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图拜与苏丽娅(12)

     
     
     
     　　他以诗代答：
     
     　　姑娘的爱悄然而来，伴着我的情窦初开。
     
     　　那爱遇到空空的心，即刻将它满满充塞。
     
     　　由于与心上人相隔两地，音讯全无，哥哥的相思病一日比一日重，我甚至觉得他必死无疑。我把他放在一个我们住过的岩洞内，然后像中了魔似的走了出去，心里充满迷惑与恐惧。为了延续我最爱的人和唯一陪伴我的血亲兄弟，我该做些什么啊？！我回到我们部落的居住地，求他们帮助，希望他们能让哥哥回来，即使死也死在族人当中。可他们看见我时竟然说：
     
     　　“看哪，咱们部落的狗回来了。”
     
     　　我实在无法忍受，扭头往回走，尽可能地不显出心中的焦虑。我暗暗说：
     
     　　“宁可作为人死在岩洞里，也不像只狗死在宫殿里。”我在心里发誓：从今往后，只要我活着就再也不看他们一眼。我回到岩洞，哥哥已经奄奄一息，呻吟着抬了一下头。我对他说：
     
     　　“哥哥，要是你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就得背负你我两个人的罪过。你千万不要离开我，为了我你也得活下去呀！”
     
     　　他再次以诗代答：
     
     　　有朝一日天命来，纵你万般也无奈。
     
     　　天结只有天可解，命扣唯独命能开。
     
     　　“原谅我吧，图拜。”
     
     　　哥哥说完便撒手而去。我将他葬在岩洞里，然后走出岩洞踏入漆黑夜幕。
     
     　　突然间一轮明月破云而出，照亮了四周大地。我不禁望月而叹：
     
     　　“你高挂夜空当然很好，但同时也让我心情更加沉重，仿佛你在为我照亮世界，但在这个世界里我已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但我要感谢你，因为你还照亮了我心中的黑夜，从此我不再在乎时运如何，那不过是岁月的消失，梦想的消散，躯体的消弭……”
     
     　　我吟道：
     
     　　求真主救人于困厄之际，黑沉沉夜里我痛苦无比。
     
     　　您曾多次挽回我的生命，请再助沦落人一臂之力。
     
     　　他乡异客，世界成了他的全部亲人。生活在荒野中，我的性情似乎也变野了。时光改变了我的面容，即便与族人相见，他们绝对不会认出我来。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看见了哥哥。自他死后，我还从未在梦中见到过他。我激动地说：
     
     　　“你来了，哥哥，愿真主赐你健康！”
     
     　　“图拜，我今天死去了。”
     
     　　“不，阿卜杜拉，那是5 年前的事啊！”
     
     　　“就是今天。”他坚持说。
     
     　　“怎么会呢？！”
     
     　　“今天莱芭波知道我死了。你到她那去一趟，对她说下面这段诗———相聚是真主降下的雨露，漂泊者终归能返回故土。
     
     　　若无相聚人间何谈快乐，情人两隔活也没有幸福。”
     
     　　我一定要把哥哥的口信带给莱芭波，纵然前路是死亡也在所不辞。我刚一到她丈夫部落的边上，就向一个小伙子打听她的宅院，然后朝他指的地方走去。
     
     　　此时的我早已被岁月改变了容貌，没有人会认出我是谁。快到她家时，我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她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突然飞快地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喊：
     
     　　“阿卜杜拉？！阿卜杜拉？！”
     
     　　我知道这是莱芭波，她以为我是哥哥阿卜杜拉。
     
     　　“莱芭波，我是图拜。”我对她说。
     
     　　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说道：
     
     　　“假如你真的是他，那我该怎么办啊！他要是活着该多好啊，哪怕是离我很远。”
     
     　　我看了她一眼，在目光收回之前，我已感到她的爱仿佛一下子转入到我的生命里。在那一瞬间以前，我从降生到这个世界还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
     
     　　“是阿卜杜拉让我来给你送信的。”我说。
     
     　　“你怎么会为一个死去的人送信？”她吃惊地问。
     
     　　于是我将梦中所见给她讲了。我故意把经过拉得很长，希望多在她身边待一会儿，生怕不提阿卜杜拉她就对谈话不感兴趣了。
     
     　　“带我去他的坟上，图拜。”她说。
     
     　　我对她的要求惊诧不已，对她说她最好不去，一来坟很远，二来我担心她丈夫如果知道了定会暴跳如雷。
     
     　　“今夜就去！”听她的口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莱芭波趁着夜色先溜到我这儿，然后我们向埋葬哥哥的岩洞走去。一路上她不时催促我：
     
     　　“快点，图拜！要赶在有人阻拦我之前完成心愿，之后我就无所谓了。”
     
     　　我们到了岩洞，莱芭波进去了。只见她趴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不停地在和阿卜杜拉说着什么。我时而看看她，时而祈求真主宽恕我对她产生的爱慕之情。过了好一阵，她起来对我说：
     
     　　“带我回去吧，图拜。遗骸终究不能答话，即使面对的是往日情人。”
     
     　　我心里一惊：莱芭波，难道你也要去死么？！我的心已经回答了你啊，如果你知道的话。
     
     　　我们往回走，每向她丈夫部落的方向走一步，我的肩上就仿佛被压了一座山，以至我步履维艰……而苗条的她则好像被沙漠的风推动着，快步如飞。莱芭波路上没有同我说话，我愁眉不展，也一言不发。到了他们部落的边缘，她示意我站住。我对她说：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那样我会不放心。”
     
     　　她笑了：
     
     　　“担心什么？担心我丈夫会把我杀了？”
     
     　　“或是有狗什么的伤害你呢？”
     
     　　“他不是狗，狗都比他幸福。我看他连杀我的勇气都没有。既然真主让你平安无事，你就快些回去吧。图拜，你要知道，我会去我想去的地方。”莱芭波说。
     
     　　我一时语塞，默默地低下了头。她温柔地安慰我说：
     
     　　“别为我难过，图拜。远远地离开这里，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我同她告别，让她一个人去了，但我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她在我的视线中渐行渐远……突然，我看到有两个人蹿出来跟上了她。我想：坏了，她有危险了，我真不该让她独自回去。只见其中一个举起剑向她砍下去，她倒下了，被杀了……我顿觉天昏地暗，一下子就不省人事了。等我慢慢苏醒过来，躺在地上的我看到身旁围满了我不认识的人，只听他们在说：
     
     　　“醒了，醒了！看样子还活着！”
     
     　　这时我问图拜：
     
     　　“你怎么知道莱芭波肯定死了呢？”
     
     　　“法利斯，只有像你这样的人才会提这个问题，但我不回答。”他微笑着说。
     
     　　“抱歉。”我说。
     
     　　“你不用说抱歉。”
     
     　　“那你倒是给我讲讲她啊，图拜，莱芭波后来怎么样了？”
     
     　　“你想用这个问题令我高兴是吧，法利斯。”他还是微笑着说。
     
     　　“讲讲她吧，如果可以的话。”
     
     　　他沉吟半晌，然后回答我说：
     
     　　“兄弟，她正如人们所说，比空气更轻盈，比甜水更甘鲜，比幸福更美满，比天边更悠远……”
     
     　　图拜垂下头默不作声，片刻后说：
     
     　　“现在你别再问了，法利斯，你的朋友有点累了。”
     
     　　“但我看你已经从人类的悲哀中解脱出来了，我的朋友。”我惊喜地说。
     
     　　他站起身，临走时说道：
     
     　　“我们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身陷屈辱更难熬的了，但是坚韧可以帮我们度过难关，不被压垮。”
     
     　　图拜走了。第二天晚上他对我说：
     
     　　“来，法利斯，我给你讲件事儿。”
     
     　　“你是要接着给我讲故事吗？”我问道。
     
     　　“是的，但我想给你讲件事儿。”
     
     　　“行是行，但得等你讲完昨天的故事之后。”
     
     　　“随你吧……那天苏醒过来以后我痛不欲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莱芭波，要是我不让你去就好了。围着我的一群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是路过此地的，中途看见我倒在地上便把半死不活的我拉上走了。我迅速回到莱芭波住的地方，发现那里已空无一人，人们都离开了。我到处寻找他们，最后来到你遇见我的山谷里。我知道了，莱芭波被杀以后，两个部落间的一场恶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他们全都死了。后来你就来了，而我正在掩埋他们的尸体。”
     
     　　图拜停顿了一下，接着像是在自言自语：
     
     　　“好像是阿卜杜拉太想念她了，于是派我去送信，好让她来到他这里。”
     
     　　“兄弟，看样子他是想念自己部落好让他们都来。”我说。
     
     　　图拜笑了，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前方的旷野。我忍不住说了句：
     
     　　“真是可怜的人啊，图拜！”
     
     　　“你在同情我？”他瞥了我一眼，“法利斯，我只是一个艰难的行走者，两脚之下就是我的住所、我的归宿。你以为这大地就是土吗？”说着他抓了一把土，“你在梦里……这才是真相。”
     
     　　他将那把土朝我扬了过来，大笑道：“来，再来一把！”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手朝天上一扬，竟然摘下一颗星星在手里闪闪发光，然后把星星往我怀里一扔，说道：
     
     　　“谁是可怜的人？！即便有着这样一只手的人，在为他创造的世界面前也是卑微的啊！”
     
     　　他站起身，临走前留下这样一句话：
     
     　　“兄弟，我思念着把岁月的尘埃从我的身上拂去……”
     
     　　他去了。我愣愣地待在原地很长时间动弹不得，过后我朝着他走的方向走去。我看到他在祈祷，完后他向我致意，继而向右侧卧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上前近看，发现他已经死去。我把他抱到他哥哥阿卜杜拉所在的岩洞里，将他们兄弟俩葬在一起。
     
     　　我站在岩洞口，突然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此时此刻我想起了图拜说过的话：
     
     　　“我要感谢你，因为你照亮了我心中的黑夜，从此我不再在乎时运如何，那不过是岁月的消失，梦想的消散，躯体的消弭……”
     
     　　我蓦地发现那皎洁月光不知何时照到了岩洞里面，给图拜的坟茔披上了一件清澄的外衣。
     
     　　我好想见到莱芭波。愿真主怜悯她的情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