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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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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夫完全把我给忘了。”她勉强微笑着说。
     
       “哦,真是的。”帕特森夫人同情地说,“但是也不足为奇,可怜的人。那是一个来自港口的电报,他儿子在蒙特利尔出了车祸,伤得很重。医生只有十分钟去赶火车。要是奈德有什么三长两短真不知他会怎样,他太爱这个儿子了。斯特灵小姐,你不得不下次再来了,我希望你没什么事儿。”
     
       “哦,没有,没什么大不了的。”华兰茜也那么说。她现在感觉不那么难过了,难怪可怜的特伦特医生会把她忘了。可是,走在街上时,她还是垂头丧气的。
     
       为了抄近路,华兰茜回家时走的是情人巷。她不经常走这条路,但是已经快到晚饭时间了,迟到是不可以的。情人巷在村子的后面,路边种的是高高的橡树和枫树,浪漫得名副其实。走这条路经常会看到卿卿我我的情侣或者成群结伴的女孩子们,她们挽着彼此的胳膊,兴致勃勃地聊着自己的小秘密。对华兰茜来说,这两种场景都让她窘迫不安。
     
       今天傍晚这两种场景她都遇到了,先是遇到了康妮·海尔和凯特·贝利,她们穿着新买的粉色蝉翼纱裙子,光滑柔顺的头发上还别着鲜花。华兰茜从来没穿过粉色裙子,也没在头上戴过花。接着她经过一对不认识的情侣,他们在路上闲逛,完全沉浸在爱情里,那个男青年肆无忌惮地用手臂环抱着女孩儿的腰。从来没有男人用手臂揽着华兰茜的腰散步。她觉得自己应该很惊讶才对,至少这种事应该留到天黑后去做吧,但是华兰茜没有惊讶,反而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很羡慕。当她经过他们时华兰茜确定他们在嘲笑她,可怜她,“她就是那个古怪瘦小的老姑娘,华兰茜·斯特灵,据说她从没有过追求者呢!”华兰茜疾步跑过了情人巷,她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暗淡瘦小、微不足道。
     
       就在情人巷与大街交口的地方停着一辆老旧的汽车。华兰茜很熟悉那辆车,听声音就可以辨别出来,迪尔伍德的每一个人都认识它。那是“罐头盒里兹”在迪尔伍德流行之前的事了,这车是里兹当中最小的,不是福特而是一款老式的灰色斯劳森。车体已经破旧不堪。
     
       那是巴尼·史奈斯的车。巴尼正在车底下修理它,工作服上到处是泥。华兰茜一边小跑一边快速瞥了他一眼。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臭名昭着的巴尼·史奈斯,尽管在他搬来穆斯科卡的五年里她已经听过他的许多故事了,第一次见他是一年前在穆斯科卡的路上。他从车底下爬出来,朝华兰茜灿烂地一笑,开玩笑似的样子像个滑稽的小丑。他看起来不像坏人,尽管人们对他风言风语,但她不相信他是坏人。当然他在正常人都睡觉的时候开车横穿迪尔伍德确实让他名誉扫地,更何况还带着经常在夜晚狂喊的“咆哮亚伯”,“他们都喝得醉醺醺的,我的天哪。”而且每个人都知道他是一个逃犯、一个拖欠债务的银行职员,还是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是“咆哮亚伯”——亚伯·盖伊的不合法女婿,是他私生外孙的爸爸,是个骗子,还有很多作恶多端的角色。可华兰茜还是不相信他是个坏人,一个有着那样笑容的人不会是坏人的,无论他做过什么。
     
       从那一晚起,蓝色城堡的王子变成了一个下巴棱角分明、头发发白的浪荡子,他留着长长的茶色头发,一双发红的深褐色眼睛,两只耳朵向外突出,使他看起来十分机警,当然没有突出到招风耳的程度。但是他的下巴看起来很坚毅。
     
       现在巴尼·史奈斯看起来还不如往常,很明显他有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裸露的手臂上满是黑黑的油渍。可他还是愉快地吹着口哨,看起来快乐得让华兰茜羡慕。她羡慕他的无事挂心和了无责任,还有他在米斯塔维斯湖上小岛的那间神秘的小房子,甚至羡慕他那辆破旧的灰色斯劳森,他和那车一样都不用装作体面或是按照传统习惯生活。几分钟后他从她身边咯吱咯吱地开车过去。他斜着坐在车里,没戴帽子,任长发在风中飞扬,嘴里还叼了一个老旧的黑色烟斗。她又开始羡慕他了,男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毫无疑问。不管是不是坏人,他毕竟是个快乐的人。而她,华兰茜·斯特灵,一个体面有教养的人,却总是不快乐。有什么办法呢?
     
       华兰茜刚好赶上了晚饭。阴云密布,又下起了令人沮丧的小雨。斯迪克斯堂姐又神经痛了,所以华兰茜不得不做针线活,没时间看《翼之神奇》了。
     
       “不能明天做吗?”她乞求道。
     
       “明天有明天的事情。”弗雷德里克夫人冷冷地说。
     
       整个晚上华兰茜都在织补,听着母亲和堂姐在织着没完没了的黑袜子时对家族里的事说长道短。她们谈论二表妹莉莲即将到来的婚礼,总的来说她们是满意的,二表妹准备得很好。
     
       “尽管她不着急,也都二十五岁了。”斯迪克斯堂姐说。
     
       “幸运的是我们家中没有很多老姑娘。”弗雷德里克夫人悻悻地说。
     
       华兰茜缩了一下,针尖儿扎了手。
     
       三表哥亚伦·格雷被猫挠了,手指中了毒。“猫是最危险的动物,”
     
       弗雷德里克夫人说,“我永远都不会养猫的。”
     
       她透过眼镜意味深长地看了华兰茜一眼。五年前,华兰茜曾要求养一只猫,后来她再没提起过,但是弗雷德里克夫人还是怀疑她有这种想法在心里。
     
       一次华兰茜当众打了个喷嚏,现在在斯特灵家里当众打喷嚏已经被认为是举止不雅了。
     
       “想打喷嚏时你就把手指按在上嘴唇上。”弗雷德里克夫人勒令道。
     
       晚上九点半是睡觉的时间,但是堂姐斯迪克斯因为背部的神经痛需要涂抹雷德芬药油,华兰茜得帮忙,一直如此。她很讨厌雷德芬药油的味道,还有药瓶标签上那个戴着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雷德芬医生的头像,胖胖的脸上带着自鸣得意的笑容。睡觉时她的手指沾染上药油那令人反感的味道,怎么洗也洗不掉。
     
       华兰茜这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又去了,开始和结束一样,她都是泪流满面。
     
       斯特灵家的草坪上种着一丛玫瑰花,长在大门的旁边,叫做“多斯玫瑰丛”。乔治安娜表姐五年前把它们移交给华兰茜,华兰茜种得不亦乐乎,她很喜欢玫瑰。可是这丛玫瑰从未开过花,看看她的运气吧。华兰茜想尽办法,尝试了全家所有人的意见还是不能让玫瑰丛开花。它们长得倒是很茂盛,枝叶繁茂,没有尘土和蛛丝,可是一朵花都没有。生日过后第三天,华兰茜突然对它们充满了仇恨,这东西根本就不开花,那好吧,干脆把它们砍掉算了。她冲进仓库的工具房,取了修剪花草的刀子然后恨恨地奔向玫瑰丛。几分钟后一脸惊恐的弗雷德里克夫人跑来阻止了女儿在玫瑰枝叶上疯砍的行为,这时有一半已经散落在地了,整个玫瑰丛支离破碎。
     
       “多斯,你到底在干什么?你疯啦?”
     
       “没有。”华兰茜说,她本想强硬地说,可是习惯对她来说太强大了,她还是怯懦地说,“我只是决定砍掉玫瑰丛,它们没什么用,从来不开花,也不会开花了。”
     
       “那也没理由毁了它们,”弗雷德里克夫人严厉地说,“它很漂亮,有装饰作用。你看你把它们搞成什么样儿了。”
     
       “玫瑰丛应该开花才对。”华兰茜有点倔犟地说。
     
       “别和我犟嘴,多斯,赶紧把这儿清理了,不许再碰玫瑰丛。难以想象乔治安娜要是看见你把它们搞成这样会说什么。我真是搞不懂你,而且竟敢不和我商量就这么做。”
     
       “玫瑰丛是我的。”华兰茜咕哝着。
     
       “什么?你说什么,多斯?”
     
       “我只是说玫瑰丛是我的。”华兰茜谦恭地重复道。
     
       弗雷德里克夫人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回屋了。这回完了,华兰茜知道自己冒犯了妈妈,接下来的两三天妈妈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忽视或不理睬她。斯迪克斯堂姐会督促她干活,而妈妈会冷若冰霜得像个生气的女王。
     
       华兰茜叹息着收拾好工具刀,把它准确地挂在工具间固定的钉子上,又清理了树枝和树叶。她嘴唇抽动着,看着破碎的花丛,觉得现在它看起来就和它以前的主人,那个颤颤巍巍、瘦骨嶙峋的乔治安娜堂姐一个样。
     
       “我把它弄得好难看啊。”华兰茜想。
     
       但是她没有后悔,只是后悔冒犯了妈妈,在她被原谅之前日子会很难过。弗雷德里克夫人有本事把自己的怒气散播在整幢房子里,就算隔着门和墙壁也能感觉得到。
     
       华兰茜刚进屋,斯迪克斯堂姐便说:“你最好到镇里去看一下有没有信。我去不了,今年春天觉得特别虚弱。你再去药店帮我买一瓶雷德芬药剂,这药对身体很好。詹姆斯表妹说紫药片最好,但是我更清楚,我那可怜的丈夫有病时用的就是雷德芬药剂,直到他去世。价钱最高不超过九十分,我在港口那里买就是这个价钱。还有,你和你可怜的妈妈说什么了?你不知道她是你唯一的亲人吗?”
     
       “一个就够我受的了。”华兰茜在去镇里的路上不孝地想。
     
       她买了堂姐要的药,然后去邮局问问有没有她的信。妈妈不用信箱,因为没什么人会给她们写信,所以就没那个必要了。华兰茜不指望有信,除了《基督教时代》,这是她们订的唯一一份报纸,她们几乎没收到过任何信。但华兰茜很喜欢站在那里看着留着花白胡子、长得像圣诞老人一样的卡鲁先生把信分发给有信的人们,他们多么幸运啊!他一副朱庇特神般的超然态度,根本就不介意收信人的喜怒哀乐。华兰茜对信很着迷,可能是因为她很少收到信吧。在她的蓝色城堡里,缠着丝绸、盖有深红印章的书信经常寄到她这里来,信纸还是金色和蓝色的。可现实生活中她唯一的信就是偶尔来自亲戚的寒暄和叮咛或是广告传单。
     
       因此当卡鲁先生毫无表情地把一封信递给她时,华兰茜惊呆了。是的,确实是写给她的,笔迹又重又黑,写着:“华兰茜·斯特灵小姐,橡树大街,迪尔伍德”,邮编是蒙特利尔的。华兰茜呼吸急促地拿起信来。蒙特利尔!那一定是特伦特医生写的,多亏他还记得她。
     
       华兰茜走出去的时候本杰明叔叔正好进来,她很庆幸信在她的包里很安全。
     
       “你知道驴子和骡子的区别吗?”本杰明叔叔说。
     
       “我不知道,是什么?”华兰茜顺从地回应道。
     
       “驴子和马生了骡子,骡子和马生不了驴。哈哈!”
     
       本杰明叔叔心满意足地进去了。
     
       华兰茜一回到家,斯迪克斯堂姐就开始沉迷到《基督教时代》中了,根本没想起问有没有信。弗雷德里克夫人应该问,但是此刻她一言不发。华兰茜很高兴如此。如果妈妈问了,华兰茜就得承认有信,那么她就得让妈妈和堂姐读信,她去看病的事也就曝光了。
     
       上楼时她的心跳得厉害,在窗子边坐了几分钟,她才把信打开。她觉得很歉意很内疚,以前从来没有妈妈不知道的信件。她写过或收到的每一封信弗雷德里克夫人都读过,但那些信都无关紧要,华兰茜没有什么要瞒着妈妈。可是这封信事关重要,她不能让其他人看见。带着负罪感和一份担忧,她双手颤抖地打开信。她肯定自己的心脏没有问题,但谁知道呢!特伦特医生的信如其人,简短坦率,一句废话都没有。他从来不拐弯抹角,开头是“亲爱的斯德灵小姐”,然后是一页黑黑的字。华兰茜好像一眼就读完了,信掉落在膝盖上,她脸色苍白。
     
       特伦特医生说她得了致命的心脏病——心绞痛,还伴有动脉瘤,总之已到晚期。他直言不讳地说,已经无药可救了,特伦特医生从不委婉一点。他说要是她能好好照顾自己还可以活一年,但是也可能随时死去,她必须尽量避免激动和过度的体力劳动。她必须适当饮食,不能跑,上楼或者爬山要万分小心,任何突然的惊吓都可能致命。她要按医生的处方吃药,要随身带着,一犯病就吃一次。信的末尾他署名——真诚的H·B·特伦特。
     
       华兰茜在窗边上坐了很长一段时间。外面的世界仍沉浸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中,蔚蓝的天空,和煦的春风,每一条街道尽头都呈现出一片自由、愉悦、温柔的蓝色朦胧。远处火车站一群女孩子在等车,她能听到她们的欢声笑语,火车呼啸着驶来又呼啸着离开。但是一切都那么不真实,除了一件事,那就是她的生命只剩一年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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