了。莉莲又要了一些食物,然后将其一扫而光,她狼吞虎咽地吃下那些肉饼,吃下烤焦的或生硬的面皮与滴滴渗出的猪油,吃下混杂着软骨与碎骨渣的灰白的肉。她说,请坐下来,然后她站起身去刷洗盘子,两把弯折的叉子和两只破裂的口杯,这是她所能做的一切了。她年轻的背影,她的恐惧,她的不幸和她像玛丽一样快速游移在肥皂水中的双手让他如此感动,因而他说,你可以待在这儿直到你弄清楚情况,可莉莲只说谢谢,说了两次,甚至都没有转身就作出了明确的拒绝。他吃掉最后一块苹果,又喝了一些白兰地,觉得自己提出那点建议真是傻透了,同时亦庆幸于那个断然的拒绝。
     
       海伦·瑟吉斯·吉尔宾的嫁妆包括一张窄小的锻铁脚轮矮床,是住在卡尔加里市的舅舅为她打制的,莉莲正躺在这张床上,身上穿着玛丽的一件有小枝图案的法兰绒睡衣。她的脏衣服和鞋堆在地上。莉莲聆听着亚瑟洗脸刷牙的响动,听到他又一次查看了门锁。她聆听他脱衣服的响动(靴子,背带从肩膀上嗖的一声松开,麂皮汗衫、领带、治安官制服,一个大块头男人脱衣时发出的叹息声,这声音在过去几年中偶尔揪痛过她的心),她聆听他在双人床上他的那一侧躺下来的响动,他不能睡在海伦那一边,他在那里偷偷地放了她的三个绣花枕头,面朝它们入睡,一只手臂环抱着中间的那一个,另一只手臂屈肘枕在头下,他的手遮住了眉头,仿佛是种保护。
     
       他想念着海伦,希望梦见她。他的梦是一天中最幸福的部分。她的双乳和腹部贴在他背后,金黄色的发丝从辫子中散出,刺得他的面颊痒痒的。他怀念所有那些夜晚,那时她会仰卧下来,将自己的全部绽放在他面前。他双臂紧抱着中间的那个枕头并将它拥入怀中。那个夜晚他记得最深,那晚海伦刚刚开始出现病症,他们不知道那将有多严重,她发了高烧,在潮湿的床上扯下自己睡袍,说穿着它们入睡真让人难以忍受,他起身要给她取一件新睡袍但被她制止了。她把他拉回到身边躺下,将她冰凉的手,只是手指,放在他的胸口,然后摩挲他的全身。他希望可以梦见那一晚。
     
       莉莲躺在海伦·吉尔宾的舅舅做的床上,想着约瑟夫·斯大林。早在她离开图罗夫之前他们就开始驱赶旧式犹太人了,而利波一家便是旧式犹太人。品斯基家的人却很入时,他们是聪明人。如有布尔什维克党人在旁边,列夫·品斯基便会以他们的方式制造些声响。无论何时见了非犹太人,他便会大谈特谈无产阶级和新经济政策。在一天将尽的时候,他常常与她父亲坐在院子里,男人们会一起喝些烈酒,她的父亲这时会说,“L’shanah haba b’ah Yerushaleym”,明年去耶路撒冷,而列夫·品斯基却会说,你急什么呢?如果晚饭尚未准备好,他们则会再多喝点儿酒,过了一小会儿品斯基又去碰棋子,这时她母亲便摇摇头而欧斯普则深深地叹息,那是当他对有违圣经旧约条律的事表示谴责时常发出的叹息。莉莲每晚都给苏菲梳头编辫子,有时为了寻开心她会给她编四个而不是两个,接着苏菲会跑到她外祖父那里,四个辫子快活地摆动。与他们相比,欧斯普就那么不重要吗,莉莲躺在海伦·吉尔宾的床上想,难道想到他时就只能记起一声叹息?在同样一个的傍晚,苏菲的外祖父把她搁在腿上说,这是犹太人的未来啊,可列夫·品斯基却说,我听说犹太人的未来是在西伯利亚的提柯那亚,那儿是为犹太人治理和享有的天堂,而且远离该诅咒的沙漠。他像往常那样稍稍用力地拉拽苏菲的辫子,苏菲于是尖声喊叫起来,莉莲抱起她回到房子里去。莉莲的母亲对苏菲说,你会活下去的,莎拉·伯恩哈特小姐,等他到了提柯那亚,把那玩意儿冻掉了,他就没那么容易欺负小女孩儿啦。莉莲笑了,苏菲撅起小嘴儿也点了点头,她的母亲在苏菲的小脸蛋儿上轻拍了一下,这是一个伟大的时刻,利波家的三个女人站到了一起,对列夫·品斯基和他的轻率淡漠表示出同样的嫌恶。
     
       哦,提柯那亚,莉莲此刻在想,那就是他们所去的地方,她将裤子和外衣穿在温暖清香的睡袍外面(她一连几个月都没穿过睡袍了,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一个),然后拎着她的鞋和背包走下楼梯,手放在了门插销上。她推开门,风夹着雪涌入前厅。穿着衬衫和长裤的亚瑟·吉尔宾把手放在她手上,拿开了背包。
     
       “你不能在这种天气上路的!”他说。
     
       “我必须走!”她说,他们这样争执了片刻后,他用手铐将她铐在楼梯栏杆上,然后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下来。
     
       “我不能让你到外面去,”他说,“用不了一天你就会死的。”对此没有任何争执,对于那把铁手铐或是那位死去的妻子也没有任何争执,但是莉莲说:“我可以照顾你,先生。”而他则看着她说:“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此刻对于这句话同样没有任何争执。
     
       治安官叹了口气说:“向我保证你今晚会待在这里,然后我就拿掉手铐。”莉莲也叹了口气,心想倘若对这样一个可爱的男人说谎那她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眼望着旁边,因为她下不了决心对他说谎(也许更坚强的女人可以做到),她下不了决心说出真相(把这串破铁从我手上拿开然后我会消失在夜色中然后你就会为我没拿走那羊毛毯而庆幸了)。亚瑟·吉尔宾耸耸肩。他放开莉莲,送她上了楼梯,又将她铐在了铁床柱上。
     
       “我就在楼下待着,”他说,“就坐在前门旁边。”
     
       “我肯定你会的。”莉莲说,彼此双方都没有怨恨。他们互道了晚安,清早一到他便再次解开了她手腕上的镣铐,接着坐在卧室门外等她换好衣服(她还穿着那件睡袍。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穿着它),然后又把她锁在厨房椅子上。我不想这样做,他说,但是你动作太快我跟不上,我怕一抓住你的鞋或外衣你就会溜掉,你就是这么任性。
     
       莉莲点头,用任性这个词来形容还算恰当。
     
       “在这种天气里你不能出远门!”亚瑟·吉尔宾边说着边摆好了两个人的餐具。他做了黄油炒蛋,煎了几块薄饼,又准备了半磅熏肉。他劲头十足地煮好了黑咖啡,并从最后一瓶牛奶中撇出一层奶油,以使他们两人的咖啡愈加浓稠香醇。莉莲吃起来有些费劲儿,但是有治安官帮忙。许多次,当鸡蛋糊在她的嘴巴周围时,他会为她轻轻擦去,他还说,哦,用你的手把那块肉拿起来,为什么不呢——这儿就只有你和我还有墙上的挂钟。她照做了,他也照做了,这样他们才像是伴侣。将近九点时他说,我派一个男孩去找黑兹尔顿的人了,准确地说,是黑兹尔顿女子农务中心。听着,这是我将要告诉他们的话。你偷了我的表,但你并不是个坏女孩儿。这是我必须要说的。我会说,我怀疑你受过不良影响,而这正是我要送你去黑兹尔顿的原因,关在那儿的女人都有自己的麻烦但事实上她们并不坏。我不认为你的人格有多大损伤所以你无须在那里服役太久,我会这样说的。我不能说太多好话,因为在那儿以一个治安官的小甜心的身份是换不来任何友情的。在黑兹尔顿是女人说了算。但你可以在农场上安度整个冬天,你的服役期将在春天到来之前结束。圣诞节时我会给你送些东西,如果我听说你已经有所忏悔了的话。这时他露出明朗的笑容,仿佛他根本不是基督徒,仿佛他认为每当清水变成美酒时忏悔就会发生。春天到来时,他说,你就可以上路前往道森市,再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当来自黑兹尔顿的两个人在十点钟到达这里时,他已经洗净了碟子。他解开手铐,而她则站在前厅里,垂着眼,宛如一个经过教化的乖乖女。亚瑟·吉尔宾说了他事先准备的话,莉莲自始至终一言未发,他神情淡漠而充满惋惜,好像他们从未共用过晚餐,也从未有过拥抱。
     
       1925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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