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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火星上的人类学家(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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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认为自闭症总有遗传方面的决定因素。她的父亲总是很冷漠迂腐,而且不善于社会交际,她怀疑他也有阿斯伯格综合征,或者至少有自闭症的特征,这种特征在自闭症儿童的父母或者祖父母身上出现的频率很高。③虽然她承认早期的环境(与猪或者与人在一起)在心智发展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但是她并不主张--布鲁诺·贝特尔海姆正是这样认为--父母的行为会导致自闭症。更为可能的是,自闭症本身就呈现出一种接触和交流鸿沟,父母也许根本没有办法逾越,因而整套的感官系统和社会经历(尤其是拥抱和沉重的挤压)就变得十分贫乏了。
     
       谭普的推断和解释总体上与科学理论相一致,但是强调早期的拥抱和重压的理论就纯粹是她自己的理论了--当然,这也是5岁以后指导她思想和行动的主要源泉。但是她认为人们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到自闭症的消极方面,而对其积极方面倾注的关心或者尊重不够。她相信,如果大脑的一些部位有缺损或者障碍,其他部位就会高度发达--这种现象在低智特才综合征中是很明显的,然而从一定程度上说,所有的正常人也在不同方面表现出这种发展特征。她相信在一些方面,自己和其他的自闭症患者的确有着不容置疑的重大问题,但是在其他方面他们也具有非同寻常的、极具社会价值的能力--只要社会能允许他们按照自己的轨迹发展,做一个自闭症患者。
     
       谭普意识到自己拥有极多,也明显缺乏很多。这促使她倾向于相信大脑模块结构的观点,即大脑独立自主的运算能力或者才智是多重的。心理学家霍华德·加德纳在其《心智结构》一书中也持此观点。他认为自闭症患者虽然视觉、音乐或者逻辑才智会高度发达,而“个人才智”(这是他对这种才智的用语)--感受自己和其他人思想状态的能力--则非常落后。
     
       谭普被两种动力驱使:一个是自己的理论,这使得她想要为自闭症找出一个普遍的解释、一个适用于所有现象与任何案例的答案;另一个则是自己的实践和经验,这使得她不得不持续地面对自己病症的复杂性和不可预测性,以及其他自闭症患者五花八门的症状。自闭症的认知能力和存在论因素以及与其相关的生物学理论都使她着迷,即使她也强烈地意识到这也只是病症的一部分表现。在自己的感官系统中,她几乎每天都面对着极端的变化:从过度反应到没有反应,这在她看来是无法用“心智理论”来解释的。6个月的时候她就在母亲的怀里挣扎,此时她就已经不合群了,这对于自闭症患者是普遍的现象,但是在“心智理论”中她却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即使是正常的儿童,其心智在三四岁之前也不会得到很大的发展)。然而,尽管如此,她仍被弗利思和其他认知理论学家的理论强烈吸引。还有霍布森和其他学者,他们认为自闭症首先是情感或者移情的障碍,还有加德纳和他的多重性才智理论。这些理论关注的重点虽不同,然而,也许实际上它们都对同一问题进行了论述。
     
       谭普曾经阅读过应用化学、生理学和大脑成像理论关于自闭症的研究成果,感觉这些方面的研究依然是支离破碎且不得要领。她依然坚持大脑中损毁的“情感线圈”的理念,而且她觉得这可以将大脑系统最初发生的、感情的部分--杏仁核及边缘系统--和最近进化的、只有人类具有的额叶皮质部分联系起来。她认为这样的线圈对于形成新的更高层次的意识,形成对于自己、他人以及双方思想的明确理解是很必要的--二者恰恰是自闭症患者所缺失的。
     
       在最近的一次讲座中,谭普以此作为结束语:“即使我能够打响指就不是自闭症患者了,我也不会那么做,因为那就不再是我了。自闭症是使我成为我自己的一部分。”正是因为她相信自闭症也许还有一些价值,所以她对“消除”它的想法很警惕。她在1990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
     
       有完全意识的患自闭症的成年人,还有他们的父母,经常会为自闭症动怒。他们会问:为什么大自然或上帝会创造出自闭症、躁郁症和精神分裂症这类可怕的疾病?然而,如果导致这些状况的基因被消除了,人们也可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有这些特征的人,很有可能更富创造力,或者更可以称得上是天才……如果科学消除了这样的基因,整个世界也许就会被会计师控制了。
     
       半梦半醒的生命
     
       星期日早上8点整,谭普来旅馆接我,并带来一些她所写的其他文章。我感觉她从未间断过工作,她利用所有可用的时间,很少浪费,实际上她半梦半醒的生命全部用来工作了。她似乎没有消遣、没有休闲。即便是在周末她也为我制定了48小时的时间表,这种安排绝对不是为了社会目的,而是为了一个特殊的目的:48小时用来简短却深入地研究一个自闭的生命--她自己。如果她把自己看做一个火星上的人类学家,那么她也会把我视为一个研究她的症状的人类学家。她认为我需要从不同的背景和情境观察她,积累起足够的数据做推断,从而做出一些整体的评估。起初她并没有想过我也许既会用人类学家的眼光又会用同情、友好的眼光来观察她。所以我们的参观只是被视为工作,是工作就应该像她那样一丝不苟、小心谨慎地完成。按照正常的程序她也会邀请人们去她家,但是平时她不会带人去参观她的卧室,绝少展示和说明她身边的按压机的作用--但是她意识到,这只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虽然在正常的生活中,她从来不会去游览落基山国家公园中美丽的群山--它在克林斯堡西南部,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也没有时间或动力去休闲或消遣,但是她觉得我可能喜欢去,而且这也能让我在一个相当不同的环境中观察她,在那种环境里我们也许也会感到一种非程序化的自由。
     
       我们把要带的东西堆到谭普的车上--四驱驱动的车,这种车就是专为山地地形设计的,尤其适合越野旅行--9点钟左右我们出发去国家公园。这是一条惊人的路线:我们在一条满是恐怖的急转弯的路上越爬越高,身边闪过布满带状岩层的悬崖,脚下则是巨川咆哮的峡谷,时而还会看到大片的常绿植物、青苔和蕨类。我一直把双筒望远镜伸出车窗,为每个拐角处的奇景欢呼雀跃。
     
       随着我们的车开进公园,视野逐渐开阔,一片无涯的山地平原展现在眼前,这里的每个方向都有赏不尽的景色。我们在路边停下车,凝望着落基山。尽管几乎有百余英里远,那白雪覆盖、轮廓分明的山峰依然闪闪发亮、清晰可见。我问谭普,她是否能感觉到它们的庄严。“它们的确很美。庄严,我不知道。”当我追问她的时候,她说她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词语,她花了很多时间查字典试着去弄清楚它们的含义。她查过“庄严”、“神秘的”、“神圣的”和“望而生畏”这些词,但是它们似乎全是彼此之间相互定义。
     
       “大山很美,”她重复道,“但是它们并没有给我一种特殊的感觉,你描述的那种感觉。”在克林斯堡生活了三年半,她说,这只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
     
       在我看来,谭普的言语间略带一丝忧伤、一丝渴望,甚至还有点辛酸。在去公园的路上(“你看到溪流、鲜花的时候,我能感受你从它们身上汲取到的快乐,而我却感受不到这些”),在之后的周末,她也一直在谈论类似的事情。前天晚上的日落景象也很壮观(自从皮纳图博火山喷发过之后,日落总是异常美丽),然而对此她除了“美丽”之外感受不到其他了。“你从落日景象中获得那么多乐趣,”她说,“我希望我也能。我知道它很美,但是我体会不到。”她说她的父亲也常常表达类似的感慨。
     
       我想到星期五晚上我们在星空下散步的时候,谭普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当我仰望星空的时候,我知道一种‘庄严的’感觉应该油然而生,但是我并没有。我很想找到这种感觉,但是我只能理性地去理解它。我想到了宇宙大爆炸理论,想到了宇宙的起源以及为何我们会在这里:它是有限的,还是会亘古不变?”
     
       “但是你是如何感受到它的壮观的?”我问道。
     
       “我从理智上理解它是壮观的。”她回答,并接着说,“我们是谁?死亡就是最后的结局吗?宇宙肯定会有重新排序的力量,可那只是一个黑洞吗?”
     
       博大恢宏的言语、博大恢宏的思想,现在再看谭普,我更为她的勇气和深刻的思想所折服。这些对于她来说仅仅是言语和概念吗?它们只是纯思想性的、纯认知性的或者纯才智性的吗,还是与真实的经历或者激情和感觉有关?
     
       现在我们接着开车,越来越高,空气也变得越来越稀薄,奔向顶峰的时候,树也变小了。公园附近有一个湖,圣水湖,我很想去里面游泳(一想到可以在异国这神秘幽静的湖中游泳我就很兴奋:我总在幻想贝加尔湖和的的喀喀湖),但是很可惜,我要赶飞机,抽不出时间来。
     
       在下山回去的路上,我们停下车想散一会儿步,赏赏草木芳菲,听听鸟啭莺鸣。谭普知道所有的植物、所有的鸟类以及这里的地质组成,即使是这样,对于它们她还是“没有特殊的感觉”。然后我们就开始了漫漫的下山路。就在公园外面的一个地方,我看到了一方巨大的、引人入胜的水潭,我请谭普停车,之后便冲动地奔向它:我要游泳,即使不能在那片湖中。
     
       当谭普大叫一声“停”之后,我才暂停了我投身入水的动作,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的一方水潭。我的“湖水”,刚才还静静地在我面前,现在却以惊人的速度加速运动,在冲向一座四分之一英里远的水电站坝之前已经向左移动了几码远。我本有可能失去控制,被冲到大坝上去。当我停下来乖乖地爬上车时,谭普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后来她给一个朋友洛丽莎打电话时说她救了我的命。
     
       我们在回克林斯堡的路上聊了很多。谭普提到了一位她认识的患自闭症的作曲家(“他能记住他听到过的曲子的节奏,然后重新安排谱新曲”),而我则谈到了史蒂芬·威尔特希尔,那位自闭的艺术家。我们都对自闭的小说家、自闭的诗人、自闭的科学家和自闭的哲学家感兴趣。赫梅林研究了多年的(低功能)自闭症学者,认为他们虽然天资过人,但是仍然缺乏主观性和内在性,所以不能拥有根本的艺术创造力。克里斯托弗·吉尔伯格是自闭症最优异的临床观察家之一,他认为阿斯伯格型的自闭症患者相对来说也许拥有更多的创造力,而且他还怀疑巴尔扎克和维特根斯坦是否真的有自闭症(现在很多自闭症患者喜欢将爱因斯坦也拉入自己的队伍中来)。
     
       谭普以前说起过她的捣蛋或者淘气,说她很享受那些时光,她也很高兴能成功地伪装我,将我带进屠宰场。她喜欢偶尔违反一些小规则--“在机场时,我有时会离开队伍两英尺,这是违规举动”。但是所有这些跟“真正的坏”是完全不同的范畴。那样的举动也会带来可怕的、瞬间致命的后果。“我觉得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上帝会惩罚我,在我去机场的路上,方向盘会突然失灵。”我们开车回去的时候她说。我惊诧于她会把神的报应和方向盘失灵联系在一起。自闭症患者完全用因果和科学的观点来看待宇宙,而且缺乏真正的涉入感和意图,我一直搞不明白她是怎样把这些事情与神的判断和神的意志联系起来的。
     
       谭普是一个道德生灵。她有强烈的是非之心,比如在对待动物的态度上。法律对于她而言,显然不仅仅是这片国土的法律,而是有着更为深刻的意义:是一部神圣的宇宙的法则,违背它就会承受灾难性的后果,在自然过程中就会崩溃。“我曾经读过量子论,”她说,“去肉食加工厂的时候,我总感觉我必须要小心,因为上帝在看。量子论会发生在我身上。”
     
       谭普开始变得激动。“我想在你去飞机场之前搞明白这件事。”她有些急切地说。
     
       谭普告诉我,她曾经是一个圣公会教徒,但是很久之前她就已经放弃了正统的信仰,对任何个人的神性和思想的信仰,转而赞成从科学角度来看待上帝。“我相信宇宙中存在某种终极的善的力量,不是某些个人,不是佛陀或者耶稣,而是像无序中产生的秩序那样的事物。我愿意想象即使没有个人的来世,宇宙中仍存在某种有意识的能量……大部分人能遗传基因,而我可以把思想或者我的著作流传到后世。”
     
       “这正是令我不安的原因……”正在开车的谭普突然支吾着说,然后她潸然泪下,“我读到过‘图书馆正是不朽的所在’??说法……我不想我的思想同我一起死去……我想做一些事情……我对权力或大把的钞票不感兴趣。我想留下一些什么。我想作出积极的贡献,这样我才知道我的生命是有意义的。现在我所谈论的事情正是我存在的核心。”
     
       我被她的话深深震撼。走出车门说再见的时候,我对她说:“我想拥抱你,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拥抱了她,而且(我认为)她也回拥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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