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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人生气地转过身子,放肆地说道:“您就不能念一念下面牌子上写的:办公时间是十点至十二点,现在这儿没人。”不等他说话,仆人就砰地一下把门关上。
     
     
     费迪南站在那里,缩成一团。心里感到羞愧,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十分。“疯了!我是疯了!”他嗫嚅地说道,像个年迈苍苍的老人,哆哆嗦嗦地走下楼梯。
     
     
     两个半小时——这段空白的时间他觉得可怕,因为每等一分钟,他就感到耗去一分力量。现在他振作起来,有所准备,一切都预作周密思考,每句话都要说得恰当妥贴,整个场面都在心里预演了一遍。可现在这两个小时像道铁幕落在他和他那贮存的力量之间。他惊慌失措地感到,心里的全部热劲已经消散,想好的话在仓皇遁逃之际奔突乱窜互相碰撞,一句一句地从他的记忆里抹去。
     
     
     他原来是这样设想的:他一到领事馆,立即让人通报要见负责军事事宜的处长,他和此人有一面之交。有一次他在朋友那里认识了这位处长,并且和他谈了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不论怎么说,他反正认识他的对手,一个贵族分子,穿着时髦,善于交际,自以为态度友好,为此沾沾自喜。喜欢表现自己为人慷慨,心胸宽大,竭力不使自己以官员的面貌出现。这些人都有这种虚荣心,他们不知怎地都希望被人看成是外交官,是能够自己作主的人物,费迪南就打算押宝押在这一点上:让人通报,带着社交界彬彬有礼的风度,先和此人泛泛地谈谈一般性的事情,然后问起他夫人是否安好。这位处长必然会给他让座,递上香烟,然后看他沉默不语便客客气气地问道:“有什么事我能为阁下效劳?”得由这位处长开口问他,这点很重要,不可忘记。接着他就相当冷漠,无动于衷地答道:“我收到一封信,要我到M市去进行体验,这想必是个误会。我当时曾经明确无误地被宣布是不适合服兵役的。”这话必须说得非常冷淡,让此公马上看出,他把这件事只看成小事一桩。这位处长紧接着便——他很熟悉这个漫不经心的神气——拿起这封信来,向他解释,这次只不过是复查,他想必在报纸上早已看到过军方的要求,以前体验不合格的人这次也得报名参加。接着他就又一次非常冷淡地耸耸肩膀,说道:“原来如此!我根本不看报,我没那份时间。我得工作。”对方想必马上就会看出,他对这场战争是多么漠不关心,是多么自信,多么无拘无束。这位处长当然得向他解释,他必须服从这个要求,处长本人对此深表遗憾,不过军事当局以及其他等等……说到这里,大概是态度严厉的时候了。“我明白,”他必须这样说,“可是我现在完全无法中断我的工作。我已经和人家有约在先,要举办一次我个人全部作品的画展,我不能把我的合作者弃之不顾,我说了话就要讲信用。”他接着要向这位处长建议,或者推迟他体检的日期,或者让这里领事馆的医生为他复查。
     
     
     到此为止,一切都满有把握。从这里开始,便会出现几种可能性。要么这位处长干脆利索地表示同意,那么至少赢得了时间。可是万一此人客客气气地——以那种冷冰冰的、躲躲闪闪的神气突然摆出公事公办的面孔——向他解释,这可超出了他的职权范围,无法通融,那就必须显出坚决的态度。他必须首先站起身来,走近桌子,声音坚定,必须非常非常坚定,不屈不挠,以一种发自内心的果断口气说道:“这点我明白,不过请您记录在案,本人由于经济方面的责任,无法立即应召,我得先尽这道义上的责任,为此推迟三周。本人自担风险。不言而喻,本人并不想逃避对祖国应尽的义务。”对于这几句挖空心思想出未的话,他特别得意。“记录在案”“经济方面的责任”——这些词听上去就事论事,全是公文的腔调。倘若这位处长还让他注意这件事情法律上的后果,就该把嗓音变得更加严峻,冷漠地及时了结这段公案。“我懂得法律,也很清楚法律上的后果。但是对别人的承诺,对本人来说便是最高的法律。为了遵守这个法律,本人必须承担任何风险。”然后迅速地鞠一躬,干脆利索地中断这次谈话,向门口走去!必须让他们看看,他并不是普通的工人或者学徒,等着人家打发他走,而是一个自己做主的人,谈话什么时候结束,由他作出决定。
     
     
     他踱来踱去,把这场该说的话默默地背诵了三遍,整体结构,语气他都非常满意,他已经迫不及待地盼着那个时刻到来,就像演员等着人家暗示,好接着说出自己的台词一样。只有一处他还觉得不太称心:“本人并不想逃避对祖国应尽的义务。”谈话必须多少有点爱国主义的客气成分,这点必须要有,以便让人家看到,他并不是执意违抗,不过还没作好准备,他虽然承认——当然只是在他们面前承认——这必要性,但并不认为适用于他自己——“爱国主义的责任”——这个词书卷气太重,太像陈词滥调。他考虑了一下,也许换成:“我知道,祖国需要我。”不行,这更可笑。或者最好是:“我并不想逃避祖国对我的召唤”,这样是好一些。不过也不行,这一处他不喜欢。奴气太重,这样鞠躬,身子多弯了几公分。他继续斟酌。最好说得非常简练:“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对,这才对。这句话可以翻过来倒过去,可以理解也可以误解。听上去简洁明确。这句话完全可以说得独断专横:“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几乎像是个威胁。现在一切都很妥帖。但是,他又神经质地看了看表,时间还是过得太慢,现在才八点。
     
     
     他沿着马路信步向前,不知道往哪儿去,于是他走进一家咖啡馆,想看看报纸。可是他感到,那些字句使他心烦,报上也到处写着祖国和责任,这些词句扰乱了他的方案。他喝了一杯甜酒,又喝第二杯,为了压一压他喉咙口的苦味。他苦思冥想如何打发这些时间,一面把他假想的谈话碎片一而再地拼凑起来。突然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颊:“没刮脸,我没刮脸!”他急忙跑到对面理发馆去,剃头,洗发,花去了他半小时的等待时间。接着,他又想起,他必须穿着时髦,这在领事馆里非常重要。他们对穷鬼才趾高气扬,呼幺喝六,你要是衣着时髦,谈笑自若,举止潇洒,他们就立刻对你另眼相看。这个想法使他陶醉。他让人家把他的外套刷得干干净净,跑去买了一副手套。他挑来挑去,费了不少心思。黄颜色,不知怎地过于扎眼,太像花花公子;珠灰色收敛些,效果更好。然后他又在马路上瞎逛。在一家裁缝铺的镜子面前,他把自己端详一番,正一正领带。手上还显得空空的,他忽然想到,拿根手杖可以使他的访问显得随随便便,满不在乎。他又赶快跑过去,挑选了一根手杖。等他走出商店,钟楼上正好敲响九点三刻,他再一次背诵他的台词,棒极了。新的版本是:“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现在这是最强有力的一句。他现在心里有底,非常坚定地迈开大步,跑上楼梯,轻快得像个男孩。
     
     
     一分钟以后,仆人刚把门打开,他心里猛地一惊,感到他可能打错了算盘,这使他心烦意乱。一切都不像他所预期的那样。他问起那位处长,仆人对他说,秘书先生有客。他得等一等,说着,不大客气地指了指一排椅子当中的一张,已经有三个人苦着脸坐在那儿。他愤慨地在座位上坐下,心含敌意地感觉到,他在这儿只不过是处理一件事情,了结一个问题,只不过是个案件。他旁边的人在互相诉说他们藐小的命运;其中一个哭腔哭调有气无力地说道,他在法国拘留营里关了两年,这儿人家也不愿预支他回国的路费;另一个抱怨在任何地方都没有人帮他找一份工作,他有三个孩子。费迪南气得心里直颤:他们是让他坐在申请救济者的座位上。他发现,这些小人物低三下四可又怨气冲天的样子不知怎地惹他冒火。他想把那番讲话再从头到尾理它一遍,可是这些家伙的胡言乱语扰乱了他的思路。他恨不得冲着他们大叫:“住口,你们这些无赖!”或者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打发他们回家,但是他的意志完全瘫痪,他和他们一样,手里拿着帽子,跟他们坐在一起。另外,不断的人来人往,在房门口进进出出,也使他心乱如麻。每个人走来他都担心是个熟人,会看见他在这儿坐在申请救济者的座位上。只要有扇门打开,他心里就已经跳了起来,做好准备,然后又失望地缩了回去。他越来越清楚地感到,他现在必须走掉,赶快逃走,趁他的精力还没有完全消失。有一次他振作起来,起身对那个像警卫一样站在他们身边的仆人说道:“我可以明天再来。”可是仆人却安慰他:“秘书先生马上就有空了。”他的膝盖立刻弯了下未,他在这儿是个俘虏,没有反抗。
     
     
     终于衣裙——作响,一位太太走出门来,满脸笑容,神气活现地以一种优越的目光骄矜地从等候着的人们身旁走过。仆人已经在喊:“秘书先生现在有空了。”费迪南站起来。他发现他把手杖和手套放在窗台上了,可是发现得太晚,要返回去已不可能,门已经打开,回头看了半眼,被这些杂乱无章的思想弄得昏头昏脑,就这样,他走了进去。处长坐在办公桌旁看什么东西,现在抬头匆匆看了一眼,和他点点头,并没有请这位等着的来者坐下,客气而又冷淡地说道:“啊,我们的Magisterartium。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他站起来,向旁边的房间叫道:“请把费迪南-R的档案拿来,前天就办好了,您知道的,召集令已经寄上。”说着他已经又坐了下去:“连您也要离开我们了!好吧,但愿您在瑞士的这段时间过得很好。话说回来,您气色很好。”说着已经在匆匆地翻阅文书给他拿来的档案:“前往M市报到……对……对……没错……一切都没问题……我已经叫人把证件都准备好了……您大概用不着旅费补偿金吧?”费迪南站着,心里没底,听见自己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道:“不用……不用。”处长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把纸递给他:“原来您是应该明天就起程的,不过事情也不是那么急如星火。让您最后一幅杰作上的油彩干一干吧。倘若您还需要一两天来处理一下您的各种事情,就由我来承担责任吧。祖国也不在乎这一两天。”费迪南感到,这是一个玩笑,应该对此微笑一下,他的确怀着内心的恐惧感觉到,他的嘴唇彬彬有礼地弯了一弯。“说几句,我现在得说几句。”他心里在翻腾,“别像根棍似的这样站着。”终于他挤出了两句:“应征入伍的命令就够了……我另外……不需要护照了吗?”“用不着,用不着。”处长笑道,“在国境线上不会有人找您麻烦的。再说,您已经报到了。好吧,一路平安!”处长把手伸给他。费迪南感到这是打发他走。他眼前一黑,赶快摸到门边,心里直犯恶心,“往右,请往右走。”他身后的声音说道。他走错门了。处长这时已经给他把那扇正确的出去的门打开,他在神志昏乱之中觉得看见处长脸上挂着一丝微笑。“谢谢,谢谢……您不必费心了。”他还结结巴巴地说道,而对自己这种多此一举的礼貌心里直冒火。刚走到外面,仆人把手杖和手套递给他,他就想起:“经济方面的责任……记录在案。”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羞愧过:他还向此人表示感谢,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但是他连愤怒也愤怒不起来。他脸色苍白地走下楼梯,只感到走路的并不是他自己。那股力量,那股陌生的,毫无怜悯之心的力量,已经攫住了他,这股力量把整个世界踩在自己脚下。
     
     
     下午很晚他才回到家里。他脚后跟作痛,一连几小时,他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三次路过家门又退了回去;最后他想从后面通过长满葡萄的山坡,从隐蔽的小道溜回家去。可是那条忠实的狗已经发现了他。它狂吠乱叫,扑到他身上,热情地猛摇尾巴。他的妻子站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出,她什么都知道了。他一句话也不说,跟着妻走了进去,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可是妻没有发火,她并没有看他,显然避免使他痛苦,妻把一些冷肉放在桌上。他顺从地坐下,这时妻走到他的身边。“费迪南,”妻说道,声音颤抖得很厉害,“你病了。现在没法和你说话。我不想责备你,你现在的行动可不是发自内心,我感觉到你是多么痛苦。但是有一点请你答应我,在这件事上,你事先不和我商量,请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他沉默不语,他妻子的声音变得更加激动。
     
     
     “我从来没有干预过你的个人事务,让你一直有作出决定的充分自由,这曾是我的荣誉感之所在。但是你现在不仅在玩弄你自己的生命,也在玩弄我的生命。我们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来建设我们的幸福,我不会像你这样轻易地把我们的幸福放弃,为了国家,为了杀人,为了你的虚荣心和你的软弱。不会把它放弃给任何人,你听见了吗,不会给任何人!你在他们面前软弱,我可不软弱。我知道这关系到什么。我绝不让步。”
     
     
     他一直一声不吭,这种奴性十足自觉有罪的沉默,渐渐使妻冒起火来。“我不会让一张破纸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东西,以谋杀告终的法律我是概不承认的。我不会在任何衙门面前折断我的脊梁骨。你们这些男人现在都被各种意识形态给毁了,想的是政治和伦理,我们女人的感觉却直截了当。我也知道祖国意味着什么,但我知道,今天她是什么:是谋杀和奴役,你可以属于你的人民,但是如果各国人民都发疯了,你用不着和他们一起发疯。如果你对他们来说只是数字、号码、工具、炮灰,我却觉得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拒绝把你交给他们,我不放弃你,我从来没有狂妄自大到为你作出什么决定。但是现在,我有责任保护你;迄今为止我一直是个头脑清楚的人,知道心里想干什么,而现在你已经变成了一部昏头昏脑、破烂不堪,只会尽责任的机器,意志力已经完全被摧毁,就和那边的千百万牺牲品一样。他们为了逮住你,已经抓住了你的神经,可是他们把我给忘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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