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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怪病患者的艺术人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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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弗朗哥的个人天赋和特异能力如何(比如他的记忆力、他的绘画天赋、他的并发症以及他的怀旧情思),他都被一种超乎个人的情感向前牵引着,文化需求使他记住过去,理解其内涵,并在已将这一文化遗忘的国度里赋予其新的含义。总之,弗朗哥的作品中渗透着放逐艺术,而许多艺术和神话确实来自于放逐。放逐(伊甸园放逐和锡安城放逐)是《圣经》,也是每种宗教的主要神话传说。当然可能这一话题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近乎怀旧的情思却是乔伊斯生活和著作的动力。他年轻时离开都柏林之后再没回去,但他作品中的意象无不折射了都柏林的各个角落:先是作为文学背景的《英雄史蒂芬》、《都柏林人》以及《流亡者》,之后是《尤利西斯》和《芬尼根守灵夜》更加神秘和普遍的背景。乔伊斯对都柏林的记忆是惊人的,并且随着研究的深入,这一惊人的事实不断扩大并得以补充,不过乔伊斯主要从年轻时的记忆中汲取灵感,后期创作中并未太多涉及都柏林。而庞提托却以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影响着弗朗哥的一生:它是弗朗哥所有思想的源泉,包括从最简单的个人日常收集到庞提托作为善恶力量斗争的焦点所蕴涵的寓言意象。
     
       故乡狂想曲
     
       1989年3月,我参观了庞提托,亲自走访了那个村落并同弗朗哥的几个亲戚交谈。我发现这个村落与弗朗哥的绘画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但又完全不同。弗朗哥30年后对庞提托的回忆几乎如摄影画面那样真实,他有如同显微镜般惊人的再现力。不过绘画与现实之间的差异同时引起了我的注意:庞提托比弗朗哥绘画中描绘的小得多--街道拥挤不堪、房屋凌乱无序、教堂低矮破旧。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差异,原因之一在于弗朗哥的绘画采取的是他儿时的视角,在孩子的眼中,一切都比现实高大宽广。孩子的视角是自由的,这使我想到弗朗哥是否可以通过大脑的变戏法或者是强迫性措施再一次体验记忆中的庞提托,是不是他身上有一条通道,可以直通他童年的记忆。
     
       正是经由这种途径,才得以回顾过去那些保留在大脑档案中的毫无变化的景象--怀尔德·潘菲尔德曾这样描述。这让他想到自己的一些颞叶癫痫病患者。在外科手术中,可以通过电极刺激颞叶的患处以唤醒记忆;当患者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被置于手术室中,被医生询问时,也会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过去某个相同的时刻、相同的场景。这样的并发症所引起的真实感受因患病不同而相差甚远:这个患者可能会“重温美妙的音乐”,另一个可能“正注视着舞厅的门”,或者“正躺在产房”,或者“观察衣服上落有雪花的人走进房间”。因为每个并发症或者接受刺激的患者的回忆都是稳定的,潘菲尔德将其称为“体验式发作”。他假设记忆能够连续完整地记录生活经历,而在发作过程中,某一片段会痉挛式地无意识地被激起、演绎。大多数情况下,他觉得以这种方式唤起的特殊记忆并不重要,因为它们只是一些胡乱激起的零散碎片的组合。但是有时他承认这样的片段更易于被激发,因为它们在大脑中很重要,而且会大量出现。这就是发生在弗朗哥身上的现象吗?他是否强迫性地去看自己过去那些早已凝固的片段和大脑中所存储的“图画”?
     
       过去的记忆以相对空泛的散乱的形式长久地存在于大脑中,这是一个萦绕在精神分析学者心头挥之不去的观念--一些伟大的自传作家同样如此。弗洛伊德大脑中最钟爱的意象,就像是一个多种断层堆积的考古遗址,每一层都是过去的回忆(这些断层中的任何一层,随时都可能形成清醒的意识)。而普鲁斯特的生活意象就像是“许多瞬间的集合”,这些记忆并不能告知过去发生的一切,它们处于密闭的状态,像储藏罐一样隐藏在大脑深处。普鲁斯特是唯一一位记忆的冥想者。他随着记忆游荡,回归到至少是奥古斯丁的时代,不需要作任何决定,最终的归宿只是“记忆本身”。
     
       记忆是一种记录和储存方式,这一概念我们并不陌生,它和我们所想的一致,这使我们一开始就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我们的经历恰好相反:越是对一成不变的日常事物的记忆,越是容易变化、转瞬即逝。我从没听到过两个人讲过完全相同的故事,因为没有相同的故事和记忆。故事每被重述一遍,都会有所变化。20世纪20至30年代,弗雷德里克·巴特莱特做了一系列诸如故事复述、图片记忆之类的试验,他发现并不存在完整统一的“记忆”,只存在有“记忆”的动力过程(他很苦恼,在巨著《记忆》一书中避免使用名词而刻意用到动词)。他说:
     
       记忆并不是对大量固有的索然无味且凌乱踪迹的再激发。记忆是一种具有想象力的重构或者再创造,建立在我们对整个井然有序的过去的反应或经历的态度,以及对通常以意象或语言形式出现的一些明显细节的态度的关系上。因此,记忆很难达到完全准确,即使在最基本的死记硬背阶段,记忆也完全不重要。
     
       巴特莱特的结论在杰拉尔德·埃德尔曼的生理科学著作中得到最有力的支持,他将大脑看做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活动体系,体系中的每个过程不停地转换,一切都在不停地更新和相互联系,不存在机械死板的东西。埃德尔曼认为:每一种理解都是一种创造,每一次回忆都是一次再创造。所有的记忆都具有关联性、概括性和重新归类性。这样看来,没有一成不变的回忆,对往事的任何“纯净”回忆都已染上现实的色彩。对巴特莱特和埃德尔曼而言,动力过程总在起作用,记忆是重塑的过程,而绝非对过去的简单复制。
     
       然而人们会想,这是否适用于与众不同的或者病理性的记忆形式。 比如,卢瑞亚的“记忆专家”那永久的完全复制性记忆与过去固定而严格的“模拟记忆”如此相似,这又怎么解释呢?在口头文学里,人们可以发现高度精确的存储记忆,将诸如整个部落的历史、神话、史诗,一代一代忠实地流传下来,这又是什么原因呢?一些“白痴学者”能够牢记书籍、音乐、图画、翻译文本,能够在几年之后毫无改变地复制这些东西,这又是为什么呢?还有时隔几年或者几十年后,人们依然回想起过去难以承受的创伤,即弗洛伊德所谓的“重复强迫症”;还有不受时间影响的神经质的或歇斯底里的记忆和幻想,这是怎么回事呢?以上这些情况都是强大的复制能力在发挥作用,但很少像弗朗哥那样以重构的方式回忆往昔。人们感到回忆很难将一些顽固僵化的因素从正常的重新分类和修订中删除。
     
       可能我们两种理念??要具备,即记忆是不断变化的,并不断修正、重现;而且和意象一样会以原来的形式呈现出来,即便是像羊皮卷那样将一连串经历如实地记录下来。从这种意义上来讲,无论原始意象多么难以记忆,弗朗哥都能准确地再现它们。在他的作品中总会有重构的痕迹,特别是他的个人绘画,比如他在描绘卧室窗户的角度时就采用了这一方法。弗朗哥将个人视角和美学结合,并将其引入到一系列建筑的构造中,虽然不能马上看到它们,但可以在不同的时间舒心地观赏这些建筑。他构建了一种理想的理念,这种理念超越现实,并能够揭示艺术真理。不管弗朗哥使用图像还是遗觉术,绘画总会带有主观性,沾染浓厚的个人色彩。精神分析家沙赫托探讨了这一现象同儿童记忆的关系:
     
       作为人类生存的功能,人们只是将记忆理解为一种组织和重构过去经历和印象的能力,用来满足当前的需求、抵挡恐惧、实现自身利益……就像生活中不存在客观的理解和非主观的经历一样,生活中也不存在客观的记忆。
     
       克尔凯郭尔在《生命之路的历程》的序言中进行了进一步阐述:
     
       记忆仅仅是一种状态。它可以再现过去的经历并获取回忆内容的精华……因为回忆是一种理想状态,是一种有组织的活动,也是一种责任。一般行为则不具备这些特点……所以记忆是一种艺术。
     
       弗朗哥对庞提托的描绘极为精确,具体到每一个细节,他笔下的庞提托宁静而具田园风情,和谐而纯净。主要是因为他笔下的庞提托人口稀少,房屋街道宽敞;他已将熙攘的过客移走,给人留下一种荒凉的后核时代的感觉,但同时又给人的精神带来一种深层次的宁静。人们不由感到一丝奇怪,回忆起的景象并非普鲁斯特所谓的儿时情景,而是儿时幻想的否定和更改:庞提托取代了父母和健在的乡亲--这些人对一个孩子来说一定是弥足珍贵的。弗朗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且在谈及他所知的孩提时代时会添加个人情绪,比如现实的复杂性、社会冲突、现实的悲惨和痛苦等。这些都在他的艺术中被删除,代之以极为简约的形式。沙赫托在书中写道,人们能从快乐的儿童时代找到一种信念,“即使是经受了残酷经历的成人也能像孩子一样,快乐的孩提童话取代了现实经历的记忆的丢失”。
     
       我们不能将弗朗哥的幻想概括为单纯的狂想或迷恋。他的绘画不仅给人带来精神慰藉,还增强了人们的想象力。哲学家夏娃·布兰喜欢将记忆称之为“想象的储藏室”,从一开始就认为记忆是具有想象力和创造性的。
     
       想象性回忆不仅储存了对逝去时光的理解,它还美化过去,使其有距离感,令其生动,淡化那些令人不快之处,将压抑的瞬间转化为美好的回忆……放松对欲望的急切追求,将其转化为想象力丰富的设计。
     
       正是这点使弗朗哥的个人怀旧情绪变成一种超越文化的情感。他觉得在上帝的眼中,庞提托是特别的,要好好保护它,使其免遭毁灭和腐朽。它所体现的珍贵文化也是特别的:那是一种几乎已从地球消失的建筑模式和生活方式。将庞提托完好无损、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是他的使命。这一点是通过一系列杰出的或科幻的绘画展示出来的,是弗朗哥在精神压抑的时期创作的。在这些绘画中,尽管地球受到其他星球或彗星的攻击,遭到巨大的破坏,但是弗朗哥却有幸存活下来:弗朗哥向我们展示了古老的教堂和花园,万物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它们奇迹般地从几近毁灭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在另一幅寓言绘画中,他将卫星电线置于教堂顶上,用来连接星体并同上帝保持联系。这些启示性的绘画以“无限空间下保持庞提托的永恒”作为标题。
     
       每天早上,弗朗哥都很早起来,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他有他的任务和使命,即回忆并整理庞提托的记忆。他的幻想充满情感,这令他兴奋,就如25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家乡庞提托那样。绘画唤醒了他的记忆,他似乎又漫步在他所挚爱的林荫小道;绘画使他能够用大量的细节清晰熟练地表达所看到的这一切;绘画赋予他的幻想固定的艺术形式,使他有一种认同感和成就感。
     
       弗朗哥在给我的一封信中提到:“我不觉得自己应当从这些作品中得到称赞,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庞提托,我想要全世界都知道它奇妙的美景。这样庞提托可能不会消失,虽然它正在消失。至少我的绘画会保留对它的记忆。”
     
       重返庞提托
     
       在此后直到1989年初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和弗朗哥碰面,曾到他位于圣弗朗西斯科的家中拜访过他几次,同他那边的朋友交谈,并遇到了他在荷兰的姐姐。最主要的是,我参观了庞提托,这个曾让弗朗哥为之振奋痴狂的地方。因为他当时正在想着庞提托,这个他比过去20年的任何时候都想亲自游览的地方。到目前为止,他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稳定状态,现在,他对起居、饮食、工作都有点心不在焉,他的思维和艺术一直停留在过去。这时他得到了妻子鲁斯的极大支持。鲁斯也是名艺术家,她对弗朗哥的怀旧情结和他的艺术有很深的共鸣。她竭尽全力照顾丈夫的日常生活,给予他保护以及他所需要的封闭静谧的居所,全力支持他的怀旧艺术。但是不幸的是,1987年她病倒了,在经历了同癌症的痛苦抗争后,她离开了人世,这离弗朗哥的“探索馆展览”仅仅相隔三个月。这是他的第一次大型展览,妻子的离世使他再一次萌生这样的念头:他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继续绘画了,必须有新的东西出现,必须作出新的决定。一个月后他在给我写的信中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不久,我可能搬到旧金山,也可能回到意大利……自从我的妻子去世以后,我的状况一直很糟糕。我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必须卖掉房子,去旧金山寻找新的居所和工作;或者将来回到庞提托,结束我的回忆。但这并不是我生命的终结!我会开启新的回忆。
     
       他将返回庞提托作为他回忆的终点,以及他独特的自我和艺术的终结,这令我震惊。现在人们明白了他破坏所有返回庞提托的宝贵机会的原因。现实中会有神话和童话吗?
     
       1989年3月,我在佛罗伦萨的一次会议上谈到弗朗哥和他的艺术,于是许多邀请函涌向弗朗哥:人们对他进行采访,录制幻灯片,展览他的作品,重要的是邀请他重返庞提托。佩夏是离庞提托最近的一座城镇,那里的人们在1990年9月组织了一场他的绘画展览。公众的重视使他长期积聚的心理冲突增加,他内心的兴奋、矛盾和愤怒也不断增加。最后,他决定那年夏天重返庞提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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