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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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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行证依然有效。
       一级口令没变。
       二级口令保持冻结。
       钥匙还在原处。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却没有害怕的理由。
       那扇双S 的蓝色大门一直在我的命运里,好似总有某种转折的意义。
       
       我的手在微微地发着抖,文件柜上的钢锁幽幽地反着光,房间里很静,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的响亮,咔哒咔哒地,好像命运出轨的声音。
       其实我并不紧张。
       
       即使只看过一次的备份,我都能清楚记得所在位置,冲锋队余下一百四十二份队员档案和额外的详细资料,分放在第二层通柜里,一共六个抽屉,每个抽屉纵深四格。
       连着第一面档案柜后还有四个小柜,里面十二个格子里放着“非主力特遣人员”、“情报中心”和额外加了密码锁的“汉尼拔”系列的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镇静地检查了每一个档案格,然后把文件一份接着一份地取出来,滴上腐蚀液。
       小小的一滴深黄色的液体在纸面迅速浸润扩张,纸张变脆。
       字迹被洗脱。
       我默记下一串串的代码和名字。
       
       我知道这样的沉寂不正常,绝密资料科一直没有人来。
       可是不管如何,我手中致命的档案在一张张消亡。
       直到第一个小柜的最后一格,里面空空荡荡,只放着一份十字线封装的深蓝色文件袋。
       我犹豫了一下,取了出来,因为上面熟悉的流畅笔迹。
       意义不是很明确地写着:
       1940.6,萨克森豪森,达豪,布伦东克,奥斯威辛,名单,征用……
       我拆开线,拉出来一看,一迭电报纸和灰黑色的影印文件。
       我刚打算抽出来细看,隔间的门边忽然传来一声隐忍的咳嗽声,我惊得一跳,一回头,阿德里安斜靠在门框上,里面穿着深色的衬衫,散开披着他银灰色的大衣。
       
       他呼吸的声音似乎很重。
       带着白手套的手按住胸口,他喘了几下,抬头看着我这边。
       我把余下的灯都打开,光线一下子强烈起来,他有些受不了地眯起眼睛。
       据说虚弱的人都会畏光。
       
       我的嘴唇忍不住颤了颤。
       “你知道我会来?”
       
       他不说话,似乎还没有适应骤强的光线,眼睛垂着。
       
       “你在这里等了很久?”
       “那为什么不阻止我?”
       
       他渐渐抬起睫毛,蓝眼睛依然清澈透明,充满柔和的美感。
       我觉得他很疲惫。
       他说:“你不是说……你会回来……”
       声音轻得像飞蛾扇动翅膀,无力得风一吹就散了。
       
       是我说的……
       他那时听见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满了水,我拼命转动眼睛,忍了下去。我说:“可是你看见了……”
       “我是个德意志的叛徒。”
       “暗杀的事情,组织的事情,你都知道。”
       “所以你也知道我回来是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那些组织有关,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参与了暗杀,我也不知道你回来是不是为了恩斯特。”
       他虽然虚弱,但眼睛依然毫不退让地看着我,“我只知道,你回来了,就不可以离开了。”
       
       我的声音开始失去控制,抖得像被风吹动的枯叶,我说,“……我必须走……”
       
       而他的声音,连他的人,也在摇摇欲坠,我的眼睛模糊得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见他说,“你已经保护了他了……那些东西都没有了……为什么,还要走……”
        
       我把手抬起,他看见我手里的文件,脸色更加苍白。
       我说:“还有这个……”
       他不再说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
       “还要杀多少人,还要种多少罪……”
       “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你。”
       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
       
       阿德里安晃了一下,他左手撑住门,右手抬起,银色的枪口直指我的心脏。
       “你不能走。”
       
       泪水流进我的嘴里,苦得一塌糊涂。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因为我记住了重要资料?”
       我同样也举起恩斯特给我的那把枪,指着他的胸口,“抱歉,那就是我的目的。”
       
       我看见过他开枪,让人无法忘怀的精准和潇洒,带着变态的狂野和屠杀的快意。
       我唯独没见过的,他持枪的手在颤抖。
       他竟然虚弱至此了吗?
       
       他的手居然渐渐地垂了下去,好像不堪重负。
       他顺着眼睫,说,“如果你还能……对我再开一枪……我让你走。”
       他话刚说完,我扣下扳机。
       
       他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慢慢地捂住了脖子,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顺着他的胸口往下流。
       他满眼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说:“下一次……会更准一点。”
       
       他靠着门,开始摇摇晃晃,再也拦不住我的去路。
       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低下头,我从他身边经过。
       听见他说:
       
       “安迪,我……喜欢你。”
       轻轻的,但是我没有听错。
       
       可是我不相信。
       我如遭雷击。
       他说他喜欢我。
       我等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说喜欢我。
       
       我背对着他,眼泪像泉水一样冲出来。
       
       他依然靠着门,轻声在我身后说,像是在自语地说:“我爱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我就……爱你。”
       “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就爱你。”
       “你承诺过我,只要你活着的时间永远不会离开我……你让我爱上了你,你却要离开我了。”
       
       空白处,我听见了大滴的液体滴在地面的声音。
       他指缝中的血越流越多了。
       我的牙齿打着颤,我说:
       “对不起。”
       
       不要对爱你的人说对不起,因为那比纯粹的背叛还要伤人。那是在期盼落空的血淋淋的伤口上,再狠心地撒上一把欺骗的盐。
       可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
     
     
      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开始咳嗽,声音也破碎地摇晃:
       我听见他轻轻地,轻轻地问我:
       
       “你是……爱上他……了吗?”
       
       而此时,听到枪声赶来的卫兵从楼下涌上,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回答,往后梯跑了出去。
       
       人生难免有懊悔的事情,而我的尤其多。
       后来我想,那个时候我是应该回头的,因为有些人太过要强,哭的时候没有声音,滴在地上的是血,而流出来的,是泪。
       他原来会那样伤心。
       
       我在通往后街的升降梯入口遇到了等在那里的安东尼克,他仅仅是冷眼看着我,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
       
       我举枪指着他:“你想怎么样?”
       “想抓住我,还是……杀了我?”
       我知道,他恨我。
       
       他眼神冷的可怕,狠厉的细眸子里尽是讽刺,语气却是一半的无所谓一半的恶毒。
       他反问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他冷笑一下:“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总有一天,你会后悔得想杀了自己。”
       他说:“我期待着那一天。”
       
       有的时候后悔未免不是一种救赎,至少你在后悔的时候还能期望原谅,还能希求挽回。
       而我不是,我的人生懊悔的事情太多,之后很多年,我一直在想的并不是后悔当年的种种错失,我总是在心痛,他该有多难过呢?我给他的伤害,谁能安慰他?
       
      上部尾声
       
       1940年我离开了巴黎,给我最爱的人留下了最深刻的伤害。
       此后几年的事情更多更复杂,但是越是了解真相,就越是明白他有多痛苦,战后很多年,直到我终于能试着去回忆的时候,我不免要怀疑他当年是否是刻意地制造了这样一个机会让我背叛。
       是否他早就预见了未来?或者他早在帝国的根基还未受到侵害的时候,他的信念就已经动摇?
       那么我不敢想象,这以后的那么多年,他是如何坚持下来。
       
       1992年的春天,德国的乡野一片葱绿,5月末,我又从科特布斯返回柏林,天气渐渐变得热起来,空气里充满了夏季的味道。
       好似夏天来得变早了呢。
       
       “爸爸,你快把帽子戴上吧,这天气真是热!”
       “你注意着别中暑了。”
       “每次出门都不记得吃药。”
       我可爱的小姑娘伊丽莎白今年已经41岁了,话却多得像个小孩子,性格上像足了安娜。
       她从未到过德国,在波士顿呆了接近30多年,欧洲美丽的城乡在她的眼里充满了陌生的光彩。两个月来一直她几乎退化到和小亚尔弗莱一样的水平,一直叽叽喳喳说个没完,比如说:
       “啊!爸爸,那是什么?”
       “我看见了葡萄田!”
       “这个门上写着祈祷词!”
       “这里挂着的是门铃吗?”
       ……
       
       伊丽莎白算是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对未知的事物永远充满了好奇。她不知道的事情有很多很多,我会告诉她这片土地上一切一切美好得让人想流泪的东西,至于有些故事,我却永远不会说,也但愿她终此一生都不要知道。
       
       我看过了太多太多隐忍着悲哀的笑容,纵使美丽,纵使温柔,但是有一天回想起那些总会微笑的人来,心酸不能停顿。
       
       所有的灾难都成为历史,今后的不幸都已经与我们无关,我离开这片土地,我又回到这里。
       从此以后,我看见的,就应该只是真心的,无忧的,没有隐痛的,笑容。
       
       “我们就要回波士顿了吗?”
       “爸爸,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你不是说回科特布斯养病吗?”
       
       正午的太阳实在是太耀眼,柏林的每一条街道都被照得白晃晃的,我在菩提树下大街下了出租车,那茂盛的林荫再也不能带给我阴冷的感觉,所有的事物都变得明亮热切起来……这真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我微微有些头晕,大概是中暑了吧。
       
       一队东方人在导游的带领下从我身边经过。
       漂亮的东方女孩举着小旗帜,用职业标准的日语认认真真地介绍着。
       ……
       “菩提树下大街始建于1647 年,得名于最初时街道两侧种满的菩提树。”
       “西向我们可以到达着名的勃兰登堡门,从这里就可以看见。”
       “大家看这里,这是腓特烈大帝的铜像……”
       ……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你没事吧!”
       “爸爸!”
       
       我渐渐听不见伊丽莎白的喊声,我看见了什么?
       菩提树下大街77号。
       那栋经历过时光和战乱洗礼老宅居然还和当年一模一样,我又回到了所有事情开始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遇到我此生最大的幸福,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改变,是不是预示着又一个新的开始?
       
       一群孩子嬉笑着跑过,不远处坐在路边的可爱年轻人拉开了他的手风琴,他的同伴在一旁为他鼓掌,熟悉的调子流出他的风箱。
       有人旋转着随意起舞。
       有人在手风琴的声音里欢笑。
       我又听见了,所以我感到幸福。
     第二部
      楔子
       
       “今天还顺利吗?”
       恩斯特一只手撑着门边斜斜靠着,接过我的衣服。
       
       “嗯。”
       
       “亚尔弗莱还好吗?”
       
       “嗯。”
       
       “那么也看见‘狮鹫’了?”
       
       “嗯。”
       
       “心情不好?”
       
       “没有啊。”
       
       恩斯特笑笑,从后面抱上来,“他今天回巴黎复职……是这个原因吗?”
       
       我没有正面回答,转身握住他的手,“今天莱斯特夫人和我说起了以前的事情。”
       
       “以前的事情?”
       
       “嗯,阿德里安,亚尔弗莱,波拉玫朵小姐还有你,小时候的事情。”
       
       “哦。”
       恩斯特满不在乎地抬了抬眉。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我拉开他的手,从茶几上到了一杯红茶,轻轻地抿了一口。
       
       “你要我说什么?”
       恩斯特无所谓地耸耸肩,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不快,他笑了笑,“你想知道的东西,你早就已经从所有能知道的地方得知了,我所说的东西,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新意。”
       
       “那不一样,你们从小都在一起,看到的东西必定是不同的。”
       我轻轻捏住他的下巴,直视着他的黑眼睛。
       
       “安迪,在这件事上你总是这么咄咄逼人。”
       我不反驳,靠在身后的书架边沿,悠然看着他,算是默认。
       他维持着微笑,然后低头沉默了片刻。
       “阿德里安并不是真正的约德尔家的长子,这件事你知道了吗?”
       
       我挑了挑眉毛,“我差不多猜到了。”
       即使这样,听到事实的真相被毫无遮拦地说出来,我还是暗暗地心惊了一下。
       
       恩斯特靠过来,拿过我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一家都喜欢红茶。”
       “连你也喜欢。”
       
       我不置可否地拿回杯子。
       
       他在我身边的高脚椅子上坐下,拎起台面上印着的百合花图纹的桌布一角,垂眼瞅着。
       看着看着他勾起了嘴角,笑得有些隐隐地讽刺。
       “最开始,亚尔弗莱的父亲,也就是约德尔伯爵,喜欢红茶,然后阿德里安开始天天喝红茶,接着是亚尔和玫。”
       “亚尔弗莱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的哥哥,可是阿德里安却偏偏疏远他。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嗯,”我点点头,“他母亲因为生亚尔弗莱而患上产后抑郁症去世了。”
       
       恩斯特哼了一声,“差不多……不过还有一点。”
       “亚尔弗莱才是真正纯正的雅利安人,阿德里安不是,他父亲是法国人。”
       “产后抑郁症如果不太严重并不会死人,阿德里安的母亲是柏林的帕布莉卡夫人的女儿,她是悔婚逃到法国去的,四年之后被家族里的人从法国带了回来,和约德尔家的长子结了婚。”
       
       我难看地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我明白。”
       “阿德里安是……私生子。”
       
       恩斯特并没有接我的话,他微微地露出冷淡的笑。
       “历来,约德尔家的长子都承担着非常重要的责任和名誉,必须优秀杰出,无所不能,光彩夺目。约德尔伯爵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是阿德里安小时候的梦想。”
       “约德尔伯爵对阿德里安非常严厉,和对亚尔弗莱完全不同,并不是因为阿德里安是私生子,而是因为他已经认同阿德里安作为了约德尔家的长子。”
       
       “但是这一点……阿德里安并不知道?”
       
       “我想当时的确是这样,”恩斯特还在看着手里的百合花纹饰的徽章,“他们家族的通病就是,不善于表达爱。”
       “听说阿德里安的母亲回到柏林的第二天,约德尔伯爵就和玫的母亲离了婚,为了娶阿德里安的母亲。”
       
       “伯爵他……很爱阿德里安的母亲?”
       
       “嗯,不过这位柏林第一美人似乎到最后都不知道这一点,她在这场婚姻中抑郁了两年直到去世,阿德里安也不知道。”
       “也许阿德里安现在能够明白,可是有些事情却不能回头了。”
       
       “你说的……不能回头,是什么意思?”
       
       恩斯特径自一笑。
       “很多事情不能回头……比如对亚尔弗莱,比如把他姐姐送去丹麦,当然最初的最初,是从他进入军部开始。”
       “安迪,人生就是分岔路,一开始的地方走错了,以后再怎么拼命地走,都只会是越走越远而已。”
       “我是从小就很喜欢他的朋友,我知道他一直希望伯爵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对他的弟弟是既爱又妒忌,他处理不好这样的感情,所以只能对这个家庭刻意地疏远。我总是只能在一旁看着他们之间越来越冷漠,却什么都不能做。”
       “他们其实真的应该是一家人,因为约德尔家的人都这样拙于表达情感。”
       
       拙于表达情感……
       我一时失语,想到了那一天,阿德里安背对着我说出的那些飘零的话语,他说他爱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爱我……
       他说从我说喜欢他的时候,他就爱我。
       他爱的人,都离开他。
       
       我的喉咙开始发痛,我仰起头。
       “那个最初的最初,是指什么?”
       
       “他十七岁的时候作为‘雅利安人的代表’,没有军衔就进入陆军总部,是元首亲自授命。”
       “‘凭着这个开始,带来一个新的世界,然后从这个新的世界中,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这是当时他自己说的,他的心中,元首和帝国理想是第一位。”
       恩斯特把那双锐利的黑眼睛转向我,看得通透又明白。
       “一开始,就错得离谱,是不是?”
       
       “那么既然知道错了……”我的声音有些抖,“为什么……不能回头?”
       
       “为什么,”恩斯特随手扔了桌布,扫了一眼那徽章,“你想知道为什么,怎么不去问他呢?”
       “你又是为什么,总是想知道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呢?”
       他轻轻靠上来,吻了吻我的嘴唇:
       “难道……你还爱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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