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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获鸟之夏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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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由于店已打烊了,我直接朝正房的入口走去。但是,很不巧,屋檐下的夜灯也没亮着,即使再怎么习惯了黑暗,被来历不明的黝黑空气包裹着全身的我,不仅跌了一次,还跌了两次、三次。

脚被黑暗绊倒了。

眼看着要跌第四次的时候,我的指头终于碰到了玄关的拉门,砰地发出极大的声音。

我重新站稳了以后,尝试着打开拉门,当然是锁着的。我一面叫唤朋友的名字,敲着门。

里面有了动静。但有动静的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而是哀叫着的金华猫。喵喵地叫着的猫,从里面咯吱咯吱地抓着拉门。

没人在家。从学生时代开始,京极堂就是个只要猫打个呵欠就会醒来睡眠很浅的男人,加上他简直是与夜游无缘的木头人。

在神社!

我不知为什么地很确信。转身再度投身在看也看不见的暗黑当中。

只能凭记忆地横穿过点的前面,跑向有神社的森林。

夜难道就如此的黝暗吗?比较上,算是生长在都市的我,从未经验过这种程度的黝黑。沙沙沙的森林极为嘈杂。在暗黑当中,树木明显地活着。我突然涌现恐怖的心情。

所谓黑暗--

是如此恐怖的东西吗?

只不过,失去亮光,世界就呈现如此迥异的景象吗?在如此令人害怕的世界,我们闭起眼睛、若无其事悠哉地度日吗?

右脚激烈的疼痛,告示了我凸起的人工道路的存在。反射地向前扑到的我,两手趴在想来是连接着神社的石头阶梯。我成为四字形状,抬头向上望。

暗夜切割成四个角。

为了认识那个圈围着非现实的黄泉的入口是「鸟居」(译注:立在神社的参拜道入口,表示神域的一种门),我费了一些时间。

被切割的风景。鸟居那威严的侧影,呈现四角形地装饰了微明。

神社--武藏晴明社。

我跑了上去。

染着晴明桔梗的两座灯笼,是为了给子漆黑的世界色彩所必要的装置。

驱魔之星。

京极堂的那盏灯笼。

这个神社应该没有事务所的。那么,那家伙是去「拜殿」吗?

从门的木条格子泻出橙色的光亮。我鞋也没脱的一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去,站在平常决不会站的,捐香油钱箱的内侧窥视里面。

神主上了祭坛,在灯光的照耀之下,枕着手肘躺在那里。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叫喊着,咚咚地敲门。

京极堂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望向这一边,也不起身地说道:

「这个笨蛋!你以为现在几点?再说一次,你理解这儿是哪里吗?在应该是神圣且寂静的镇上守护森林里的值得感谢崇高的神社的拜殿中,你在这种不符合常识的时间来访,而且不仅穿着鞋子上来,还提高声音敲门等,我只能说,这种作为只有令人讨厌的人才做得出来!」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一副不敬不逊的态度!哪一个世界有这种躺在神体前的没常识神主?遭受惩罚的是你自己吧!」

「笨蛋!信仰并非形式。对我来说,这种姿势是十二万分的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盘腿坐禅,还是端坐,但如果肚里想的是不敬的事也算褒读,即使倒立着、只穿着一条兜档布,只要有信仰,就应该认为是好的。第一,所谓形式和样式这种约定俗成的事情,只限于在通用的范围内才有效。在普通的神社,如果拜神时,用手掌拍四次可能会被认为很愚蠢,但是,在出云大社和宇佐神宫,拍四次掌是理所当然。呀,拍掌这回事当然是敬意的表现,但是如果在佛坛前拍手,就会让人皱眉头。我在这里这么做,是无所谓的。」

「很可惜,我没有听你诡辩的闲工夫。」

我将捐香油箱置于身后真是糟透了。看来已经是在跟神直接交谈似的。

「有事拜托,开门!」

「蠢货!我能让既不是祖神的子孙、也不是神官的人进来吗?」

神社在回答。简直就像在听神谕似的。

「那么你出来。」

「我拒绝!」

和我那微带鼻音无趣的声音相较,京极堂那有精神的声音,显得更加响亮。

「如果是久远寺的事件,那已经结束了。我可不愿再插手了。」

「结束?」

心地很坏的神谕咒骂似的如此地告白。

「京极堂……你……已知道真相了?」

「真相?没那么不自量力!我只是察觉了而已。这个事件简直就像瞎子摸象般,问了摸过象的每一个人,因为想掌握整体,所以花费了时间。不过,当察觉了“啊,那是象”的时候,事情就结束了。关口,你们其实看见象了,只是没时间察觉而已。演滑稽剧也要有个限度。」

「你说我看见什么了?连你也和那个榎木津一样瞧不起我吗?我什么都没有看到。或者你们认为我疯了……」

「你差不多该觉醒了!」

本来应该睡着的京极堂,不知何时靠近了门边。由于在意想不到之处听到声音,我动摇了。

「看来,你说不定真的疯了唷!」

「啊,我疯了。如果你和榎木津都是正常的话,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不再以这种事,如果你是神主,那就听听正觉得困惑的人说话吧!」

「神主不是牧师。」

「一样的!」

我不等他发问,就叨絮地说起关于原泽伍一、泽田时藏、富子夫妇,和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动向,然后,凉子的久远寺家……

门内的友人不知到底有没有在听,连他在或不在我都感觉不出来了。我一沉默,简直就像存在于世界的只有我一人似的。寂静悄然而至。有如被黑暗抓住脖子似的,那是一种胁迫似的寂静。

寂静突然地结束了。

「关口,你除此之外,还介入婴儿失踪事件吗?」

「这是两码子事!怎么样?你知道吧,我们盲人手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呵,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实际上并没看到。对我来说,谜题倒是你本身那种态度。」

神主吐出话来以后,背对着我。

正当那时,我的指头搜寻着折进口袋那个像符的东西。我必须引起友人的注意。然后,我将符勉强地插进门格里的缝。

「京极堂,你看看这个,这是什么?是用来做什么?」

「噢,这是蛊惑!旧时代残留下来的……。这是,嗯,丑时参拜(译注:嫉妒心重的女子,希望被嫉妒的人早死,在清晨两点,赴神社参拜,头戴三角火架点燃腊烛,手拿钉子和铁糙,胸前挂镜子,将模拟被诅咒的人所做的稻草人偶钉在神木上,相信七天后被诅咒人会死的风俗)时,稻草人偶般的玩意儿。又不是平安时代(译注:从恒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直到镰仓慕府成立约四百年间),竟然还留着这种习俗呢!」

「是下了诅咒的人偶吗……?这个……实际上有效吗?呀,世间真的存在诅咒这玩意儿吗?」

对了,是诅咒。藤牧失踪和婴儿事件,不,久远寺家族的不吉祥的受虐的历史,全都因为诅咒的缘故。诅咒--如果事实上存在的话。

「是有诅咒的唷。而且有效。诅咒也和祝福一样,使毫无意义的存在本身有意义,找出其价值的语言就是诅咒。在有好处的时候,叫祝福,但没好处的时候,叫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并不想听文化论。我想问的是,咒死对方、使对方不幸的所谓『诅咒』有效吗?」

「至少在拥有共同的语言和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是超自然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吗?」

「不会发挥那种无聊的力量!所谓诅咒,像是『装在脑里的定时炸弹』般的东西……。嘿,你不懂吧。」

懂或不懂毫无关系。这个男人说有效的话,就是有效吧。我只想确认这一点。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么,你能够解开那涸诅咒吧!」

没有解答。

「不能吗?到底怎样?」

「可以呀。不过,你到底……」

「久远寺家的。」

「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

瞬间,黑暗逆转。四周全变白了。眼前很清晰地映着褪色了的神社门上的木纹。

但那只在瞬瞬间下了残影,木纹被吸进了黑暗当中。

听到雷声。

天空终于破裂了。大颗的雨滴摇动着愚人似地降了下来。

「我拒绝!」

以比雷鸣更斩钉截铁的声音,京极堂说道。

「为什么?这不是你的另一种工作吗,还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我呀,关口,因为和自己有关的工作而造成人死、受伤的,我可不干!尤其是这种无聊的事件,不去管它,自然会结束的。」

「怎么是无聊的事!」

闪电再度给了我视力。格子的那一边,映照着宛如幽鬼似的友人的脸。而那再度成为残影融化在黑暗中。

就只如此,京极堂--神社,拒绝下达神谕。

「我一直到你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为止,就站在这儿不动!京极堂,听好,我是讲真的。」

我用力地喊出几近哀怜的高亢声音后,就随地坐了下来。瘫软了似的我把背靠在捐香油箱。全身的肌肉仿佛协定好似的整个松弛了下来。暖热的雨,叭哒叭哒地很快地濡湿了身体。

我疯了吗?

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如此地害怕那个少女呢?

少女笑着。

白色的宽松衬衫、暗色的裙子,窥视到两只白色的足胫。

一条鲜红、鲜红的。

--呵呵呵。

--来玩嘛!

在我的耳边、我的耳边,淫荡地。

不,不是,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在那个时候,那个少女。

久远寺梗子。

这只手腕残留的感触并非是前世的记忆。我的学长所喜欢的人,在那家医院的受理处前,白色的足胫,红色、红色……

啊!

所以我跑了。

不是娼妇的未婚姑娘,会说『来玩嘛』这种淫荡意思的话吗?

这是怎么回事?

我尽全力逃走了。

我疯了吗?不,我没有疯,怎么会疯?我逃走了。

穿过鬼子母神一直跑。杂司谷的森林沙沙沙地作响,很暗,漆黑的暗。穿过墓地我跑着,我回去的地方在哪里?只有那个宿舍,只有中禅寺、藤野牧朗等待着的学生宿舍。

门开了。

中禅寺站着。对了,告诉他所有的事吧,这样的话:

「中禅寺,我、我,藤牧学长爱恋的姑娘……久远寺梗子……」

「从此以后,就别再说从前的事了。十二年前的已被切割的现实等那样的东西……谁也不看。」

中禅寺……不,京极堂将带着把手的烛台点亮站着。

我简直就像滚落在坡道似的,回到了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

「总觉得最有必要除掉附身物的好像是关口,是你唷!」

京极堂说道,蹲了下来,用烛台照着我的脸后继续说道:

「你脆弱的神经撑不过三天。简直是爱管闲事的老师!虽是夏天,也会感冒的。」

我完全湿透了。而且身上到处擦破、渗着血,撞到石头台阶似的右足胫黑红地肿了起来,连裤子都破了。大概接近三小时我似乎都处在飘浮在过去记忆的状态中。

大颗的雨变成了雨雾。

「我接下这个工作,不过我很高价的唷!」

我无法立刻理解他的意思。

「那么,京极堂,你接受吗?你要解开久远寺的诅咒吗?」

「但是有条件,你不接受的话,就拉倒!」

京极堂边看着我的脸,用一贯的表情淡淡地继续说着。我没出息地唯唯诺诺地听着他的话。

「首先,今晚八点钟。由于我也有想调查的事。地点是藤牧失踪的那个密室,其他地点不行唷。到那时间以前,先将久远寺家有关系的人全集中在隔壁房间……时藏夫妇可以不用找来。连你的份儿,先在书库里,准备五张椅子。梗子小姐睡在床上所以不需要,我的也不要,然后……」

京极堂的话暂时中断。他从胸前拿出手怕递给我,可能是要我擦干身子吧。我不知该不该接受,一迳地抓在手里。

「接下来,很重要,听好!连络木场,要他准备两三名健壮的便衣警察,然后要他们在随时都可以闯进来的,像庭院或其他房间伺机行事。」

「但是……那……」

「反正今天一定要解决,明天那些家伙们就会闯进来吧?只不过是提早几个小时吧。」

「话是这么说……为什么要……?」

「当然是要他们逮捕想逃走的家伙。」

「你的意思是说,解开诅咒后就会有想逃走的家伙出现吗?那……是藤牧吗?还是……?」

「你还是别想太多的好。恍惚的脑袋再怎么想也……对了,这样的话,差劲的思考才可以休息呀。接下来……」

「还有呀?」

「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做。」

「不,不是这个意思。」

我终于用手帕擦了脸上的雨。

「除了刑事警察,还要救护车……对了,找个像法医里村君那样,总之,找医术高明的在一旁待命,做好无论何时、受了什么伤都能救命的准备。所幸地点上没有设备上的问题。我再重复一次,不管直接、间接,因我的行为而出现死人的话,绝非我本意。绝对不干!」

我表示接受条件。时间已是清晨五点,由于恶劣的天气完全将太阳遮住了,黎明一直都不来。我有如徘徊在醒不来的噩梦中,一直在发呆。

在京极堂家洗完澡的我,在常去的房间里短暂地休息。将座垫折成四块放在颈子后,我简直就像猫似的弓起背,在仅有的短暂时间里很贪婪地睡着了。

睁开眼睛时已经过了九点。雨还在下,已看不到京极堂了。桌上放着这个家的钥匙,摆着一封看不出是漂亮或不漂亮的字所写的信。

内容真是无趣。为着出门时锁上钥匙啦,钥匙是复制的所以带走也没关系等。

因为不想回家,在旧衣店买了便宜的敞领衬衫和裤子。在等候修裤脚的时候,我观察了现在穿的裤子,不仅是破了,由于被雨和泥土和血所沾而形成的污痕,根本就无法恢复原状了。没有办法,只好拜托店主,把裤子和衬衫一起扔了。旧衣店主道出莫非遭遇山贼了等等,这种奇妙的时代错误的事情。

觉得好像很久没回家了。妻子的脸突然浮现了,我的心情变得想念又疲倦般。

吃过已晚了的中餐后,在食堂借了电话告诉木场详情。

木场说道,京极堂这小子故弄玄虚后,豪爽地笑了。然后说七点钟在晕眩坂下,会开吉普车去接唷。

然后,我想打电话给凉子。但是手拿着听筒,我非常地犹豫,原本应该比木场更早联系的,但简直拿捏不准不知该说什么好。被食堂那眼神很差劲的老板瞪着,我半自暴自弃地下了决心。

我跟凉子说:

「今天晚上,我带阴阳师去拜访。」

凉子被我那唐突的说话方式吓了一跳,但结果还是和她约定晚上八点以前,集合家人及准备五张椅子。如京极堂所言,我的脑袋似乎有些恍惚,完全无法拟定很灵活的策略,只简单地说了要件反而好也说不定。

挂断电话,我有些担心凉子到底要如何说服那好说理论的父亲,以及冥顽不灵的母亲?而且,对于没提到木场这个伏兵存在的犹疑,使我感到忧郁。

我究竟在做什么?争取到一天时间,结果什么也没做的白白浪费了时间。

我在思考。我在设法使京极堂所言的像在休息般的差劲的思考运转起来。

不明白的点太多。不知道到底什么是谜?藤牧确实消失了,婴儿不见了,但如果说这就是谜题的核心,我又觉得未必如此。我应该看到的「象」,到底是什么?

头脑里面模糊地白蒙蒙一片。少女!久远寺梗子,在那阴影中隐约地忽隐忽现。

很闷热。可是雨势逐渐增强似的。我想去令人安心的地方。我一方面为了躲雨,进了车站前再恭维也不算干净的咖啡店。播放着不曾听过的古典乐的店里,微暗,室温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连络京极堂家,主人回到家了。告诉他,木场七点钟会到坡下来接。店里的电话是那种和装满不同性质的最新式高度传真电话机,我感到有些不相称。

坐在弹簧凸出很不好坐的椅子,一面喝着香喷喷的温热咖啡。我觉得很放心,稍微打了个盹儿。

大约六点五十分,我站在晕眩坂下面,亦即被圈围着墓之町的油土墙所隔开的坡路入口处。由于不曾重新站在这里,可能雨景也有关系吧,已看惯了的风景竟感到非常的新鲜。

嘎地出现很夸张的声音,泥水一面迸溅着,两辆吉普车很唐突地抵达了。驶在前面的吉普车的车门半开着,看得到木场那有如兽头瓦的脸,然后以不输雨声的一贯高亢的声音喊道:

「别在雨中等,赶快上来!」

我收起伞,小跑步地趋前,坐进后面的座位。虽然只是短短的距离,但毫无用处的我仍然淋得湿透了。

「这家伙叫青木,嘿,可以说是俺的部下。后面的车子坐着里村和他的助手两个人,然后坐着叫木下的魁梧家伙。木下是柔道高手,这青木呢,呵呵,一般是叫特攻击破!」

这个叫青木很一板一眼的青年说道,学长别再说了,害羞地和我打了个照面。

总是很饶舌的木场,不知为什么只在今天显得沉默寡言。我也不多话,车里轻微地充满紧张感。

「那家伙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木场说道。雨宛如抽丝似的变小了。车外,简直就像透过毛玻璃看似的朦朦胧胧。

在黑暗的坡道中途,隐约地闪烁着亮光。木场眯起眼睛说道:

「哼,鬼从山上下来了呢。」

黝暗的黑色背景,浮现出星型。是晴明桔梗。是那个灯笼。在烟雨朦胧的晕眩坂上,浮现一个打扮怪异的男人,撑着粗制雨伞,墨染似的黑色和服外衣,薄薄的黑色外褂也染着晴明桔梗,手上戴着手套,黑色袜子、黑木展,只有木展绳是红色。

是京极堂。

京极堂终于沉重地慢慢地走下坡路。

朋友的眼睛四周访佛化了妆似的显现阴影,看起来有些憔悴。

这是这个男人的另一张脸。

京极堂无声地靠近,无声地打开车门,无言地坐了进来。

可能清一色黑色的关系吧,没怎么淋湿的样子。京极堂简直当我是无形似的,无视于我的存在,探出身子,在木场的耳边低声说着什么。木场也附和作了回答。是在商量办事步骤吗?也许是不想让我听到的内容。我噪声不语,宁可不看地将视线游走窗外。但是,窗子就只映照着我那发楞的脸,几乎看不到风景。

铃!我觉得风铃似乎响起。那当然是幻听。

木场介绍了青木。青木用挨骂了的学生的眼神看着京极堂后说道,我是青木。

「约好在现场和敦子碰头。我有事情想问她,取得连络后她表示也要去。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办法,只好让她帮忙。事后才通报请谅解。」

京极堂只说了这些以后,就完全地陷入沉默了。

雨夜中的久远寺医院,不过像一个荒废了的巨块罢了。为了不让人起疑,吉普车在十字路口的前方停住,我们朝那个巨块走去。门前,中禅寺敦子举着大大的蝙蝠伞,孤单地站着。

中禅寺敦子认出是我们以后,默默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加入我们。

木场警察组一行六人,悄悄地穿过庭院直接向小儿科病房走去,先暂时在森林附近伺机行事。我和中禅寺兄妹先前住本馆的正面玄关。

玄关混乱的模样和昨夜几乎没变。可能是对整理灰心了吧。失去了障碍物的刚进门的那块地方,雨毫不留情地飞溅进来。碎成片片的玻璃碎片加上灰尘之类飞散四处,已经呈现废墟之相了。玄关的电灯也遭到破坏,仅仅被遥远走廊的电灯照射的这个景象,更增加了荒凉感,很强烈地引起我的不安。

凉子站在废墟里面。

「恭候大驾!」

凉子穿着白色宽松的上衣、黑色的裙子,和前天一样的打扮。

「凉子小姐,这位是……」

我该做介绍正回过头去时,京极堂已甩干粗制伞的水滴,以如乌鸦般黑衣的姿态,和凉子对峙着。

「终于见面了,久远寺凉子小姐。」

京极堂完全无声地越过我,走向前去,自我介绍说道,我是京极堂。

「你是……阴阳师吗……?」

「我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转达的,不过,按照旧的称呼是可以这么说。大家都到齐了吗?」

「全在指定的书房隔壁……。你真的、真的是说能为这个家解开诅咒吗?」

京极堂噗哧笑了,说道:

「什么?栖住在这个家中的坏东西……是的,是来对付姑获鸟的。」

「姑获鸟吗?」

「害怕没来由的东西,人们大笑后返回了。」

「你念的是出自《诸国百物语》的典故。确实是第五卷……『鹤林姑获鸟怪物』……吧?」

「真不愧那么了解。虽然非我本意,但我正是那里面上场的愚蠢武士呢。」

「你说的是,杀了以后才知道不过是五位鹭(译注:中型的鹭,背是黑绿色,翅膀、腰和尾巴是灰色,头部后面有细长的白色羽毛),不过,也许是真的怪物也说不定。」

「反正都一样。」

京极堂眼光锐利地看着凉子后,笑了。

对不了解典故的我而言,简直是莫名其妙的应酬。

黑衣男人和黑白照片的女人。色彩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于是,我不由得顿悟了。不该带这个男人来的。京极堂和凉子是不能让他们碰面的那种人。

凉子与榎木津是人偶。换句话说,不是这个世间、是居住在彼岸的同一种人。可是,京极堂不同,这家伙不是人偶,是操纵人偶的人。虽然没有根据,但是比警察、比侦探更握有使这个家崩溃力量的,也许是这个男人。

然后,我把这家伙带来了。

是我。

突然,我感到恐怖。

可是,已经晚了。在凉子的引导下,京极堂开步走了。

那时,传来夹杂着雨声的婴儿哭声。

我全身浸在冷水似的起了鸡皮疙瘩。

是产女。

不,那一定是前天夜里诞生的婴儿。

「老师!」

被中禅寺敦子一催促,我迈出僵硬的脚步。凉子在途中,站在看来像护士休息室的房间前,说道:

「再来就麻烦你们了。」

换句话说,在这个本馆里,的确是有婴儿吧。

为了走出回廊,必须再穿上鞋子。由于袜子湿透了,我很费了些时间。

穿过别馆,新馆小儿科病房终于出现了。我有如下了决心般跟着前面三个人走。

凉子先走进寝室后,京极堂用眼睛做暗号,把妹妹招了过去后低声耳语。显得有些紧张的中禅寺敦子,等慢吞吞地脱鞋的我换上室内拖鞋后,从正面的门走到走廊不见了。大概是要去开后门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示意我先进去。

我踌躇了。一打开门,紧张的眼神就会全集中在我身上吧。

然而,我的担忧,从某种含意来说竟落空了。当然是受到了注目,不过久远寺家人的视线都同样地没有霸气。事务长似乎将昨天的胆怯踢开了似的,姿态坚定,院长则如同住常很懒散地敞着胸、翻着白眼,内藤在窗边抽烟、斜着眼,个个只是很专断随兴地闲散地看着我而已。

「怎么,是你呀!不就是前天那个侦探先生吗?嗯,后面那位是祈祷师吗?真是的,侦探后面来的是祈祷师。凉子,配合你的滑稽剧仅此一回喔。难保不再传出奇怪的谣言。每次一有什么,玄关就会被破坏,真伤脑筋!」

从语气来推测,院长丝毫没有严重地看待事态。

后面两人沉默着。凉子站在密室的门前,向这里--不是我,望着的是京极堂。

「到底想做什么,想把这个久远寺家怎样了?」

事务长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入口处,京极堂巧妙地擦过我身边,进到房间。

「你是祈祷师吗?我话先说在前头,如果你是骗子,我可不放过你!拙荆虽然信仰虔诚,但如你所见她在动摇呢。我可是科学家唷。」

院长用粘糊糊的眼神、简直就像在估价似地盯着京极堂,以一贯缩下巴的姿势牵制着。

但是,祈祷师毫无所惧。

「如果你是科学家,我倒希望你稍微再冷静地判断自身所处的事态。」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预测到我现在开始要做什么,结果会怎样。」

老人的表情瞬间吃了一凉似的,像章鱼般突出嘴唇:

「你在说什么呀。很不巧地,我一概不了解驱魔和加持祈祷之类的,所以没有被祈祷师教训的道理。第一,我不信幽灵呀作祟什么的。」

京极堂悄然地绕到老人身后,望着老人头发变稀少的后头部,脸色不变地说道:

「我也不相信这些东西,老人家。」

「你说什么?」

老人发出荒腔走板的声音。回过头去,那里已没有人,他再度遭到绕过去的黑衣闯入者对他后头部的攻击。

「别再伪装自己了。这个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着该存在的东西,只会发生该发生的事。」

老人的脸有如煮熟了的章鱼似地转红了。

京极堂巧妙地避开老人的视线,彻底地从后面搭话。老人最后停止了用眼睛追京极堂,就那样红着脸将视线投向下面。

「即使不相信,但事态大致如你模糊想的那样。我是为了打开那扇门,将你们引进去而来的。」

「那、那无聊的,你,再怎么样……」

语焉不详的老人沉默了。有如死神的黑衣男人,以更低的声音说道:

「用自己的眼睛确认就好了,很简单的事。」

有如蜘蛛逮住猎物般,老人掉进京极堂的掌中了。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我如此认为。

「有意思,真的有意思。」

宛如等候上场似的,内藤提高了声音:

「凉子小姐带来的人,真的很精采地违背了期待。不戴鸭舌帽一副航空队员打扮的侦探刚一现身,这会儿,又来了个穿和服的祈祷师。说是驱逐恶魔啦击退怨灵啦,我虽然曾想象过会出现在山中修行的和尚,或比睿山的和尚兵,不过,果然像是歌舞伎里的助六(译注:江户中期,京都侠客万屋助六,和妓女杨卷一起自杀)哩!」

京极堂的装扮其实和助六完全不同,但确有一脉相通之处。

「而且,还说不信灵魂。我虽然不成熟,不过倒自认还有辨别力。我到现在还没见过,有不相信灵魂说的宗教者的先例呢。」

京极堂这一次站到歪斜着的内藤面前,说道: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保全一生的人,一定会在六道(译注:众生依据善恶之业住赴的迷界,亦即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再度接受生,也就是说没有时间去迷惑无法超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至于基督教呢,这一方则是不受洗的话,死者就入地狱,而有信仰的人,会受天主宠召,相对于神的恶魔是存在的,这方面也是没有谈论灵魂什么的空隙。至于回教,也没什么大的差别,遵从可兰经、如何按照阿拉的意思生存才是问题,做得到与否足以决定死后前住的地点。没想到被称作世界宗教的三大宗教,全都不欢迎可疑的灵魂。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存在,并非为了死者。」

京极堂声音高亢,而且用口若悬河的语调一面说,亦步亦趋地紧接道:

「也就是严格地说,身为宗教家,和承认灵魂的存在,大部分的时候并不是两立的,内藤先生!」

态度是高压式的。

「所以,你应该改掉那不成熟的认识,而且……」

京极堂挑战似地继续说道:

「正确地说,我不是宗教家。……就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慌张地抬起脸来,京极堂捕捉住了他的视线。

内藤瞪着京极堂。

「不过,你是来解除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的人,如何解咒呢,你能做什么?」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我只是来把你们引进那扇门的。」

内藤随指头所指望着门那个方向,然后,瞬间,感到害怕了。

「小、小姐,很遗憾,我无法参加这个降灵会啦除灵什么的。如果这样,还不如让可疑的侦探先生来搜查得好。即使礼让百步,承认这人是非常灵验的灵能者!牧朗君还活着。这种人没什么作用。」

凉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神飘忽地眺望这个似乎已是尽头的世界。从窗帘的缝窥视得到窗外。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到隔壁的房间呀?」

「你在愚弄什么嘛!」

「你固执地主张牧朗氏还活着,有什么根据吗?」

「根据什么的都没有,你……」

「那不是你希望的吗?你有那种其实并不希望他活着,但如果没活着你可麻烦了的理由。」

「那又怎样……?」

「不用担心。」

「虽然不用担心但牧朗氏恰巧也死喽。」

全部的人都吓了一跳。任何人都不这么想,而且没说出口的事情……连榎木津都不肯定的事,竟被这个突然来到的闯入者干脆地说了出来。

「死了……」

凉子慢慢地将视线转向京极堂。

「是的。然后,内藤先生,他紧紧地附在你身上。」

内藤的脸眼看着转为苍白。

「你、你、你不是说灵魂不存在吗?你作弄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只说了不相信哩。对于像你这种相信的人来说,灵魂可真的在发挥作用呢。」

「你说我相信什么来着?」

内藤一和京极堂说话,就完全失去了礼面。他的视线慌张地转来转去,他的话已像是对着屋里所有的人在说了。

「他失踪以后,你就失去了集中力、睡不着、酒喝得停不下来、参加国家考试落榜、听到幻听,这全是附身的恶灵造成的。」

内藤茫然若失了。

「你放客气些!听说你是阴阳师才沉默地听着,一开始就提没灵魂有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从一开始,京极堂的发言确实听起来表面上并非首尾一贯,但是另一方面,的确巧妙地说中对方心虚之处了。不是不得要领,简直太有要领了。其证据是,院长、内藤不都像打败了的狗一样,沉默着吗?

「老师!」

背后传来中禅寺敦子的声音。我的背被她轻轻地按了一下,才察觉自己连门都没关地两腿叉开站在入口处。我走向前去,中禅寺敦子不出声谨慎地把门关上。在她的带领下,木场他们大概进到建筑物里的某个地方,做好任何时候都能出动的准备了吧。

「听你说了这些话,我更不明白你在这个家,不,在隔壁的房间,到底要做什么?」

夫人如前天那样,目不转睛凛然地望着前方,绝不看京极堂一眼。但她现在已不像初次见面时绝不让他人近身的激烈的严厉感了。相反地,看起来像努力不上圈套地避开视线的胆小者,这使我产生了复杂的心境。

「我什么都不做唷。我可不施行像太太所做让人伤脑筋的法术!」

「你说我施了什么法术?」

「装傻也没有用。你施行的『式』(译注:式神之略。在阴阳道里,听从阴阳师命令,变幻自在会做出各种不可思议法术的精灵,和『式鬼』同),可不是又精采地反弹回来了!」

京极堂说道,从怀里拿出我给他的下了咒的纸人偶后,宛如遮断了视线似的,夫人的眼前蒙上阴影。

「这、这是,为、为什么,你……」

「一知半解是会吃大亏的唷!久远寺流派不仅是附身遗传,追溯根源的话,还不难想象是了不起的阴阳道的一派呢!不过,为了自己好,这种事还是不要轻率地做。不是说害人害己吗?你所施行的落了空的符咒,和自古以来的传说同样,会很容易地遭到回报,只会替这个家造成祸害!」

夫人的眼睛,不动地注视着前方,失去了焦点。

「你说式、式反弹回来……对谁、谁呀?到底……」

「式,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院长不像在问谁,他自言自语似地问道。答话的不是京极堂,是凉子:

「所谓式神,指的是阴阳师等使役的鬼神。」

院长混乱的眼神投向京极堂:

「不信任灵魂,却信任鬼神妖怪之类的吗?」

京极堂扬起半边眉毛。

「大小姐的说明有些太文学性了。」

他说道:

「所谓式神,是赋子『式』人格化的称呼方法。所谓式,对了,就像葬礼仪式啦毕业仪式啦的式……呀,这和方程式的式一样。」

「不懂。所谓的方程式,是那个一加一是二的方程式吗?」

「是的。在那种时候,一这个数字也就等于存在本身。比如说,这里有一个苹果吧,再拿来一个的话,会怎样呢?」

「那就变成两个苹果了吧。一加一是二吧,没有其他答案了。」

「真爽快!正是这样。所谓法则,是不能擅自更动的。一加一,一定是二。但另一方面,那是将『苹果』以苹果的集合来综合,但那只在无视个别的差异将其记号化了的时候才有效。再如何地努力,自然界里是不存在『两个苹果』的,只是有一个苹果和另一个苹果而已。苹果一个个都各不相干。换句话说,这里所说的『苹果的记号化』,实际上就是『咒术』。然后,『加』的这个概念,就是『式』。『加』也就是『施行式』这个行为。」

「你的说明很高明,不过,有一点儿诡辩。」

院长面不改色地说道。以他来说,只有这个黑衣闯入者暴露出缺点,他才有救,除此以外,无论是怎样思路井然的解答,怎样的内容、感想,都一样。

「换句话说,虽说施行式,但也不是操作超自然不可思议的事。那并不违反自然的运行和法则。只不过,差别在于是否有人为的意思介入,结果是非常的理所当然。但是,如果不了解『式』、只看答案的话,由于不了解结构,所以看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这很像未开化的人将收音机当作魔术。事实上,由于受了在中国的蝴蝶拍翅膀的影响,使欧洲的天候发生变化的事,实际上是存在的,换句话说,虽然是一张纸片,但只要使用方法弄错,也可能使人的一生为之疯狂呢。不过……」

京极堂转身对着老妇人。

夫人不变地面朝向正面,凝视着虚空。

「弄错了式就绝对无法得到正确的解答。针对一,而想要三这个解答的话,就得加二,还是乘以三,或者加五再除以二。如老人家所说一加一,一定是二。」

「我把式施行错了吗……?」

挤出来似的声音。

「由我来说的话,算是错得很离谱吧!总之,目标牧朗氏已不在人世,你所施行的式全都回来了……」

京极堂迅速地将脸转向凉子。

「带给小姐不幸!」

感觉到夫人的身体失去了生气。

「经过了几百年,一代代地诅咒着这个家的,其实是你们自己,这件事……太太应该更早察觉了才对--」

已没有人开口了。幸好目前在这个场合,完全没有人拥有妨碍京极堂行为的力量。

「呵,大致都照会过了。关口君,赶快结束吧!」

京极堂招我过去。略微回头一看,带着紧张的中禅寺敦子,凝固在入口处般地站着。

京极堂用手制止想打开门的凉子后说道:

「没关系。」

然后,催促我打开门,表示要进去了。我笨拙地握住门把。京极堂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别后悔喔!」

门被打开了。而且这一次,是用我的手。

传来一股特别的气味,还有低温。数量庞大的书籍的墙壁。和前天完全一模一样。

不过,梗子右侧床边,整齐地并排着五张和床平行的折叠椅,另外,在医院常见到的导管上挂着白色布的三张屏风直立,像要遮掩她那可怜的下半身似的。这是有意隐藏妹妹悲惨姿态的凉子的心意。

京极堂看到以后,相当长时间地显露厌恶的表情,然后略微窥探了我的脸色,吐了一口很大的叹息。于是死心了似地微摇了摇脖子后,舍弃了从刚才就陷入失语症的我似的,他快步走近梗子枕边。

追着京极堂似的我游动着视线。在他到达的地点屏风的后面,是梗子的脸。

憔悴到了极致的脸。是的,她就是那个时候的少女。我再度预感到脑袋里模糊地一片白茫茫。但是,那个预感在间不容发之际落空了。记忆并未混浊,只是类似晕眩的混乱通过眼球内而已。

「是久远寺梗子小姐吧,幸会!我叫中禅寺,是牧朗先生学生时代的朋友。」

京极堂低声地自我介绍。梗子现出不理解发生何事的呆然若失般的表情。

「哎,怎么办。」

她说道:

「我先生不在。你虽然特地来,但如你所看到的,我这个怀孕的身体无法自由地动呢!」

「请别担心,就这样躺着吧。太太,请告诉我,肚子里的婴儿长得很大了似的,会不会从肚子里跟你说话呀?」

梗子非常高兴地笑了。

「啊啦,很遗憾,还不曾有过呢!」

「啊,那么,也没有向你下过命令吧。」

「喔,婴儿会做这种事吗?」

「也有这样的呀。不过,这样的好,你的娃娃还没跟你说话哩!」

「我还没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个孩子暂时还不出生真没有法子呢。」

梗子又笑了。

「太太,现在仍爱着你丈夫牧朗先生吗?」

「当然呀,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呢!」

从我的位置虽然看不到,但我想象梗子一定在摩婆着膨胀的腹部。她的眼睛显露的已然不是看着这个人世的眼神了。

「我听了这些以后安心了。因为牧朗先生从十二年前,就爱恋着你呢。总之,还写了不擅长的情书哩。」

「我可不知道情书什么的!」

「我想是吧。因为很遗憾那封信没有转到你手上!」

和我当时所经验的一样,梗子对情书这个字眼敏感地作出反应。但是被京极堂间不容发的回答泼了一盆冷水似的,野兽的眼睛立刻失去了颜色。

「你说……没收到吗?」

「是的。你当然不知情。不过,他写了是事实喔,因为要他写的就是我。」

胡说!送信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你吗?

我在内心如此喊叫,但是无论如何声音都出不来。我的主张,只不过变成呜呜地呻吟声,很虚幻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简直就像女童似地扭曲着脸,眼泪纷纷掉下,哭了出来。

「那么,那个人真的寄了情书……?」

「当然。牧朗先生对这种事很认真,除了你以外的女性,都看不上眼。」

「那个人、那个人对姐姐……」

「那是你误会他了。从十二年以前就……然后现在仍觉得你很可爱吧。」

「那、那、那么说……」

梗子停止了哭泣,抬头看着京极堂,视线仿佛依赖着黑色装束似地缠着。

「他是一个拙于向别人传达自己情绪的男人,你也是。你们不过是擦肩错过。换句话说,就像扣错了钮扣般。这是哪里都会发生的并不稀罕的事。」

「但是,那么,我……多愚蠢呀……!」

「没关系。他一定会原谅你。不过,为了这一点,你必须回想起所有的事情。」

「想起……?」

「是的。你和那个人的事,那一晚的事。你做了什么事……?」

梗子的瞳孔开了。

「嗯,慢慢地回想。不急!那个时候到了会有暗号。这么做的话,会原谅所有一切!」

发生耳鸣。

「牧朗先生会出现吧。」

有如提高收音机的音量般,雨声的嘈杂突然袭向我。

京极堂回过头眼神如狼般锐利。

「关口君,由于很无趣的结界(译注:僧侣为了修行,围起不让外人进入的木栅栏)围了起来,必须花点儿时间。你好好地用眼睛看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要记住唷!我并不知道你说的话,究竟有没有作为证据的价值,但是你以后必须作证吧!嘿,你的座位在这里。」

京极堂指定的我的座位,是在梗子的脚下,亦即五张并排的椅子中最接近门边的椅子。

我坐下以后,京极堂打开门,招进久远寺家的人。

完全失去血气、苍白到透明程度的凉子进来了。接着是事务长,头发乱了,低垂的脸显得相当疲劳。始终不镇定的内藤进来了,没有焦点的眼睛有如宿醉未醒般鲜红地充着血,额头上浮现湿了的珠子般的汗。接着的院长红着脸,他的眼睛看起来几乎是闭着的。

脚步沉重,空气沉滞。

依京极堂的指示,梗子枕边是凉子、事务长、内藤、院长,依序地坐了下来。很巧地,正是进房间的顺序。我看着邻座院长的侧脸,他果然紧紧地闭着眼睛。

京极堂让大家都就座了以后,非常缓慢地以慎重的动作关上门。然后,不出脚步声地移动,站在凉子和梗子的中间。

于是,那些咒语突然造访。

「曩莫三曼多缚曰罗多仙多摩诃卢舍多耶苏婆多罗耶吽多罗多含满!」

是真言宗的咒语。全部的人当然都吃了一惊。

京极堂双手交织在前面,这种姿势以前曾听说叫内缚印。手印产生了变化。两手中指直坚。

「谨请甲弓山鬼大神降临影向此座,缚住邪气!」

起初,以为可能是密教真言,但又觉得不是。读经和祈祷文都不一样。比较接近咒文吧。不,仿佛是在说什么故事似的。咒语的声音慢慢地变大了。

「请将阻档当家久远寺某某之物收拾至此,临、兵、斗、者、皆、陈、裂、在、前!」

九个字。京极堂的手刀在空中纵切五次、横切四次。

「燃烧不动明王火炎不动明王波切不动明王大山不动明王吟伽罗不动王吉祥妙不动王天竺不动王天竺坂山不动逆行逆行下!」

咒语的调子变了。就在那时,事务长的样子发生了异样。

简直就像患了疟疾似的,喀哒喀哒地打颤,一副受不了似的,看样子是想按住眼角,但手却举到额头,然后齿根不合似的以咕喊咕喊的语调,发出带悲鸣的声音:

「停、请停住!那是……」

「曾听过吗?」

京极堂停止念咒,盯着老妇人看。

「很像吧。这是不动王的生灵回返。如果不喜欢这个的话,对了,那就弹弓弦吧。」

「啊,你……」

「使用弓的咒语法,在阴阳道是称为蟆目(译注:孔如蟾蛤之眼,以揪树、梧桐等制造的大型锋利的箭头,由于风穿进洞会发出声音,可作为降服饮魔之用),蟆蛙,就是蟾蛤。」

「呜呜呜!」

泄出呜咽声。

京极堂无视地再度念起咒语:

「让对方开出血花、破裂成灰尘!」

老妇人已达到了极限。

「啊,原谅、原谅我!我不过是做了和母亲所做一样的事而已。」

「住嘴!」

凉子突然站了起来。

现在的声音是凉子的声音吗?我在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于是,为了必须确认,很快地抬头看到凉子的脸的我,这下子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了。

脸不一样。眼睛虽然大大地张开,但是,那里面却没有眼瞳。

「我的……」

凉子宛如配合京极堂的咒语似的缓慢地旋转着上身,好像被什么附身了。这人不是凉子,我战栗了,没听过的声音。凉子喊道:

「把孩子还给我,你……」

「哇啊!」

喊叫的是内藤。

「俺不知道,俺只是看到而已。俺啥也没做。引诱我的是对方。恨、该恨的人,不是我。」

「罗嗦,别撒谎!你也一样。」

凉子,不,曾是凉子的女人,更加地提高刺耳的尖声说道:

「你们,把我聚集在一起的重要东西全糟踢了!我确实看到了,我就在那里,你们这些人杀了那个人!」

曾是凉子的女人,大大地转动颈子,诅咒的话吐散在站着的那附近。绑着的头发散开了,浮在额头的血管激烈地颤动着。和此同步似的我的悸动也变快了,脑袋又是一片空白。

「是你!是你杀的!」

厉鬼相貌的凉子想攻击内藤。理应刻意阻止的老妇人,紧紧楼住她。内藤似乎已到了恐怖的临界点,他从椅子跌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凉子、凉子,原谅我、原谅我!」

「放开我!杀人犯!」

凉子推开老妇人后转向妹妹,但是梗子动也不动。不,从一开始就没有表情,她的灵魂现在并没有看着现实。

「你也是!」

京极堂从后面抓住想要攻击妹妹的凉子的脖子。

我心脏的跳动达到最高潮,世界在一瞬间停止了。

「不想见到你,退下去!」

京极堂说道,把嘴巴凑近凉子的耳朵,低声地说些什么。

凉子停止了行动。

缓慢地转向这一边的那张脸,微微地带着笑意。

然后,在这个时候。

铃!风铃响起。

「喀喀喀喀!」

不是人的声音。

是鸟声。

梗子一面发出鸟叫声,直起身来。

实际上看来是很慢的。

就像慢动作似的。

屏风倒了下去。

梗子的胸部敞开。

膨胀隆起的腹部露了出来。

然后迸开了似的。

肚子裂开了分辨不出是血还是羊水的水沫,喷溅到接近天花板,飞散了。

把床单濡湿透了。

滴滴降落在十字型的日光灯。

落在屏风的纯白上。

我也失去了平衡,但.慢慢地倒在地板上。暖暖的液体滴了下来。

倒下的屏风弹跳在地板上。

然后,对面,有一个巨大的婴儿滚倒在那里!

为什么?

虽然才刚出生却穿着衣服?

光滑的滑溜溜地浸在羊水里。

--藤牧先生。

生下来的是藤牧先生,不!

是「久远寺牧朗的尸体」!

在混浊变薄的意识里,我非常清楚地看到。

虫子缓慢地爬在那个曾见过的深度眼镜的镜框。

那是座头虫。

然后,我丧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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