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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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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有人禀明,一切准备妥当。
      帛锦点头,紫眸微微眯起,目光犀利,如寒雪冰刀。
      稍远处屋里两位大人倒挺安分,乖乖地背靠背坐在地上,被五花大绑结实地捆着。
      宝公子再次认定这地方与自己犯冲,环视四周围困他们的尸体,除了个大胸脯的美女外没个好看的。
      而跟前那位满脸麻子的赶尸人更不用说了,上好布料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遮挡不住满身土气。如今这厮还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用手一会抠搓自己的脚丫,一会凑进自己鼻子闻闻那脚臭味儿。宝公子当场脸变得惨绿,别过头干恶心。
      “你不会怀上了吧?”段知府眉眼弯弯,冷嘲着。还好他们被捆着,他可不想见这个没出息的,抱着自己发抖。
      宝公子继续青绿着脸,用肘捅捅段子明,低声建议:“他一直在这里赶尸,和你肯定有几分交情,不如你去勾引他,引开他的注意,我若出逃成功,绝对会替你报仇的。”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段子明表面依旧笑得很奸,悄声回道,声音却听起来似在磨牙。
      “因为我官位比你高上那么一点点。”
      段子明横了他眼,眼神跟冰刀似的,活脱像要刮了宝公子,“阮大人,卑职清楚地记得——你我是捆在一起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宝公子在觉悟中深深叹息:“我忘记了。如此一来,只能走这条路了。”
      “什么?”
      “和难看的人谈判!”宝公子说完,突地咋呼起来,“赶尸的,你就是那个劫银的头目吧?你把银子藏在哪里,藏得稳妥不?还余下多少没运?搬运人手够不?要不……我帮你搬,段大人愿意留下做人质!”
      段子明颈上青筋暴跳,被缚的手却只能在宝公子后腰这狠狠拧上一把。
      “他和我是本家,都姓阮。”阮宝玉欢欣地解释,又朴实无华地补充上一句,“虽然长相云泥有别。”
      段子明翻眼,运气真背!自己上辈子怎么积德的,这辈子要和这号人捆扎在一起?
      “这位大人,您弄错了。赶尸的确实姓阮,而我不是!”赶尸的瞄了眼屋外境况,回身露牙一笑。
      阮宝玉与段子明交换了个眼神,异口同声问道:“你到底叫什么?”
      “这我不能说。虽然你们都要死,但是万里总有一。小的觉得二位到阎王那里报道时,做糊涂鬼比较好。”假阮方十分狡猾。
      “那真的阮方呢,被你杀了?”段子明将自认顶顶好看的双眉一拧,正色问道。
      “正是。他就是坑坑洼洼麻子脸,纯粹‘痣多星’一个,麻子多块少粒没人会注意的;易容起来十分容易。”
      “我记得差役说过,案发当时阮方是在西面矿洞休息……”
      “差役来查的时候,就已经是我了。银子其实就藏在那个矿洞里,差役只戳过尸身防人假冒,当然不会怀疑我。”
      “你和真阮方原本是一伙的吧?”阮宝玉推测,“否则你藏银,怎会如此顺当?”
      强盗头目怔了会,寻思说这些并没什么大碍,便笑回道:“原先是这么商量好的,可惜五五分赃对我而言太多了。何况,赶尸就那么几招,挺容易学会的,所以我一个人足够了。”
      “你领群傻子闯进作坊抢银子,一路人就往前冲杀人,一路抬银子。负责杀人的见官兵就砍,管银子的后跟,这样一作坊一作坊挨着砍,砍了七八个作坊,到了第四个作坊,也就是离阮方休息那个矿洞最近的地方。杀人的继续向前杀人,而你则命令抬银子的不用跟了,把银子抬进矿洞,藏好。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都是你事先就计划好的,这个矿洞其实就是安排阮方赶尸体休息的地方。当他们把银子埋好后,阮方便杀了埋银子的,灭了他们的口;而这时你已经杀到了最前面的作坊,估摸时间差不多了趁乱折回,到了矿洞杀了阮方,化妆成了他。
      原来抢银子手下早就杀红了眼,心眼本身也直,哪里知道身后面的勾当;所以被抓后一问三不知。”阮宝玉开始仔细分析。
      “阮方”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点头承认道:“也算我运气好,邻地铜矿那地死了挺多人,我藏尸分批运银,比预计的次数要少很多,这次已经是最后一批了。”
      永昌银矿出名,开采钱自然分派也多;相比之下邻地铜矿开采条件就要差许多。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肥水不流外人田”,本地人当然都到了银矿做活,谁还去铜矿?所以那矿洞里的矿工一般都不是当地人。
      “既然你已经得逞,为何还要埋炸药?”段子明打断了强盗头目的得意,只问自己关心的,“如果不是你杀了牛老爹,说不定你早远走高飞了。”
      “阮方”眼珠一转,又迟疑了下:“拿人钱财,于人消灾。如果我说有人出大价钱要我埋炸药才是正经事儿,劫银只是我临时起的贪念,二位信不?”
      “本府不要银子,你把藏炸药的地方告诉我。我放你走!”段子明有点着急了,区区万两银子算什么。
      “江湖道义在先,改不得的。”“阮方”连连摇首。
      “那人出多少,我加倍。”
      “段大人,这不行……”行字刚滚出喉,只听得一声轰鸣,地动山摇的震撼后,房子整块地陷下去……
      “阮宝玉……”
      耳朵在轰鸣,太阳要下山了。
      阮宝玉睁开眼皮,第一眼就瞧到不远有个很好看的人嘴巴在动,好像在和人说话,可惜那个人不是自己。
      那自己是谁呢?他努力想了想,肯定自己不知道了。在他身边居然还躺了个人,昏迷着,看情景估计伤得挺重,而这厮天生惨白狐狸脸,令他作呕!于是,宝公子很自觉地将眼睛整成斗鸡,继续盯这个好看的人猛瞧。
      好看的人应该注意到他醒了,走过与他说话了,耳朵还在轰隆隆地响。
      “我是谁?”阮宝玉伺机瘫进那人怀里,霜打茄子般虚弱地问。
      夕阳下那人带紫的瞳仁略微缩了缩,狐疑地盯他看了会,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胸前一块牌子。
      宝公子煞住了,只看那人,没看牌子。
      只觉得自己被他戳得心乱跳,贼痒痒的,而且还是够不着、挠不到的那种骚痒,接着他感到耳朵也跟着痒痒的,这他挠得到,于是他顺手一摸,摸到热热黏黏的湿润,手伸眼前一瞧:“我流血了。”
      一个宝光璀璨的笑后,依旧后跟那句:“你长得真好看……”
      接着头一歪,又昏过去了。
      初春,皇宫西海池边,春花倒映碧波,同样嫣红斑斓。
      当今圣主帛泠与萧彻正在池边对弈。
      帛泠下棋风格犀利如尖刀,天生威严;而箫彻落子严谨,算是讨巧求生。
      微风再起,萧彻溃败:“臣认输。”
      “萧少保不善弃子。”帛泠持白子凝视碧水,闲闲道,“与帛锦一般。”
      箫彻只得赔笑:“臣一时眼花,错看一子以为自家,导致‘劫’不得解。”
      “眼花一时事小,只是既然有‘成王败寇’道理,少保就该学会顾全大局的手段。”帛泠话锋突然一转。
      萧彻心底深深一寒,谨慎地斟字酌句:“君是君,臣当臣,均是天命所归;况且方寸棋盘怎么扯上大局二字。”
      “可惜这世上总会有人成王,相对的也必有人为寇。”帛泠喃喃自语,嘴边弯起一抹嘲笑,眼如深潭寒波泠泠。
      萧彻埋头默然理棋子入钵,不敢作声。
      这时,内侍奉上越地的贡茶,帛泠接过,视线却上移望茶盅上方那旋旋的暖烟,又想起了某人。
      这滋味如噬魂毒药,一面烧得他心焦,辗转难宁;一面又被其吸了魂魄,让人欲罢不能。
      “陛下,方副统领派人回来了。”亭外有人通禀。
      帛泠“嗯”了一声:“命他步晖殿等候。”转而起身,萧彻识相忙躬身而送,待天子走后,他才想起手上扔执着一枚黑子。他浅笑着拂拂衣角,随手将黑子抛出,子落白钵之中——轻轻一声,尘埃落定。
      “卑职见过圣上。”
      步晖殿内,回转的不是方倪,是他亲信。
      帛锦还没回来,负责盯梢的方副统领自然还要尽责,所以派人先来传递消息。
      不消片刻,来人已经把永昌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帛泠显然对那个私下探访的帛锦旧部很感兴趣,追着问了句:“来的是谁,没追到可看清楚了是谁?”
      “回圣上,方统领说,看样貌那人像是裴翎。”
      “裴翎?谁?”
      “这人是介武夫,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军功,以前一直随着侯爷打仗,是个指挥使而已。”
      “就为了护住区区一个指挥使,他硬受方倪一掌,差点送了命?”帛泠勾起唇角:“看来我说得一点没错,他心性未改,还是这么执拗,不懂得弃子。”
      “是。”那厢来人顿首:“统领有话,侯爷武艺大退心性未改,而且受素燃所制。圣上可以不必忧心。”
      帛泠闻言沉默,心底涌起一股奇异的滋味。
      亲手折断他翅膀,看他颓靡堕落却依旧执拗,这滋味,可真是奇异美好至极。
      同一时刻,萧彻已经走出皇宫,天气阴寒,在入轿之前他将风裘又裹紧了些。
      体弱畏寒,这对旁人不算什么,可对他萧少保而言,却是个莫大的耻辱。
      临淮王萧鼎,曾随先皇平夷定邦,戎马一生从无败绩,如今仍然镇守北疆,是一藩之主。
      可自己作为他的子嗣,居然先天体弱,别说习武,就连杆长枪也提不起。
      这不是耻辱是什么。
      新皇初立,临淮王功高震主,圣上要他送质子入京,京内百官就曾断言,送来的一定是萧彻。
      临淮王共有两子,萧彻萧旭,哪一个比较无足轻重,明眼人都看得分明。
      来的果然是萧彻。
      圣上不悦,猜忌之心更重,所以才有了先前那机锋重重的一席话。
      ——“可惜这世上总会有人成王,相对的也必有人为寇。”
      这句话已经说得极重,重到他萧家绝对担待不起。
      路上的风此时更紧,萧彻低头,将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终于上轿,扬手:“起轿回府。”
      忠君者未必得报,这十里官场,果然不胜寒凉。
      “冷。”
      百里之外的永昌,觉着不胜寒凉的还有少卿宝公子。
      “冷。”
      又叫一声,终于有人理他,不远处那个穿锦衣好看无匹的人回头,说了一句:“你这祸害果然比段子明更大,居然只昏这么一会就醒了。”
      段子明?谁?怎么这名字听着这么恶心?
      宝公子蹙起眉头,脑仁剧烈疼痛,又开始思索那个严峻无比的问题。
      ——我是谁?
      还不等他说话,那好看无匹的人已经走近,蹲下身来,道:“那赶尸的已经被炸死,之前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赶尸的?谁?
      宝公子再度蹙起眉头。
      昏倒之后必然犯浑,他这毛病看来没有好转。
      帛锦于是只好叹气,抬高声线:“把尸体肚子里的脏银都收好,抬上段知府,咱们先回去。”
      炸药炸塌了房屋,尸体有些被炸碎,肚里脏银也就露了出来,官兵们如今正在收拾。
      宝公子的耳朵嗡嗡作响,耳廓里仍有鲜血外渗,可话仍是大致听清了。
      尸体,脏银。这字眼还真耳熟。
      还有两个字,好像和这个有关,非常非常重要,跟着这两个词一直在他喉口盘旋,呼之欲出。
      是什么呢?
      脑仁越来越疼。
      有人上来开始抬他,往洞口走。
      出洞口了,山路不太平顺,天上的星星眨啊眨,挺美。
      “炸药!矿洞里还有炸药!”
      等他想起这要命的两个字时已经晚了,刹那间矿洞已经地动山摇,有声巨响从矿洞深处传来,轰隆隆顷刻已到耳边。
      巨响之后,山里陷入暂时的平静。
      阮宝玉喘着气,已经想起自己姓阮,正费力回忆自己的名字,突然间就看见山顶一阵烟起,顷刻间已是尘土飞扬。
      山崩!
      在所有人反应之前,山顶已经有不止一块巨石下落,激起漫天尘烟。
      阮宝玉的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帛锦。
      第一块巨石已经近到眼前,他看见帛锦回身,眸里紫光微闪,劈手就夺过了身后一个官兵的长刀。
      很普通的一枚长刀,刃口很薄,被他握在掌心,挑上了下坠的巨石。
      长刀是毫无意外地折断,可巨石也被他借力挑起,斜飞击上半山一棵红杉,将红杉拦腰击成两截。
      广袖随风激荡,这一刻的帛锦侧目,顾盼间凛凛生风,并无有一丝畏惧犹豫。
      山石还在顺着斜坡滚落,可是阮宝玉眼里,就只剩了跟前帛锦这攫人眼光的锋芒。
      这人是谁,还没想起。
      可阮花痴已经愿意为他去死。
      所以当山上一群碎石滚落,帛锦力竭,眼看就快要被一颗巨石砸中头顶时,他是毫不犹豫扑将上去,一把就将帛锦推落。
      救美,这桥段是老套的。
      当巨石砸中阮宝玉肩背,将他右肩死死压住时,他的心情也是老套的,只得两个字:值得!
      一天之后,阮宝玉半边身子肿起,吊着胳膊,可回忆起这段经历仍然是洋洋自得:“所以我说花痴也是需要天分,像我这种,连自己名字都没想起,却还记得侯爷命比自己重要的,那才是古今花痴第一人!”
      被炸那会他伤了耳廓,听力大大受损,所以说话也分外大声。
      在他对面的段子明脸色就越发惨白。
      银矿被连根炸起,他可能罪责难逃,这还只是他脸子发白的原因之一。
      更要命的是他受了伤,右耳被炸飞半个,伤了他顶顶自傲的脸面。
      想起这些他就气恨,说话也有气无力:“那下官就恭送侯爷和少卿回京。”
      “为什么要回京,矿都被炸了,案子还没完。”
      段子明于是看向帛锦。
      帛锦还在发怔,闻言轻咳一声,道:“阮宝玉我们必须要回京,这是圣上旨意。”
      侯爷发话,阮宝玉当然没意见,于是冲段子明发话:“也好,我们回京,这案子你先查着,虽然肯定查不出什么名堂。”
      段子明翻了翻白眼。
      “强盗头子已经被炸死,那到底是谁引爆的炸药?这是其一。其二,为什么他要等我们出洞才炸,为什么不把我们一锅端了?”
      宝公子这下面的却绝对不是废话。
      段子明于是只好哼哼:“是,少卿。请问少卿还有什么吩咐?”
      阮宝玉侧头,想了一会之后大声:“有的!”
      “少卿请吩咐。”
      “听说你们这里的猪很出名,做熏肉极好,多少银子一只?”
      “少卿想买最好的那种?”
      “废话,那当然!”
      “最好的猪从仔猪时起便吃人奶,出的肉叫做雪花肉,也不算太贵,二两银子一斤,请问少卿要半只还是整只?”
      阮宝玉愣住。
      “二两银子一斤,的确不贵!”宝公子最终一甩头,豪气干云:“你这就出去,给少卿我采买,买它个……三两 !”
      三两雪花猪肉,蒸熟后拿盐腌,再拿布包紧,做出的肉枣也算不小。
      阮宝玉随帛锦回到京城,在自己院里躺下,看见桌上这只肉枣,心情就十分舒畅。
      不过一会功夫,李延李少卿果然驾到,怀里抱着刚下学的阮侬,见到他就鼻孔朝天:“让你跟我抢着去永昌,活该,怎么才砸断只手,没把你四只蹄子一起砸断!”
      阮宝玉低头,做出一副浑身胳膊疼的苦相,答他:“是啊,我知道错了,这次回来,还有事求你。”
      “啥?”
      “你帮着跟你爹求个情,让他保住段子明,毕竟他也是你家宗亲。”
      “你求的我肯定不帮。”
      “这么绝情……”阮宝玉闻言蹙起了眉:“还亏得我念你的好,这千里迢迢还给你带了肉枣,永昌有名的雪花肉呢。”
      李延哼一声,恶狠狠骂了句不稀罕,可心里又按不住欢喜,对着那只肉枣瞧了又瞧。
      “尝尝吧。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
      “我闻闻臭不臭。”李延少卿的手探了过去。
      吃的时候他吃得极仔细,生怕阮宝玉这难得的情义被自己一口吞没了。
      “好吃么?”
      “不错,永昌的雪花猪做熏肉,那可是一绝,贡品呢。”
      “熏得入不入味?”
      “入味的。”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这个……裹肉枣的布,有一点点眼熟呢?”
      又过了一会,躺在床上的阮宝玉轻声,语调往上,心情万分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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