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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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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尚年轻的时候便染上了一种讨厌的精神上的病患,所以我把自己三年中所遭遇的事情叙述出来。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得了这种病,我也就不罗嗦了,但是,由于除我之外还有其他许多人也受到这同样的病痛的折磨,所以我是为这些人写的,尽管我并不太清楚他们是否会关注它,因为,即使没人关注它,我仍将从自己的话语之中得到裨益,从而更好地医治自己,如同一只被套夹夹住的狐狸一样,我将啃噬自己那只被夹住的脚,以求逃脱。
     
     
     在帝国连绵的战争中,当丈夫们和兄弟们在德国征战的时候,担惊受怕的母亲们生下了激动的、苍白的、神经兮兮的一代子女。这成千上万的孩子,是在两次战役的间歇之中怀上的,是在战鼓声中上学受的教育,他们阴郁的目光互相对视着,挥动着他们那瘦弱的臂膊。他们那浑身血迹斑斑的父亲时不时地会突然而至,把他们高举到自己那穿着金光灿烂的军服的胸前,然后再把他们放了下来,翻身上马而去。
     
     
     那时候,在欧洲,只有一个人真正地活着,而其他的人则是尽量地用此人呼出的空气来充填自己的肺部,以求苟延残喘。每年,法兰西要献给此人三十万个青年。这是向他撤缴纳的捐税,而此人倘若没有这群绵羊跟在他的身后,他就无法延续他的运道。为了能够横霸世界,他必须有这么一群人,而他也是需要这群人把他送到一个荒凉的小岛上,埋葬在一个小山谷中的垂柳下的坟墓之中。
     
     
     从未有过比在此人统治下更多的不眠长夜;从未有人见过有那么多的绝望的母亲俯身城墙之上;从未见过在谈论死亡的人们周围如此地寂静无声。可是,在所有人的心中,也从未有过那么多的兴奋,那么多的喜悦,那么多的鼓舞斗志的军乐声。从未见过比那晒干那遍地鲜血的太阳更加纯净的太阳。人们在说,那是上帝为此人造出的太阳,人们把这些太阳称之为他的奥斯特里茨阳光。但是,此人自己也在用他的那些始终轰鸣的大炮制造着阳光,可在其大战后的翌日,他却只留下了一些云雾。
     
     
     当时,孩子们呼吸的就是这万里无云的天空中的空气,那空气中闪耀着无数的荣光,辉映着无数的钢铁。这些孩子们十分清楚,他们注定是要被屠杀的,但是,他们相信米拉是战无不胜的,而且,人们曾经看见皇帝冒着枪林弹雨通过一座桥梁,不知道皇帝是否会被子弹打死。不过,就算是死了,那又有何妨?在当时,死是那么地美好,那么地伟大,穿着冒烟的红袍,死是多么地壮丽!死与希望是那样地相似,它收割的是那么嫩绿的麦穗,所以它变得年轻了,以致人们不再相信会年老体衰了。法兰西的所有摇篮都是盾牌,所有的棺木也是盾牌,已经真的不再有老人,而只有一些尸体或半神半人的人了。
     
     
     然而,不朽的皇帝有一天站在一个山丘上,观看七个民族在厮杀,当他尚不知自己是否会成为世界的主宰或者仅仅是半个世界的主人的时候,死神从大路上走过,用翅膀末梢轻轻触了他一下,便把他推到大洋中去了。听到他摔下去的声响之后,那些垂死的国家便从自己的病榻上起来了,伸出了它们的带钩的爪子,所有的大蜘蛛全都来分食欧洲,把他撤的红袍改成了小丑的戏装。
     
     
     如同一个旅行者,一旦踏上了旅途,就得冒着烈日雨打,日夜兼程,顾不得疲乏与危险。但是,当他一回到家中,坐在炉火旁,他便感到极度的惊倦,几乎连拖沓着走到床前的力气都没有了:失去了他撒的法兰西,就这样突然间觉出自己的伤痛来。它晕倒了,陷入昏睡之中,它的历代国王还以为它已经死了,便用雪白的裹尸布把它收殓起来。那些头发灰白的老弱残兵精疲力竭地撤回来了,荒寂的城堡里凄惨地生起了炉火。
     
     
     于是,那些驰骋疆场、杀人如麻的帝国的男人们搂抱起他们瘦骨价计的妻子,叙起初恋时的旧情来。他们在故乡的草场泉边对水端详时,发现自己已是老态龙钟,伤痕累累了,便想起了自己的孩子来,希望孩子们能为自己送终。他们便问孩子在哪里,而从学校归来的孩子们没再见到马刀、胄甲、步兵、骑兵,也在询问自己的父亲一直呆在什么地方。他们回答孩子们说,战争结束了,消撒死了,而惠灵顿和布卢彻的肖像则挂在各领事馆和大使馆的过厅里,肖像下面写着“世界的救星”这么几个字。
     
     
     忧愁的一代青年当时就生活在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上。所有这些孩子都是那些以自己的热血洒遍大地的人们的骨血,他们生于战火之中,而且也是为了战争而诞生的。十五年中,他们梦想着莫斯科的皑皑白雪和金字塔那儿的阳光。他们没有走出过他们的城市,但是人们告诉他们,通过他们各自城市的每一道关卡,都可以到达欧洲一国的京城。他们的头脑中装着整个世界;他们望着大地、天空、街道和大路;但全都空空如也,只有他们教区里教堂的钟声在远处回荡。
     
     
     一些披着黑袍的苍白幽灵在慢悠悠地穿过田野;另一些幽灵则在敲住户的屋门,而当主人打开门来时,它们便立即从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羊皮纸文书,以此驱逐住户。一些二十年前仓皇出逃现仍心有余悸的人,从四面八方回来了。他们都在争吵、喊叫,要求物归原主。人们十分惊讶,一具死尸竟能招来若许的乌鸦。
     
     
     法国国王端坐在御座上,左顾右盼,看看他的壁毯上有没有一只蜜蜂。一些人把自己的帽子伸向他,他便赏给他们一点钱;另一些人向他是上耶稣像十字架,他便吻一下那圣架;还有一些人只是在他耳边喊出一些响当当的大人物的名字,他便让他们去大厅里叫嚷,说那儿回声更响;又有一些人让他看他们的破旧大鹦,因为他们已把上面所绣的蜜蜂给弄掉了,所以他就赏给这些人一件崭新的新装。
     
     
     孩子们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直在想,悄撒的影子就要在易纳登陆,给他们这些幼虫打打气,但是,始终是一无动静,人们在空中看见的只是惨白的百合花徽当孩子们提到光荣伟大的时候,人们则对他们说:“去当神甫吧”;当孩子们谈到雄心壮志的时候,人们也是对他们说:“去当神甫吧”;当孩子们说到希望、爱情、权力。生活的时候,人们仍旧对他们说:“去当神甫吧!”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上了讲台,手里拿着一张国王和百姓双方的合约;他开始说道,光荣伟大是一桩美事,战争野。动也是一桩美事,但是,还有一件更美的事,名字叫做“自由”。
     
     
     孩子们抬起了头,想起了他们的祖父们,他们也曾这么说过。他们回想起,在祖居阴暗的角落里,见到过一些神秘的半身雕像,披着长长的大理石长发,还刻有古罗马的说明;他们还想起在夜静更深的时候,老祖母们摇着头,说起那时候血流成河,比那个皇帝时代流的血更加可怕。对于他们来说,在自由这个字眼里,有着某种让他们心跳的东西,既像是一个遥远而可怕的回忆,又像是一种更加遥远而可爱的希望。
     
     
     他们在听他讲演时激动得发颤;但是,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看见有人提着三个装有人头的筐儿走向克拉马坟场:里面装的是把自由这个字眼儿喊得太响的三个青年的脑袋。
     
     
     在看到这一悲惨的情景时,他们的嘴角掠过一丝奇特的微笑;但是,另外的一些演讲者又登上讲台,开始公开数说野心要付出多大代价,说是光荣伟大则是代价昂贵的;他们告诉人们战争的残酷,把战场厮杀称之为大屠杀。他们喋喋不休地絮叨着,人类的所有幻想竟像秋天的落叶一般,在他们周围纷纷飘落,以致听他们讲演的那些人不禁以手抚额,宛如患了热病的人醒了过来似的。
     
     
     一些人说:“导致皇帝倒台的原因是,人民已不再需要他了”;另一些人则说:“人民要国王;不,要自由;不,要理性;不,要宗教;不,要英国式的宪法;不,要专制政体”;最后一个人补充说:“不,这一切都不要,而是要休息。”
     
     
     当时青年人的生活包括三个要素: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永远被摧毁了的过去,但是,几个世纪以来专制政体的所有陈腐僵化的东西仍在它的废墟上蠢蠢欲动;在他们的前面,是一个广阔地平线呈现的黎明,是未来的初婚的光明;而在这两个世界之间…有着某种类似海洋的东西,把旧大陆和年轻的美洲分隔开来,我不知道是什么模糊不清、飘浮不定的东西,是一个波涛汹涌、海难不断的大海,不时地在远方有点点白帆或喷吐出浓浓蒸汽的船只穿过其间;总之,眼前的世纪,把往昔与今朝分离开来,既非往昔,也非今朝,但它同时又既像是彼又像是此,而在这个世纪中,人们并不知晓自己每走的一步,是踏在一粒种子上,还是踩在一份残羹上。
     
     
     那时候,就是这么混乱,必须从中做出抉择;展现在那些充满活力和胆量的帝国的儿辈和大革命的孙辈的孩子们面前的,就是这么个混乱状况。
     
     
     可是,对于过去,他们已不再留恋,因为信心已丧失殆尽;至于未来,他们是喜爱的,暗!就像皮格马利翁·加利泰:对他们来说,未来就像是一尊大理石雕情妇,他们等待着它的复活,企盼着血液在它的血管中流淌。
     
     
     因此,留给他们的只是今朝了,只是既非黑夜也非白日的世纪的精神、黄昏的天使;他们发现它坐在一只塞满骸骨的石灰袋上,紧缩在利己主义者的大衣中,在凛冽严寒中瑟瑟发抖。看见这个半似干尸半似胎儿的幽灵之后,他们的心中陡然升起对死亡的忧愁来;他们走近这个幽灵,就像一个旅行者那样,人们在斯特拉斯堡指给他看一个沙文登的老伯爵的穿着新嫁娘服饰入殓的千金一样:这具幼小身材的尸骨让人悚然,因为她那两只发青的纤细的手上,还戴着结婚戒指,而她的头颅却已在楼子花冠之下化作了尘埃。
     
     
     就像是暴风雨将至,森林中刮起一阵可怕的狂风,吹得所有树木不停地摇动,然后便是一片沉寂;拿破仑即是如此,他在世上走了一遭,震撼了一切;国王们感到自己的王冠摇摇欲坠,便用手摸摸脑袋,只摸到吓得倒竖起来的头发。教皇跑了三百法里,以上帝的名义去为他祝福,并要替他加冕;但拿破仑从他手中夺过王冠,自己戴到了头上。就这样,在古老的欧洲的这座阴森的森林中,一切都在发抖,随后,又复归于寂静。
     
     
     据说,当你碰到一条发狂的狗时,如果你有胆量照走不误,别回头张望,不慌不忙,那狗便只是汪汪地跟着你走上一段而已;而要是你露出害怕的样子,要是你加快了步伐,它便会向你扑上来,咬你;一旦被它咬了一口,你就没法逃过它了。
     
     
     可是,在欧洲的历史上,常常出现一个君王因被吓住了而被其人民吞噬的情况;不过,如果说有一个君王这么样了的话,其他的君王并没有同时都这么样了,这就是说,一个国王消失了,但王权并没有消失。在拿破仑面前,王权露出了害怕的样子,以致丧失了一切,不仅是王权,连宗教、贵族以及一切神权、人权均皆如此。
     
     
     拿破仑死了,神的和人的权力实际上重新恢复了,但人们对它们的信仰却不复存在了。人们想知道什么是可能的,这可是个极大的危险,因为人的思想总是向前发展的。人们还在寻思:“这事是可能存在的”,或者暗想:“这事曾经有过”;这便是那疯狗咬的第一口。
     
     
     专制的拿破仑政体是专制体制的回光返照;他毁掉国王但自己又模仿国王,正如伏尔泰那样,摧毁圣书,而自己又写圣书。在他完蛋之后,人们听见一声巨响:那是圣赫勒拿岛上的石头刚刚落在了旧世界上发出的声响。天空中立即出现了一颗冰冷的理性的星星,它的星光犹如冷峻的黑夜女神的冷光一样,把没有热量的光亮倾泻下来,像一块苍白的裹尸布似的把世界包裹起来。
     
     
     此前,人们曾清楚地看到一些人在仇恨贵族,痛斥神甫,密谋反对国王;人们大声疾呼,反对流弊和偏见;但是,看到人民对此报之一笑却是件极大的新鲜事。如果一个贵族,或者一个神甫或君王走过去,那些曾经参加过战争的农民便摇晃起脑袋说:“啊!这家伙,我们曾在某时某地见过他来着;他当时可是另一副嘴脸。”当有人提及御座和祭坛的时候,他们就回答说:“那不过是四块木板,我们把它们针起来又拆掉了。”当有人对他们说:“百姓们,是你们从使你们迷失方向的错误中回头的;是你们把国王和神甫请回来的。”他们则回答道:“不是我们请的,是那帮饶舌者干的。”当有人对他们说:“百姓们,忘记过去,开始耕作和服从吧。”他们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话的人只听见一阵沉闷的声响。那是一把生了锈缺了口的马刀在茅屋的一个角落里被挪动时的响动。于是,说话的人便赶忙补充说道:“你起码应该休息休息;假如别人不烦你,你也不必去烦别人么。”可惜呀!他们竟对此感到满足。
     
     
     但是,年轻人对此并不满足。可以肯定,一个人的心中存在着两种神秘的力量,它们在进行殊死的战斗:一种是具有远见的、冷静的力量,它结合实际,研究实际,分析实际,对过去进行判断;而另一种力量则渴望未来,向未知世界扑去。当激情在激越着一个人的时候,理性则哭泣着跟随着这个人,并提醒着他危险的存在;可是,一旦人听了理性的声音而止步不前的时候,一旦人在暗自说道:“没错儿,我是个疯子;我这是去哪儿呀?”激情便会冲他喊道:“我呢,难道我要死了?”
     
     
     因此,一种无以名状的苦恼情绪便开始在所有年轻人的心中折腾起来了。年轻人被世界上的君王们强制休息,被迫受教于各式各样的学究,被弄得无所事事,厌倦无聊,因此他们眼看着泛着泡沫的浪涛从他们面前退去,而他们原是准备伸出双臂,搏击这浪涛的。所有这些浑身抹了油准备格斗的角斗士,心底里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其中,最富有者变成了浪荡公子;家境平平者便找了一份职业,无可奈何地去当教士或军人;最穷困的人则冷漠地随着大流,说些大话,混迹于盲目行动的可怕的人海之中。由于人类因软弱而寻求团结,加之,人类又生性喜好群居,因此,政治便对此加以利用。人们跑到立法院的石阶上去与卫兵们厮打;人们争相奔向剧场,去看塔尔马戴着假发扮演消撒;人们在一个自由党议员的葬礼上竟至拳脚相加。但是,这敌对两党的党员,在回家的时候,没有一个不痛感到生活的空虚和手头的拮据的。
     
     
     在表面的生活是如此地平庸惨淡,如此地庸俗无聊的同时,社会内部的生活是一副阴暗和沉寂的情景;习俗中占着优势的是最大的虚伪;由于英国式的思想与虔诚结合在一起,连快乐也随之消失了。也许是上苍已经在准备新的道路,也许是预报新社会来临的天使已经在女人们的心中播种她们有朝一日将要素讨的人类独立的种子。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突然之间,闻所未闻的事情出现了,在巴黎所有的沙龙中,男人们从一边走过,而女人们则从另一边走过;于是乎,女人们穿着白衣裙,宛如新嫁娘一般,男人们一身黑服,犹如孤儿一样,互相间开始怒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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