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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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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起走,我的孩子,我们离开欧洲。”
       
       我没有回答,我看着手中的照片良久,几十年前的故事就好像在我面前重演了一样,死去的人重新在我的心中复活,对我微笑。有些场景就好像我真的见过一样,赛克萨德坐在摆着百合花的桌子前,一面幸福地笑着,一面把雪莱的诗句抄写在浅蓝色的扉页上。
       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抱着我,在一旁看着,然后笑着说:“春天来了,我们去波茨坦吧,四月鲜花节上,我们可以跳舞。”
       我在母亲怀里,努力地挣动想转过身来看看她的脸,可是母亲只是清脆地笑出声来:“哟,看来我们的小宝贝不愿意呢……”
       
       ……
       就像是我的记忆一样。
       
       当我从臆想中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一双苍老的,被强烈的悲哀和怨恨浸润了一生的眼睛。
       我平静地对父亲说:“不,我还有事情未完。”
       “明天,我送你去美洲。”
       
       早衰的人摇晃了两下,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他被我不容反驳的语气吓到了,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男孩子虽然顽劣,但是一直温柔顺从,何曾用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他感觉受到伤害。
       
       看到他的眼神,我的心里也微微刺痛了一下,我换了语气,稍微温和地对他说:“父亲,我被纳粹三方通缉,如果和你一起走,反而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安全。”
       
       他的面孔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他说:“你……被通缉?”
       我点点头。
       “怎么会……你不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都是假的,你其实是为了我们的,是不是?所以他要控制你……”
       
       我被他牢牢地抓住了手,忽然什么也不想解释。
       我继续点点头。
       他的神情,混合着惊喜,但更多的是担忧,是的,他心爱的孩子不是个罪人,不是犹大,而是勇敢而智慧的摩西……对,让他这样想何尝不好。
       我掩饰着自己的苦笑,说:“你必须相信,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我带来危险。”
       
       他忧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拥抱了他一下,“我的父亲,你的男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必须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在完成那个之前,我们应该不计代价,包括生命——
       “这是你教给我的话,对不对?”
       他神色有些痛苦。
       
       我说:“‘我们应该正视我们的死亡,在耶和华的面前我们要能说,我们死有所值’——你是应该为我感到欣慰的,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手扶住我的后脑,按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好像他又回到了那个高大的父亲的身份,他说:“是的,这是我和赛克萨德共同的信条。”
       
       我说:“那么,请您离开欧洲。”
       
       他说:“好……”
       然后他把我的双手握在他的胸前,看着我的眼睛:“你要向我保证,不背叛你的信仰。”
       
       我感觉得到那双手握着我的力度和决心,我笑了:“我从未背叛我的信仰,我所做的,都是想结束所有的错误。”
       
       他说:“这场战争是错误的。”
       
       我点点头:“总有一天……它必将结束,请你相信我,我是一个犹太人。”
       
       我是一个犹太人,直到今天,我在面对我的民族的时候,没有了全部那些复杂的情绪,怨恨,同情,鄙视或者骄傲。我很平静就像这是我与生俱来就接受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事实一样——那是一个事实,仅仅只是一个事实。
     
     
     
        民族,能代表什么呢?
       我是一个雅利安人抑或一个犹太人,我都是我,并不因此高贵,并不因此卑贱,没有任何不同。
       为何要划分民族?
       而一个民族却因为它的本身正在接受着残害和屠戮,这是不合理的。
       一个错误,必然要让它终结。
       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想做的仅仅就是这个而已。因为我明白,除了彻底抹平我们之间的天堑,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们平静地接受彼此——既然我们都不能妥协。
       
       站在港口,我极目远望,直到水天交接处那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船影再也不能被看见。
       白色的海鸟在海岸线上空回旋,我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海风冷得像冰——冬天来了。
       北方的土地上,莫斯科下起了第一场雪。
       德军的装甲在雪原上艰难地行进着。
       
       一个星期后我返回里昂,带回了比利时和卢森堡两地的形势更新。
       法国境内的空气因为苏联战场上的形势剧变而发生了微妙的扰动。
       巴黎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我靠在椅子里,一手抠着自己的额头,一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电报,心脏在轰隆隆地撞击我的胸腔,办公室里非常静,我能听到自己的颈动脉的血流声,很急。
       
       六个小时之前,我拍了一封电报至奥尔良旧部联
     系人,四小时前我接到报告电报被截,然后半小时之前我接到了巴黎总理府的回复。
       真是非常高效。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纸,看了看我的电报原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截获此通讯请转巴黎总理府(以下为陆军密码通讯)——
       
       给刚刚复任的阿德里安?约德尔中将:
       首先祝贺您的提衔。
       想必您一定非常关心苏联前线的情况,作为“汉尼拔”的知情者之一,您应该已经计算到下一次会战的时间,我想我们的对结果的预测也是非常具有默契的。
       如果您对此有疑义,我们可以探讨。
       期待您的回复。”
       
       第二十二次把稿纸揉烂,我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读怎么觉得像是在……调戏。
       我瞄了一眼回复。
       
       “我不接受任何意义上的威胁。
       另:请到巴黎来。”
       我扭曲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文件前往巴黎总部,香榭丽舍大街的秘密会议结束之后,我趁着夜色走上了巴黎街头。
       望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烈的怀念。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这也算是假公济私……吧?”
       我拐进一家咖啡店,玻璃转门上映出我的影子,高挑挺拔,有着很深的轮廓。我忽然惊觉看见了另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安迪洛尔,那是赛克萨德。
       深深的眼窝中翠绿的眼睛,据说那是负罪者的瞳色,我对着镜像看了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推门进去。
       
       唱片机里正放着《丽娜的忧愁》,调子柔软缠绵,企图让人忘却时代的动荡与疯狂。
       我在门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向柜台走去,用法语对台子后面的侍者询问电
     话机在哪儿。
       “市内电
     话都能打吗?”
       
       “能的,先生。”
       
       我付了咖啡的小费,然后拨通了总理府的电
     话。
       
       接外线秘书用生硬的语气说:
       “约德尔将军行辕。”
       
       我压低声音说:
       “特情组,转中将阁下专线。”
       
       “请报专线号码。”
       
       “7271。”
       
       “通过,请您稍等。”
       
       电
     话挂上,二十秒钟之后接通,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那边是一声轻蔑的冷笑,然后是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说:“您好,少尉。”
       
       我像是被甩了一耳光,稳了稳声音,尽量镇定地说:“安东尼克。”
       我说:“我找……他。”
       
       他继续冷笑:“将军不接这个电
     话。”
       
       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我握了握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果他不愿意接我的电
     话,他没必要还保留着这个专线号码,”我用冷静地声音道,“安东尼克,我在巴黎——是他让我来巴黎的。”
       
       安东尼克说:“你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的呢?所有不该做的事情,你都已经做了,你自由了,你的家人都自由了,少尉。”
       “你是想来忏悔吗?”
       
       我沉默了,电
     话那边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安东尼克放下了电
     话,但是他没有挂断。
       他说:“将军,您的……专线。”
       
       那个中性暗哑的声音依旧柔软地说着命令语:
       “安东尼克,你出去一下。”
       
       “是,将军。”
       我听见安东尼克的脚步声咚咚咚远离,到了门口,又听见他说:“将军,你已经不能再做得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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