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伪币制造者(17)

     
     
     
     　　激动起来的——也许，有一小点故意——艾杜瓦坐下来了。他装做不去看柏纳；但就是为了他，他才说这些的。
     
     　　如果他跟他独处，他可能一句都说不出来，他感谢两个女人的在场。“有时候，我似乎觉得所有的文学中我最赞美是，譬如说，拉辛的作品中米斯瑞达特跟他两个儿子的讨论，我们都清楚不过，在实际上没有任何做父亲或做儿子的会这样说话，然而，我必须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有做父亲的，所有做儿子的，都可以从其中看到自己。确定往往就是限定。不错，除非确定某人某事，就不能有心理学上的真理，但反过来说，除非有其普遍性，也就没有艺术可言。整个的问题就在这里：如何把普遍性的东西用特定的角色人物表达出来——如何由特定的来表达普遍的。我可以点烟斗吗？”
     
     　　“请吧，请吧苏芙伦尼斯卡说。
     
     　　“嗯，我希望一本小说是真实的，同时又远离事实，是特殊的，同时又是普遍的，是人性的，同时又是虚构的，像Athalie或Tartuffe，或Cinna？—样。”
     
     　　“而……你这本小说的主题是什么？”
     
     　　“还没有艾杜瓦粗鲁地说，“这或许是它最令人惊奇的部分。我的小说还没有一个主题。对，我知道这听起来愚蠢。让我们这么说吧，它没有‘一个’主题……自然主义者会说它是‘生活的一小片’。这一派最大的缺点是它总向同一个方向切片；依时间的方向，也就是长度的。为什么不宽度的？为什么不深度的？至于我，我宁愿完全不动刀。请了解，我宁愿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到我的小说里。我不要用任何切割来限制我的题材。到现在，我为这本小说工作一年多了，凡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没有任何一件我不把它放进去的
     
     　　——切我看到的、知道的，一切别人的经验和我自己的经验所教给我的……”
     
     　　“所有的这些都化做艺术？”苏芙伦尼斯卡装做非常用心的说道，但语气之间显然略带嘲讽。洛拉忍不住微笑。艾杜瓦轻轻耸肩，继续说：
     
     　　“甚至连这个也不是我要做的。我要做的是一方面把事实在里面呈现，一方面把我刚刚说的艺术融入其中。”
     
     　　“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你会把你的读者烦死洛拉说，由于她再也无法掩饰微笑，干脆就大笑出来。
     
     　　“完全不会。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你明白我说的话吗？——我发明了一个小说家做主角，至于书的主题，如果你非要一个不行，那就是事实所提供给他的东西和他自己想要达成的东西之间的冲突。”
     
     　　“不错不错，我开始明白了，”苏芙伦尼斯卡尽管快要被洛拉的笑声征服了，却仍然有礼貌的说。“但是你知道小说里写知识分子总是危险的事，读者会被他们弄得很厌倦，作家写他们的时候总是让他们说些荒唐话，不论他们弄什么，都带上一些抽象的空洞的气氛。”
     
     　　“我看得再清楚不过洛拉喊着说；“在你作品里的这个小说家身上，你情不自禁的会描写你自己。”
     
     　　她近来在对艾杜瓦说话的时候有了一种冷嘲热讽的音调，这不但令她自己吃惊，也更让艾杜瓦吃惊，尤其是柏纳的眼神中也反映出了这种嘲弄。艾杜瓦申辩道……
     
     　　“不不。我会很小心的让他很讨人喜欢。”
     
     　　洛拉笑不可遏。
     
     　　“正是，谁都会认出来是你，”她一边说着一边开心的大笑，使得另外两个人也受到了传染。
     
     　　“这本书的计划巳经构思好了吗？”苏芙伦尼斯卡问道，想要恢复她认真的表情。
     
     　　“当然没有。”
     
     　　“这是什么意思？当然没有？”
     
     　　“你必须了解，像这样的一本书根本没有计划不计划的问题。如果预先安排好，什么事情都会变得虚假。我等着事实在指挥我。”
     
     　　“但我原来以为你要抛弃事实呢。”
     
     　　“我的小说家想要抛弃，但我会不断的把他再拉回来。事实上这就是主题，是事实所呈现的东西和理想中的事实两者之间的斗争。”
     
     　　这些话的说不通是太明显了，人人都看得清楚。显然，艾杜瓦的脑子里装了两个不能并存的要求，而他则为了要调和它们而把自己弄得精疲力尽。
     
     　　“进行得多远了？”苏芙伦尼斯卡礼貌的问。
     
     　　“要看你所谓远是什么意思。说真的，就以那书本身来说，我还一行也没有写。但是我却已经在上面用了许多功夫。天天我都在思考它，不断的在思考。我写这本书的方式确实是非常奇怪的，这我可以跟你说明。一天接一天，我在笔记本上写下我脑子里这本小说的状态，那是一种日记性质的东西，就像关于孩子的成长的日记似的……这就是说，每个问题出现的时候我不是设法去解决它（而每一种艺术作品都是种种小问题之解决的总和），而是把它们记下来，加以研究。我的笔记，可以说，是对我的小说的评论的流水账——或者说，是对所有小说的。想想看，如果狄更斯或巴尔扎克有这样的笔记会多么有趣，如果我们有‘爱的教育’或‘卡拉马助夫兄弟们’的这种笔记，那是多么好！——是关于著作的本身的故事，是它的孕育的记录！那会多么动人……要比作品本身更动人
     
     　　艾杜瓦模糊的希望有人会要求他念一念他的笔记。但三人里面没有一个有任何一点好奇的表示。反之，倒是洛拉带着一点悲哀的口气说：
     
     　　“我可怜的朋友，很显然你是永远写不出这本小说来了。”
     
     　　“好吧，让我告诉你艾杜瓦烦躁的叫道，“我根本不在乎。对，如果我不能把这本誊写出来，那是因为这本书的历史比它的本身更使我感到兴趣，是因为前者取代了后者的地位，那其实是好得很。”
     
     　　“你不怕在这样抛弃了事实之后，把自己迷失在死寂的抽象之中，写出来的是关于观念的小说，而不是关于人类的小说吗？”苏芙伦尼斯卡太太和气的问。
     
     　　“就算是这样也没关系！”艾杜瓦加倍热切的叫道。“难道我们从此就一笔抹煞思想性的小说吗？到现在为止，我们所见到的小说都只不过是装做观念的小说。但其实它们根本都不是，这个你当然可以想像。观念……观念，我必须承认，比人更使我感兴趣——比任何东西更使我感兴趣。它们像人一？样的生活，战斗，毁灭。当然我们可以说只有借着人，我们对它们才有所认识，正像借芦苇的摆动我们才认识风；但风还是比芦苇更重要。”“风是不需借着芦苇而独立存在的，”柏纳大胆的说。艾杜瓦早就在等待他的插嘴了，现在，他带着新的精神又接下去讲了：
     
     　　“对，我知道，观念只因为有人才能存在，但这正是令人痛心的地方，观念是以人为牺牲而存在的。”
     
     　　这些话柏纳一直都极用心的听着，他满脑子都是怀疑，差不多以为艾杜瓦只是在说梦话了，但最后几分钟他却被艾杜瓦的雄辩所感动了，感到他的心在波动，“可是，”柏纳想，“风过去之后芦苇会再直起来。”他想起他在学校所学的——人被热情所吹动，而不是被观念。这时，艾杜瓦继续说下去：
     
     　　“我想要做的是像赋格的写作。我看不出为什么在音乐上可行的，在文学上不可行
     
     　　对于这个，苏芙伦尼斯卡回答道，音乐是一种数学性的艺术，而且，巴哈由于只处理音律，由于扫除了一切的情感与人性，已经造就了一种令人厌倦的抽象杰作，一种太空中的殿堂，只对少数几个入了门的人开放。对于这一点，艾杜瓦立刻提出相反的意见，他说，就他来讲，他认为那殿堂是令人赞叹的，认为它是巴哈成就的顶峰。
     
     　　“从那以后，”洛拉接着说，“有很久的时间人都不再碰赋格了。人类的情感既然不能在里面找到栖息之所，便只有到别的地方去寻求了。”
     
     　　这一番讨论到最后变得不但离开了主题，而且变得令人不愉快。柏纳虽然一直沉默，却开始在椅子里不安了，最后他终于再也忍不下去，用他一向对艾杜瓦说话的那种过分的恭敬，但又带着一种活泼，而这种活泼又使他的恭敬带上了一丝嘲弄的气息，他说：
     
     　　“请原谅我，先生，知道了你的书名——这是由于我的不慎重，而你又那么仁慈的不予计较。——可是，就书名来看，我觉得似乎表明有故事结构。”
     
     　　“噢，把书名告诉我们吧！”洛拉说。
     
     　　“当然，我亲爱的洛拉，如果你想知道的话……但是我先说明，我可能更改它。我怕它会容易引人误会。好吧，告诉她们吧，柏纳。”
     
     　　“我可以说？《伪币制造者》，”柏纳说，“但是现在该你告诉我们——谁是伪币制造者？”
     
     　　“噢，天哪！我不知道，”艾杜瓦说。
     
     　　柏纳与洛拉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看苏芙伦尼斯卡。一声长长的叹息发出来——是洛拉。
     
     　　事实上，当艾杜瓦开始想到《伪币制造者》这个名称时，他最先想的是他的那些同行小说家，尤其是杜？巴萨望伯爵。但逐渐的，归入这个名称的人越来越多了，风如果是从罗马吹过来，他的主角就变成了教士，从别的地方吹过来，他的主角就变成了共济会会员。如果他任他的念头随风飘，立刻就可以一头栽进抽象的世界去，在那里像水里的鱼一样任意游荡。交换，贬值，涨价等等，慢慢都侵入他的书里了（就像卡莱尔在“衣裳哲学”〔SartorResartus〕中的衣裳理论一样），篡夺了他的角色们的地位。由于艾杜瓦不可能说这些事，他就用最尴尬的态度保持沉默了，而他的沉默似乎是默认了他内容的贫瘠，因而开始使得其他的三个人非常不舒服起来。
     
     　　“你们曾经摸过伪造的硬币吗？”他终于问。
     
     　　“有，”柏纳说。但两个女人则说“没有”，而她们的声音掩过了柏纳的。
     
     　　“好，设想一块伪造的十法郎金币。实际上不值两苏。但是，在没有人认出它是伪帀的时候，它就值十法郎。因此，如果我从这么一个观念开始……”
     
     　　“但是为什么从观念开始呢？”柏纳急躁地说，“如果你从事实开始，再做一番好展现，观念自然就会寓含在里面。如果是我写《伪币制造者》，我会先从一块伪造的硬帀说
     
     　　起———块你刚刚说的小小的十法郎的硬币。”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硬币，抛在桌子上。
     
     　　“听听它的声音多么真。几乎就和真的一样真。你几乎可以发誓说它是金的。我今天上午才被骗的，可是杂货店老板给我以后又告诉我那是假的。重量是不大相同，我想，但是它的亮度与声音和真的一样，外表上是金的，因此，比两个苏要多一点，但它里面是玻璃的。到后来它会变成透明的，一看就穿。不要，不要搓，你会把它弄坏。现在几乎就可以看得穿了。”
     
     　　艾杜瓦把它拿起来，极好奇的看着。
     
     　　“但是杂货店老板又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他也不晓得。他说他大概放在抽屉里好几天了。他故意把它找给我，看我会不会受骗。我向你们保证，我真的要接受了！但他是个老实人，他不肯骗我，然后他用五法郎的代价让给我。他想留着给他所谓的‘玩票的人’看一看。我却想没有比‘伪币制造者’的作者更应当看的人了。现在你看过了，还我吧！我抱歉你对事实不感兴趣。”
     
     　　“感兴趣，”艾杜瓦说，“但也骚扰我。”
     
     　　“可惜！”柏纳说。
     
     　　艾杜瓦曰记
     
     　　星期二傍晚~苏芙伦尼斯卡、柏纳与洛拉问我一些关于我的小说的问题。为什么在我谈它的时候我变得紊乱而不能镇定下来？除了蠢话之外我什么都没有说。幸亏两个小孩回来打断了。他们脸颊绯红，喘气，好像跑回来的。布朗尼雅一回来就投进她母亲的怀抱，我想她差不多要哭出来了。
     
     　　“妈妈！”她叫着，“骂柏利。他想脱衣服躺在雪里，什么也不穿。”
     
     　　苏芙伦尼斯卡看着柏利。柏利站在门口，头低着，眼睛几乎是含着恨意的，她似乎不去注意那男孩奇怪的表情，而用令人赞叹的平静态度说：
     
     　　“听我说，柏利，晚上一定不能这样做。如果你想的话，明天上午可以，一定先要从光脚开始……”
     
     　　她轻轻地拍着她女儿的前额，但那女孩突然倒在地上，开始在地上抽搐滚动。实在是十分吓人的。苏芙伦尼斯卡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在沙发上。柏利一动不动的站着，表情困惑的看着这一幕。
     
     　　苏芙伦尼斯卡的教育方法在我看来理论是正确的，但她错估了孩子的反抗力。
     
     　　不久以后，当我单独跟她在一起（晚饭以后我去看布朗尼雅，她因为不舒服没有下楼来吃饭），我说：“你的做法似乎有个前提，就是认为善一定会胜过恶。”
     
     　　“不错，”她说，“我确信善一定胜恶，我有信心。”
     
     　　“不过，过分的自信会让你犯错……”
     
     　　“每次我犯错，都是因为我的信心不够。今天，当我允许孩子们出去的时候，我无法控制的表现出了一点不安。他们感觉到了。其他的就随之而来。”
     
     　　她握着我的手。
     
     　　“你似乎不相信信心的力量……我是指以它们作为积极的行为原则。”
     
     　　“你是对的我笑着说，“我不是神秘主义者。”
     
     　　“哈，我呢，”她叫着，态度是热忱可爱的，“我却打从心底相信，没有神秘主义，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伟大的、美好的事情可以完成。”
     
     　　在客人名簿上发现了维克多？斯屈洛维洛的名字。从店东的话里探知，他必定是在我们到达之前两天离开的，他在这里住了将近一个月。我倒很想再看看他。苏芙伦尼斯卡一定跟他说过话。我必须问问她。
     
     　　柏纳与洛拉
     
     　　“我想问你，洛拉，”柏纳说，“你会不会认为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成为怀疑的对象的……就这个来说嘛，我想是不是可以从怀疑的本身做起点，因为这个起点总不会出问题。我可以怀疑一切的真实性，但不能怀疑我的怀疑的真实性。我宁愿……对不起，如果我说话的方式很学究，请原谅我——我不是天生就是学究，但是我刚刚离开学校，而你不知道我们最后一年的哲学教育把我们弄成什么样子，我答应你我会把它铲除掉。”
     
     　　“为什么要说那么一大堆暖嗦话？你宁愿怎么样？”
     
     　　“我宁愿写一个故事，主角事事听人的话，事事请教别人，就像潘奴治？—样。但是他发现不管是什么事情，人人的意见都不相同，甚至互相矛盾，于是他决心谁也不再请教，从此以后他成为非常有能力的人。”
     
     　　“这是一个老年人的想法，”洛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