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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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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理性捍卫法律之尊严,毕生践行法治之道,恪尽职守,永不止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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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瑨宁过几天接到一个匿名电话。
     对方说是匿名,死活不肯报上名号,可何瑨宁一听内容就知道是哪路神仙。
     说话的是个男人,年纪大概有个四五十岁,声音听上去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不陌生;何瑨宁听到一半儿就下意识地按了电话录音,估摸着这就是范正海本人。
     对方开门见山说何瑨宁,你拿了钱就自己乖觉点儿,小槐花巷那边的官司,最好还是少插手。
     何瑨宁握着听筒沉思了一下,慢悠悠说:“范大哥,您说笑吧,我什么时候插手小槐花巷的案子了?”
     对方一听就笑了,笑得特别假:“别叫我范大哥,我受不起。小何,你别拿廖党生当挡箭牌,忒明显。再说那块儿地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
     何瑨宁也跟着笑了:“这事儿还真不是我折腾,廖党生是我顶头上司,他要接什么案子还由得着我同意?”
     对方不耐烦了:“何瑨宁,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何瑨宁邪火上身:“谁敬酒了?你们那银行支票我到现在都还没去申请提款呢。钢管厂那帮孙子私分国有资产本来就不关我一分钱的事儿,我吃多了才巴巴地跟着往里边儿跳。”
     那人磕巴都不带打一个:“一个礼拜之内廖党生必须撤诉,何瑨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说完电话就断了。
     何瑨宁把电话一砸:我打什么主意?我他妈都不知道我在打什么主意,你就知道?你是黄大仙儿啊?!
     何瑨宁出了办公室往廖党生那边走,晃了一圈儿发现姓廖的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又去奔波他那行政官司去了。
     何瑨宁前几天心术不正,趁着廖党生不在家的时候拎着水果上沈弼家里探病去了。他跟沈弼其实压根儿不熟,抛开了案子就不知道要跟他聊什么。何瑨宁是去当说客,想了半天没话说就开始胡乱编排廖党生,说沈弼你不知道吧,廖大状他年轻时候畜生着呢,前几年有个相好的叫苏略,哦你见过,就是上回来跟我们一块儿喝酒的那个小白脸;姓廖的糟蹋了人家三年多,说扔就给扔了,他对你能好么?
     沈弼坐立不安:“我没跟廖党生好。”
     何瑨宁假惺惺搂着沈弼的肩膀:“没好就行,这人忒不靠谱,以后别理他。”
     沈弼愣了愣,何瑨宁见有机可趁,又凑上去继续说:“还有小槐花那案子吧,老廖做是真不合适。他十多二十年都是做经济案子的,这回突然来一个行政官司,我估计他是吃不消。”
     沈弼呆呆看看何瑨宁,兀自低了头:“他倒是跟我说,他一定会赢的。”
     何瑨宁听完就笑了:“你是法官,能赢不能赢你心里能不知道?”
     “我是法官,我懂。”沈弼听完抬起头正视何瑨宁,“何律师,我们都是法学院出身的,小槐花的法理你也知道,灰城占着理,无论到哪儿都会赢的。”
     何瑨宁被沈弼的一脸严肃也逼得跟着正经:“你当了这几年法官,应该知道行政庭那一个个儿都是些什么德行。”
     沈弼水润的眸子死盯着何瑨宁:“是法官就应该匡扶正义。”
     何瑨宁被沈弼那一脸正气的表情给震了一下,感觉像是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儿被沈弼这道雷给直接劈裂了。何瑨宁突然有点儿害怕沈弼,他不由往沙发扶手的方向挪了几寸,忽而听见沈弼问他:“你进法学院的时候宣过誓么?”
     何瑨宁急忙点头:“宣过。”
     沈弼继续问他:“宣的是什么,还记得住么?”
     何瑨宁一愣,扑棱棱直摇头。
     “以理性捍卫法律之尊严,毕生践行法治之道,恪尽职守,永不止息。”沈弼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声调不高,却生生吓出了何瑨宁一身冷汗。
     何瑨宁觉得沈弼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好笑,可是他一时笑不出来。他觉得沈弼是食古不化,怀揣着文艺小青年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这让他想起大学里那些涉世未深的男男女女,一张张稚气的脸上写满公平正义,以为自己能拯救苍生拯救大地。
     何瑨宁觉得这些人的脑袋都被门夹了。
     何瑨宁自己也被门夹过,他甚至怀疑廖党生也曾经被门夹过。他那不好使的脑袋瓜子在毕了业几年后,终于好使了;但他这会儿盯着沈弼这样依然执着的眼神,居然觉得害怕了。
     生平第一次,何瑨宁对那个叫做“正义”的玄幻玩意儿害怕了。
     头天晚上事务所开合伙人大会,何瑨宁不是合伙人,本来没他的事儿,廖党生硬拉着他也去听了。何瑨宁讪讪坐在会议室末席抠着笔记本,见廖党生坐在主席坐儿上宝相庄严,对着下面的小十个头头们发言发了十五分钟,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散伙。
     所里大大小小的合伙人们一个个打着分钱的念想颠儿颠儿地跑来开会,一听廖党生的言论都面面相觑,心说廖主任这回是不是疯了,党生所这两年好不容易开枝散叶树立点儿名声,怎么突然就要散伙。
     “事务所可以不解散,但是我不干了,我不再是党生所的大股东,我退出合伙。”廖党生一挥手,“我把这会儿手上的案子做完,我名下的股份你们都收购回去。那什么,好聚好散;就这样,散会。”
     底下的人有窃喜的有惊慌的,只有何瑨宁冷飕飕地盯着廖党生,散了会就跟上去:“不混了?”
     “不混了,回头老子就金盆洗手去!”廖党生笑嘻嘻一勾何瑨宁的脖子。
     “您这是大彻大悟了?要出家了?”何瑨宁斜睨他,“你以后不当律师干嘛去?”
     廖党生想了想:“下海,做买卖,能干什么干什么。反正我一不偷,二不抢,心中装着执政党;再不济就到咱律所楼底下开一家小卖部,一天到晚赚你们的钱。”
     何瑨宁翻了个白眼儿:“谁稀罕让你赚。”说完,几步把廖党生甩在后面走了。
     廖党生自讨了个没趣,站在后面吼:“我肝硬化都中期啦,再不老实做人就真该等死了!”
     何瑨宁眉头一皱,撒脚丫子跑了。
     何瑨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心里堵得慌。他觉得又气,又难过,又失望,又伤心。
     廖党生是何瑨宁这辈子接触到的第一个职业律师,第一个教会他尔虞我诈的人。何瑨宁半只脚踏入社会时就跟着他,廖党生教他八面玲珑,廖党生教他两面三刀,廖党生教他无毒不丈夫,廖党生教他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廖党生发迹前一个月一半的收入都用于打车,另外一小半用于置备行头,剩下的钱紧巴巴不够养活何娓妮,廖党生天天下庭脱了西服就挽袖子钻菜市场;何瑨宁撇着嘴跟何娓妮一块儿守着廖党生炒菜,廖党生回头严肃教育何瑨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五年后廖党生带着他坐了人生第一次宝马,廖党生摸着真皮座椅笑嘻嘻跟他说,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才是真的。
     ——廖党生说对着母猪夸貂蝉不嫌恶心么?恶心你也得夸啊,张张嘴那就是钱啊!
     ——廖党生说法官是什么,爹啊,你亲爹!
     ——廖党生说你不是学历高么,学历高能让你赢官司?
     ——廖党生说在庭上你可以比对手无知,但不能比对手没派头。
     ——廖党生说干咱们这行就是要抱着魔鬼跳舞,搂着天使睡觉。
     何瑨宁出师了,廖党生拍拍屁股说要从良了。
     何瑨宁神经病似地爬到律所楼顶上去抽烟了,他看着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脑海里似乎有无数个怪模怪样的小人在他眼前交替;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廖党生都不混了,你他妈还混什么呢?
     何瑨宁吹着夜风在顶楼上待到半夜,突然从眼眶里觉出了点儿酸楚,他下意识地朝脸颊上摸了摸,发现自己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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