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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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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恩斯特离开之后,我忽然感觉到令人可怖的虚空。
       躺在地板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
       房间里寂静得听到自己心脏在寂寞地轰响。
       头脑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些纷繁的画面,要是我不去知道就好了……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可怕,很可怕。
       原来真正可怕的事情不是他的过去与我牵扯,而是他的世界与我无关。
       
       三十六年前的柏林,约德尔家的继承人迎娶了魏玛王室的一位公爵小姐,就是后来玫的母亲。同年,弗里德里希家名动全城的阿瑟安妮雅小姐在订婚宴上当众撕毁婚约书,次日失踪。
       而更早的时候,柏林——波茨坦的上流圈子里就有流言:
       阿瑟安妮雅小姐的母亲,以头脑和手腕着称的帕布莉卡夫人,也是前一辈的第一美人——是在嫁入弗里德里希家不到七个月生产的。
       而当时约德尔家的继承人已有家室,两年之后,现在的约德尔伯爵出生。
       约德尔家和弗里德里希家两族世交,虽然两人年纪上少有错差,但是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从小便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所以当约德尔家宣布长子的婚约者时,一大片人都跌破了眼镜。
       帕布莉卡夫人对此却闭口不言。
       对于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两人同父的关系,知情者都保持沉默。
       四年之后约德尔老伯爵意外去世,阿瑟安妮雅被从阿尔萨斯带回,新的约德尔伯爵不顾两家的反对,离
     婚再娶了这个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并且在上流社会饱受非议的女子。
       
       指间夹着的烟烧到了尽头,手被烫了一下,我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疲倦地抱住了头。
       那些事情让我想到崩溃。
       
       阿德里安,玫,亚尔弗莱。
       阿德里安是阿瑟安妮雅的私生子,玫是约德尔伯爵和公爵小姐的女儿,只有亚尔弗莱,才是姐弟两人唯一的孩子。
       而下一代的两个人,名义上的姐弟,实际上的表亲——阿德里安和玫才是彼此相爱的人……因为看到上一辈的悲剧,不能在一起,所以选择彻底分离——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脑海里忽然地就蹦出了许多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香樟大街121号住着的那个贵族老琴匠,絮絮叨叨说些不清不楚的话:
       “……啊,那是个纯正的雅利安美人……”
       “……那时候还听说,波拉玫朵小姐谁都不爱,因为他英俊的弟弟阿德里安……”
       
       这就是亚尔弗莱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不要相信,我会疯的。
       我错了,我要去问他,我要去找我的父亲,这一定是和我有关的,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配角,不是……
       
       冰凉的海风吹过我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一大滴液体吧嗒一声打在了我手里的书本上。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泪水在蓝色的封面上形成了一个圆。
       《呼啸山庄》。
       我轻轻地拂过扉页,心中流淌过那些诗句,涩然疼痛。
       我像是一个不服输的赌徒,但是要知道,所有的赌徒都是悲剧演员。在惨败过后依然要跟注的人只会比从前输得更惨。
       
       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当我以为你的苦衷是因为我的时候,我可以忍耐可以等待可以与你分离。
       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心之后希望得到永恒的相守,可是我现在连你的心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我就想回到你的身边,不能得到爱,至少也能每天都看见你。
     
        至于真相……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抽出那张脆弱的黑白照片。
       温和俊秀的男子扶着妻子的肩膀,笑得异样地幸福,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和温柔。我知道,他有一双绿色的深情的眼睛,注视着阿瑟安妮雅的时候就像我注视着阿德里安。
       我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真正的一模一样,这就是血缘不可辩驳的证明。
       连一个旁人在看到照片的时候都认出来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们是兄弟。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真的,我不管什么兄弟不兄弟,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爱谁。
       你一定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相信你,你说你爱我,你对我那么温柔,你和我做那种事情……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不是因为我长得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一定不是,我知道的。
       
       我好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海风浸润着的阿姆斯特丹,怎么会是一个这么干燥的地方呢。
       我站在楼下向上仰望,天蓝蓝蓝蓝,三层的小楼顶上,伸出来的支架上满满的落了叶子的黄金藤,然后是一排的各式各样的植物,已经没有一朵花。
       小时候的我,一株一株仔细地辨认过去。
       那是波斯菊,那是矢车菊,那是百日草,那是小景天……父亲一边浇着水,一面用脚在地面打着轻快的三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我跟着节奏,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好像偷偷地逃回了家。
       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口说:“我看你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上来?”
       语气平淡,带着微微的倦然,好像我让他久等了一样。
       
       我愕然,一瞬间,好像过往的种种都是错觉,难道战争从没来过?
       六年十个月了,他一点也不惊讶,我一点也不激动,像一场梦一样,谁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
       
       苍老的人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来,我没有离开欧洲是因为我要等你。”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
       “你不是被……”
       我还以为,寻找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我还以为,我是一个披荆斩棘的营救者……
       只是没想到,打开这扇门就像是……回家一样简单。
       
       父亲说:“一开始是,可是后来监视我的人把我送到了港口,打算送我去美洲,我自己要留下来,我说我要见你。”
       他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他跟我说,如果你自己来找我,就让我和你一起去美洲。”
       
       我茫然地看着桌上的一丛银鼠草,白盈盈的像未盛开的百合。
       我恍惚地重复道:“他?谁?”
       
       父亲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紧接着一个耳光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扇在了我的脸上,我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我继续沉浸在一片茫然中出不来,为什么?
       他不是监禁了我的父亲么?
       他不是要隐瞒过去么?
       他为什么又要放手?
       我喃喃地说:“为什么?”
       
       又是一个耳光扇在我的另一边脸颊上,我的耳朵发出一声轰鸣,头甩向一边,嘴里一片咸腥。
       “你还问为什么?!”
       这时候,怒气才渐渐浮上他的眼睛,就像是被不争气的儿子气过了头的父亲一样,一开始的平静只是不知道怎么下手才好。
       呵,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下终于正常了。
       
       他揪着我的领子吼道:“他是个纳粹!”
       
       我的脸迅速地肿胀起来,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我连连说道:
       “不不不,父亲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为什么打我,你打我是对的,你该再多打我几下……”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他会愿意让你见我?”
       
       父亲吓了一大跳,他放开手猛退一步,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一样。
       他惊讶地看着我,大口喘着气。
       他重复道:“他是个纳粹,是个纳粹……”
       “你是怎么了?你疯了吗?你也是纳粹吗?那些都是真的?”
       
       我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父亲说:“你杀了人,你在军队里,你给那个纳粹做事?”
       
       “是的,是真的,”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就这些?”
       我认真地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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