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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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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两个油头肥脑的毓流城差役晃悠着进了渔家小菜,一听说渔家小菜没男人,唯一的男性才十岁出头,其中一个立刻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中不中,就算一家子没个爷,可你家大姐身高马大的,也可以入伍!”
        景永福暗道:哪有女子入伍的?框她来着?不就是要点银子吗?她当即送上了一块碎银,其中一个掂量后,挤眉作态,另一个便又张口:“没爷们的人家得缴兵丁税,一户十两。”
        敢情给得太爽快了?景永福眨了眨眼,堆笑道:“两位官爷,小店长期经营不善,能孝敬爷的还敢藏着捏着吗?”
        “不成……”
        好一阵蘑菇,景永福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交了十两银,两人满意而去。景永福依在门口哀叹一声,水姐问:“怎么这会儿小家子气了?当初是谁千两黄金视若粪土,划脚也不带上?”
        景永福反驳道:“那能带吗?重死人不说,每锭屁股后都盖着印子,官金啊,带上也没办法用。”又低下声道,“我在乎的不是那点银子,而是想我景国官僚腐败,衙役既贪财又嚣张,连依海村这样边远的地方都如此,前景实在堪忧。”
        说是征兵丁税,可那两差役连户籍本都未带,根本不对人口,就是来刮钱的。渔家小菜是个店,他们就狮子大开口,十两,相当于依海村一户渔家半年的开支。
        “但你说过,不再管这些的。”水姐冷幽地道。
        景永福拂袖走回屋子:“自然不管。只是身为景人,多少感叹下。”
        不久,屋外就传来哭爹喊娘的声音,小虾家交不上钱,她爹就被麻绳一绑捆走了。听到小虾娘嚎啕,景永福如坐针毡。水姐一旁冷冷问:“真能不顾不管,视若不见吗?”
        她双手互掐,不长的指甲嵌入肉里。
        大门轰然被人撞开,小虾冲进渔家小菜,在景永福面前跪下:“平姐姐,你救救我爹吧!”说着,就不停地磕头,眼泪迅速打湿地面。
        景永福猛然想起当日若夫人为救她性命不停的磕头,而她的生父无动于衷——
        “不!”一惊后,景永福从椅子上跳起,扶起小虾,擦去她额头的土,“不就是点钱吗,平姐给你出了。”
        水姐审视着景永福,她不利索地说了句:“眼前的……还真放不下。”
        这时候,阿根从里间出来,将一件黄灿灿的物件塞给小虾:“拿去,别说是我家的!”
        小虾看了眼怀中,嘴唇微微颤动,一字不发,抱着那物件转身就跑了。
        景永福没看清阿根给了什么,扭头望他,水姐在一旁道:“是当年在厚轮你送他的过年玩样。”
        外头的差役咬了下小虾交给他的黄金长命锁,惊奇的说:“还真看不出来,纯金的。”另一个道:“我就说嘛,这渔村再穷,逼急了也能弄出好货色!”
        小虾娘紧紧抱住小虾,她爹一头冷汗,惊惧得一动不动。
        景永福阴沉下脸,阿根低头,嘴上辩解道:“家里没现银了。”
        好半天,景永福才道:“你这个笨根!蠢笨之极!”
        阿根没有反驳。景永福颓然倒回椅子上,闭上眼道:“明日儿,你同小翠到城里去转转,看看有什么僻静的宅院出售或租借。”
        “啊?”阿根呆了呆,“不就是个金锁片……”
        景永福打断他道:“我的小爷,我都觉得今个自个出手大方了,可你比我更阔绰,你知道你那锁片能抵多少个十两吗?”又恨恨道,“早知道前几年就给你套个铜的,铁的,甚至包金的都成!”
        水姐淡淡笑道:“少说笑了。你舍得套个烂铜烂铁在他脖上?”
        景永福又白了阿根一眼:“是啊,怎么也没料到当年瓷人般精致的娃娃,现在就是个黑不溜秋的闯祸精!”
        阿根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
        官差走后,虽然小虾咬紧牙关死也不说哪里来的黄金锁,但依海村统共就那么几十户人家,且都知根知底的,自然一下就猜准了出自哪里。小虾挨了她娘几下打,忽而她娘俩紧紧抱在一起,又哭了起来。
        王四儿的老头找上门来,开门见山就是一句:“平姑娘应该是大户人家出身吧?”景永福胡乱编排了套说词打发走了。
        ###
        太阳落山后,景永福终不放心阿根和小翠两个孩子去毓流打点,便关了渔家小菜,留他们陪着母亲,自己与水姐换了装束,乘着凉快进城。
        金锁片未必惹出麻烦,但依海村人都知道了渔家小菜和他们不一样。这往后的日子,景永福怕流长蜚短肯定少不了,还是去过城里人家的小日子安生点。她尚有许多值钱的首饰细软,换个地方落脚的钱绰绰有余。
        两人入城时,已是戌是二刻,天光早黑。水姐往日常到毓流置办物品,熟悉街面,她带景永福去了家店堂干净规模不小的酒店歇息用食。两人上了二楼后,找了张可俯视楼下众食客的桌子,点了三样菜式,要了一壶水姐最爱的梨花酒。
        人多口杂的地方,水姐其实是不喜欢的,但她知道景永福喜欢,以前在天然居景永福就表现的非常明显。
        众说纷纭,悠悠之口往往会泄漏天机,只是并非每个人都有能力辨析出其中隐藏的秘密,景永福有这个能力,水姐有这个听力。
        水姐悠哉地喝着小酒,景永福进食。楼下的人说来说去的还是王四儿前几日的段子,只有一条新鲜的:滞留于景的燮商倒了血霉,开的店铺不是被官府收了,就是被街痞抢了砸了。实际不过是各方面借着二国即将开战的由头,中饱私囊罢了。
        差不多吃饱喝足的时候,水姐忽然低沉地道一句:“低头!”
        景永福埋头,轻问:“怎么啦?”
        水姐侧面道:“司马秋荻!”
        景永福一笑,轻声道:“莫非我与此人前生有缘?总能在奇怪的时候碰上!”
        水姐沉默片刻后道:“跟在他身后的人意图不轨。”
        景永福收了笑,不再说话。她知道水姐正以内力倾听楼下人的声音。酒店的客人从我们身边走过,伙计出出入入,众人说话的嘈杂声,碗筷交替声,被走道、墙壁上的灯火虚造成一个光怪陆离的空间。
        过了很久,水姐转过身子,沉声将听到的消息简要的告诉她:“司马家族一年前开始到景国拓展生意,司马秋荻化名狄秋于一月前来到景国,不想目下传出两国即将交战的消息,边境被封锁,他一时回不了燮国,又不能停留在京城,所以避到了沿海边境。”
        “司马家财大气粗,就算掩了姓氏,也盖不去司马家小公子的风采。从京都他就被人盯上了,恶斗了几次,现在司马秋荻身边就两个侍卫,又处风头上,恐怕司马秋荻情况不妙……”
        “哦。”景永福低头寻思。
        “他样子很狼狈,面色也不好。”水姐慢慢地抚弄着酒杯,“一路上应该苦头吃足。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手中没了扇子,沉闷寡言的样子。”
        “嗯。”
        “我知道你不想管闲事,可你娘亲对司马秋荻还是很喜爱的。你能眼睁睁的看他死在这里吗?”
        景永福抬起头,迎上水姐审读的目光。
        “如果不出意外,那些人今天晚上就要对他动手!”
        景永福艰难地吐出词来:“死吧!”她站起身,避开水姐的目光,道:“别让我娘知道,就当……就当我们今日没见过他!”
        景永福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下楼,怎么走出酒店。走到街上的时候,夏夜的风凉快了每寸肌肤。夜幕浓浓,将毓流城笼在手心,正如她的心紧紧压缩成一团,一小团。
        ###
        司马秋荻回了客栈,却被老板赶了出门。“对不起,客官,你是燮人,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虽然从平夫人哪里偷学了几句景语,但模仿语气温软的景音久了就露馅,所以司马秋荻每次总能勉强入住,可没几天又被店家赶走。这几乎成了恶性循环,每个地头他都呆不久。
        司马秋荻再一次黯然离开,尽管他口袋里有的是钱。两个侍从提着仅有的行李尾随其后。出京城后的几次遇劫,使原本阔绰到三驾马车都装不完的行李急速萎缩成两个简单的小包。
        “公子,我们还是去寺庙吧!”每个城镇最后一个落脚点都是广结善缘的寺院。
        “嗯。”司马秋荻几乎流下泪来,到了毓流,他身边只剩下最后两名忠心耿耿的侍从。多少次他劝说手下各自逃命去,以他们的身手,没他的负累,早可安全回国。可他们总是不肯,到头来一个个为保护他而死去。
        夜已深,主仆三人徘徊在毓流城里,寺院的地儿早几日就打听过了,但找起来仍费功夫。穿过街巷,转到一条僻静的小路,司马秋荻觉着身心疲倦到无以复加。自前年被父软禁数月,他的人生仿佛就被改写。平大福名扬燮国又神秘失踪,隶王逼宫陈族被灭,父亲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再慈祥溺爱他,而是严峻苛刻的要求他。他非常努力的依父亲的要求去做,也非常努力的想赶上平氏的女儿。他压抑着自己的性子,忍耐着竭力完成一次又一次更严酷的要求。可是,他真的好累。生意场、名利所,灯红酒绿的生活一点点一丝丝抽掉他的笑容,他的力气。
        燮景迫在眉睫的战事对滞留于景的他来说,何尝不是噩耗?可他却另有一种解脱感,可以暂时不回燮国了。他周游在景国的大小城市,只是想找个安静的所在,喘息一阵,可这也不能。总有人暗中虎视耽耽的图谋他,总有脚步在身后追逐他。
        每到寂静的地方,黑手就会伸出,这一次也不例外。
        “狄秋,哪里去?”
        身边的侍从拔出剑,他却生平第一次不顾形象,一屁股坐到地上,摊开一手,手中却没了扇子。司马秋荻苦笑道:“你们打吧!”
        “公子!”其中一个侍从镇定地说,“你还是站着比较好,站着可以随时躲闪。”
        司马秋荻叹道:“他们要钱,就给了吧!”
        另一个道:“只怕他们连公子的命都要!”
        “嘿嘿!说得不错!”歹人的首领冷笑道,“你们杀了我们那么多兄弟,休想给点钱就走人!不杀光你们,怎么对的起死去的兄弟?”
        司马秋荻也想到自己死去的侍卫,强打精神,站起身道:“也是我糊涂了,跟这些贼人说什么,要死就一起死。”他从腰后拔出防身的佩刀,面对数十名歹徒,道,“你们的人死有余辜!杀人者死,这是天理!”
        歹徒们手持各种兵器,冲上前去迅速与两侍从撕杀起来。司马府邸保护司马秋荻的侍卫自是有几□手,无奈一路上被群寇缠住,长久的困斗早失了体力,加之还要顾及司马秋荻,很快就落了下风。
        刀剑哗然,一道血光染湿司马秋荻衣衫,那是一侍卫为了保护他生生挨了一刀。司马秋荻惊呼一声,侍卫重伤后动作迟钝被人活活砍死,临死前还想竭力说些什么,却只能吐出满口的鲜血。
        一人倒下后,司马秋荻的形式更加不妙,他身上挨了几下,仅有的侍卫很快被杀,死之前倒是把同伴没说完的话说了。
        “公子永远是那夜烟花里那样的公子……”
        佩刀落地,司马秋荻放弃了挣扎,跪在两具尸体前,涕泪俱下。众贼人知他不会武艺,也不急于对他下手,而是翻捡他的行李,将那值钱的先放入自己怀中。一时也没人听清司马秋荻的独语:“花影欲坠,梦隔狼河。烟花终究随昨去……”
        直到两侍卫死去,司马秋荻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司马家的随从不肯舍他而去,宁愿为他一一死去。在他们眼里,他就是当日平大福所放的烟花一般的少主,一个亲切、可爱的,需要人保护的小公子。
        以袖管擦去眼泪,司马秋荻小心的将两侍卫的眼合上。心道:我很快就随你们来了!
        头发冷不防被人一把抓起,司马秋荻扬起头来,眼光凛然。
        “狄公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财?”一叠面额巨大的银票被贼首从他怀中掏出。
        司马秋荻低沉道:“放开我。”
        “放开你?”
        “放开,我就告诉你。”
        那人一松手,司马秋荻跌到地上。他立刻去拾佩刀,却被人踩住手背。
        “狄秋,别耍花样!”
        手上传来剧痛,接着轻轻几声脆响。司马秋荻的手骨断了。
        另一歹人一旁道:“老大,还留着等人赎票吗?他是燮人,再有钱这当头也难做这买卖!”
        “也是!”贼首笑了几声,“何况这小子的钱也够咱们兄弟们吃喝玩乐上一辈子!”
        “杀了他!”
        司马秋荻忍住钻心般的痛,怒视歹人。眼看带血的大刀落下,他脑海里想到的不是父亲司马静彦,而是那一夜绚烂璀璨的司马秋荻式样的烟花,平氏母女,以及一个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
        “杀了他们!”一个少女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司马秋荻瞪大双眼,却陷入黑暗中。难道是死前的错觉吗,那声音竟似大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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