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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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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安娜的坚持之下,我一直住院直到1946年底。
       其间转过四五次院,从法兰克福转到伦敦,然后又转到北美的纽约州州立医院。经常做电击疗法,很多的时间里我都在漫长的昏睡和梦境中度过。
       
       我问安娜,这是什么医院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奇怪。
       
       安娜坐在我身边俯下身来,“对不起,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奇怪地问:“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还要住院?”
       
       “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吓我……我求你了。”
       安娜对我的态度在一天天变得奇怪,我看着我住的特殊病房,几乎空无一物,没有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墙壁都包上了海绵,窗户封死,连喝水的杯子都是塑料的……我隐隐感觉得到什么,安娜痛苦地用手撑住额头,“我也快崩溃了,我撑不下去了。”
       她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整个人有些竭斯底里:“这是自杀看护病房,安迪,这样下去我也放弃你了!”
       
       “自杀?”我很好笑,“我什么时候自杀了?”
       “我难道不是因为骨折住院的吗?”
       
       “你自己看看吧!”
       安娜怒起,一把拉过我的手,翻过手腕,触目惊心地几道红色的新旧伤痕迭在一起。
       我这才感觉到疼痛。
       “你这个疯子,你一共七次试图跳楼,三次骨折,从英国出港时你忽然从船舷上跳下去,经常莫名其妙的割开自己的血管……”
       
       “我没有……”
       我无力地摇头,那些记忆却随着安娜的讲述开始清晰起来。
       “我没有真的想自杀。”
       
       安娜问我:“但是你就是想死是吗?”
       
       我不说话,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我说:“我要出院。”
       
       “那不可能。”安娜坚决地说。
       
       我忽然感觉烦躁,“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要在这种地方住一辈子吗?”
       
       “等你接受了现实。”安娜冷静地说,“等你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她吸了口气,然后稳下声音尽量柔和地对我说:“安迪,他已经死了。”
       
       我浑身一颤:“胡说,他没有死!”
       
       安娜忽然激动起来:“他死了,他死了你接受现实吧!”
       
       我抬起手就打了她一耳光,安娜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两行清澈的眼泪从她大大的眼睛中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我跌坐在床上,想哭但是却流不出眼泪来。
       
       安娜伤心地说:“安迪,自杀的人是不能上天堂的。”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爱的人在地狱里面,那天堂对于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安娜在我面前失声痛哭,她说:“你就不为他想想吗?”
       “他拒绝活下去,难道不是希望你能够摆脱他,得到全新的人生吗?他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包括你对他的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理智地给我的人生做出选择呢?他为什么可以那么理智地判断我们没有未来呢?
       他真的有那么强吗?
       
       我疲倦地说:“安娜,办出院手续吧。”
       “你已经到极限了。”
       
       “那么你接受现实了?”安娜不肯让步。
       
       我笑了一下:“安娜,我已经完全清醒了。”
       “但是现实不是你说的那样,我知道他没有死,我感觉得到。”
        
       “安迪你……”安娜忧虑地看着我。
       
       “我很理智,真的,”我站起来拍了拍我坚强的朋友,“如果要我试着去忘记他,那才真的是不理智的,异想天开的事情。”
       “要知道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在马不停蹄地追寻着他,我从来不觉得辛苦。那么我今后也没有理由不这么生活下去,他总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天涯海角,总会找到他,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安娜似喜还忧,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在收拾箱子出院的时候我意外地发现了一本书,而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本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1918年版那本黑色的《呼啸山庄》。
       安娜凑过头来,“离开德国的时候我拿给你的,你当时病重,可能没什么印象。”
       
       我翻开书,安娜说:“你那年离开波茨坦,他后来专门把这本书送来给我,让我以后转交给你,当时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说你们已经分手,他放你离开。可是他话虽然这么说,当你去找他的时候,他立即又反悔了,他是从来不会有这种优柔寡断反反复复的时候的……只有你让他如此。”
       书里面夹着很多照片。大都和上一代的那几个人有关,他是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的,但是我们变成后来这种关系,或多或少出乎了他的预料。
       他总是要做命运的掌控者,我总是随着命运浮沉。而挑战命运权威的人必定要被伤得体无完肤,他似乎并不害怕这一点。但是我却非常心疼。
       
       恩斯特总是问我是不是觉得很痛苦,他说如果我痛苦那么他必然也会感受到痛苦,我当时胡说八道了几句敷衍而过。
       其实,让我痛苦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与那个人有关,只是我不能说。
       书的尾页上阿德里安写了一句话,我只看了一眼就撕了下来。
       想再撕碎了扔掉,但终究还是舍不得。
       
       阿德里安,你说“结束”?呵呵,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即使是伤心,我也不会让它结束的,曾经有过幸福,那么就要能承担它带来的痛苦,如果为了得到更多的幸福而去遗忘所爱的人,那是禽兽不如。
       
       1947年,我和我忠实的朋友安娜离开纽约州来到波士顿,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可爱的小伊丽莎白。
       此后,我们三个人再也没有分开过,安娜?卢博璐,为了对一个人的承诺,终其一生对我不离不弃,无论我走到天涯海角。我全心全意地感激着她,1990年德国终于重获了新生,原本那时候我们就该返回故土,但是安娜病重,直到1992年她去世之后我才又从新回到故乡。
       
       手风琴在不远处愉悦地演奏着熟悉的旋律,这一瞬间仿似时光倒流,但是四周明亮的色彩又着重地提醒我与灰白色的回忆区别开来。
       伊丽莎白从后面赶过来,“爸爸,你没听见我叫你吗?”
       
       我微笑着安抚她说:“我没事。”
       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我的身体就彻底地崩坏了,1946年那一段自杀强迫症的日子对我的精神造成了不可磨灭的损伤。安娜病重之后,我的小女孩就开始为我不停地操心。
       伊丽莎白长出了口气,她兴高采烈地说:“你听啊爸爸,这是你最喜欢的曲子!”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着拉琴的年轻人开始起舞,连年近半百伊丽莎白也跃跃欲试,这真是一首特别能感染人的舞曲,欢乐甜美的旋律像阳光一样明媚。
       
       “爸爸,你还记得小时候教我跳的舞吗?”我的小女孩兴奋得像个孩子。
       我冲她点点头:“跳吧,我的小公主!”
       
       此时,一大群白鸽飞过天空,留下梦幻一样振翅的声音。
       抬起头,天空纯净透明,毫无一丝瑕疵,如同今生完美的爱。
       
       我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于是摸索着取出那张尾页,时隔近半个世纪,我无数次想把这张纸扔掉,可又忍不住贴身收藏。纸面上他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原来他是那样爱我,只要我能够得到幸福。
       到今天,我终于释然,布满沧桑痕迹的手微颤着张开,那脆弱的纸张便像蝴蝶一样翩然远去了。
       
       音乐声把人们的情绪推向□,我的眼睛中,多年后终于能再一次涌起泪水。
       这真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前方不远处,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站在喷泉的旁边,水花折射着阳光像一场瑰丽的梦,他指着天空,向我兴奋地喊道:
       
       “看呐,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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