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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番外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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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庄亿索和奶妈李妈妈闻声赶到,在震惊中将庄霭雯扶回楼上。她靠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小川儿检查了门窗,确定窗帘紧紧拉上,窗户的插销到位。李妈妈劝道:“小姐,你不要怕,书房里的事,多半是近日咱们专注于老爷的丧事,哪个打短工的佣人不知怎么积了怨,发作出来,你亿索叔一定会查明。”李妈妈临走时,特地给屋里留了一盏烛火。

  也正是这盏灯,总算让庄霭雯略略踏实下来,沉沉睡去。

  睡梦里,她见到了父亲。庄世尧躺在书房正中的地毯上,身下是大片的鲜血。她想哭喊,但欲哭无声。父亲的双眼圆睁,像戏台上《挑滑车》里的高宠,猛不可当,但终有一死,死不瞑目。父亲忽然看见了她,愤怒的眼神转为温柔,哽咽说:“这后面的段子,要你一个人唱了,从青衣到花脸,丑角到武生,都要你一个人演了,爹不能陪你唱下去了。”

  这是梦,父亲死的时候,没有鲜血满地。这又不是梦。父亲临终的话,真真切切,庄霭雯一辈子不会忘却。

  她在哭泣中醒来,忽然觉得周遭异样:李妈妈给自己留的那盏灯已经灭了;原本拉得好好的窗帘被卷起来,原本关得严严的窗户也被打开!耳中,传来了脚步踩在楼梯上的轻响。

  “谁在外面?”庄霭雯问道。那脚步停住了。庄霭雯浑身颤抖着,后悔刚才没有让小川儿陪在房中睡。一片寂静。会不会,外面根本没有人,自己只是听错了?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她轻轻打开了门。却在惊惧中不知所措。在楼梯的转角,在黑暗中,一个月白的身影,也许是长衫,也许是长裙,伫立着,似乎也望向她。长发,她还能看出,过肩的长发。她开始在墙上摸索着电灯开关。但只怕来不及了。那人影……那鬼影,又开始走上楼梯。手里,是一把长刀。

  庄霭雯纵声惊呼,返身冲入闺房,关紧了门,身子靠在门上,不住颤抖。谁能来救我?谁能来保佑我?阿爹,冥冥之中,你是否能庇护我?在这一瞬间,庄霭雯忽然后悔,去年没有听那个神父的劝,到圣若瑟教堂去做礼拜;或者,在日本人杀进城之前,去城郊的毗卢寺烧香听禅。谁让她生长在这样一个以毒攻毒的枯楼里;谁让阿爹是个对十方神圣都不屑一顾的倔顽书生呢!可是阿爹,你又去得这么早,远处是日本鬼子的炮火,近处是游魂厉鬼的尖刀,这后面的段子,要我一个人唱了。

  她开口,却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她身后的门把手被拧动,门板在被用力推开!惊叫已变成哭泣。“小姐!霭雯!”李妈妈的声音。庄亿索的声音。推开门的是管家、奶妈和小川儿。“快抓住它!”庄霭雯哭叫着,“你们看见它没有,快抓住它!”

  庄亿索和李妈妈交换目光,小川儿说:“抓谁呀,小姐?什么人都没有呀!”

  “楼梯上,长发白袍子的,手里拿着刀,你们快去抓来,送巡捕房,别让它跑了!”庄霭雯急切地说。

  庄亿索说:“小姐,我从楼下跑上来,一路没见到你说的那个人……根本没见到一个人,却要从何抓起呢?”

  “我分明看见……”庄霭雯忽然对自己有了疑问,我当真分明看见了吗?李妈妈柔声说:“小姐,会不会,你是被书房里的那些狗血吓着了?所以开始……”

  “我不是在做梦!”庄霭雯怒道。

  之后数日,噩梦频频,鬼影憧憧。每天,庄霭雯都会在最深的夜里,看见那月白长袍的影子。最后,连她自己也怀疑,那影子,不过是她噩梦的一部分。

  庄亿索最终也没有查清,究竟是谁的恶作剧,洒了狗血在老爷书房的地毯上,这更让庄霭雯相信,噩梦也好,鬼影也好,是真是幻,都远非无邪。

  那一阵子蔺修贤还健在。他不愧是个中好手,对亲近佳人的时机把握,犹如他在商场上的运作,恰到好处。身在其中的庄霭雯也知道,父亲的离世,让自己对善解人意的蔺修贤逐渐有了依恋。不知为什么,她也知道,这种依恋,注定要铩羽,注定难有结果。他的野心、他的风流,蔺修贤绝非可以终身相依;但这个时候,庄霭雯偏偏离不开他。有时候,她悲哀地想,自己只是在将情感寄人篱下。

  现在才知道,以蔺修贤的死状,“铩羽”之喻,贴切又远远低估。“就在修贤被害的当晚,我还看见过一次……那鬼影子。”想到蔺修贤,庄霭雯的身体在微颤,心在深叹,她没有爱过他,但依靠过他。她隐隐觉得,阴阳天地间,有一双手,正在将她身边的人,可以依靠的人,一个个攫走。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然后是蔺修贤,然后呢?

  5.潜兄勿用

  “照你这么说,长发的,那是个女人……女鬼?”黄慕容显然也被庄霭雯的遭遇吓着了,战战兢兢地问。

  “未必,”庄霭雯迟疑了一下,“容姐姐大概不记得了,家父就是留长发的。”

  庄世尧在帝制被废后一直没有剪头,长发盘着,藏在英式礼帽中,据说是为了玩票时方便,反串老旦甚至青衣,不需要戴道具假发。

  何玲子问:“妹妹难道怀疑是……”“不……那恶鬼绝不会是……阿爹在世,对我宠爱有加,我顽劣时,他都未曾责打过,又怎么可能拿着刀子要杀我?”“这就奇了。”何玲子想,她有这般惊悚的遭遇,找我和黄慕容这两个女孩子家,又有什么用?难道庄霭雯看出了我的身份?为什么找到我?庄霭雯说:“前夜修贤遇害后,巡捕房的探长将这小楼查了一个遍,索叔还请来了君天祠的道长驱邪。道长说,这楼里的邪气不是一天两天了,因为一直姑息,已经根深蒂固。他不知施了什么法术,告诉我说近期内应该平安,但往长远处看,斩草除根……”她长叹。

  “难道要废了这座楼?”黄慕容听出了就里。“好像只有如此。”庄霭雯说,“不过,道长的话我看不能全当真,因为昨晚,道长走了没多久,我又看见了它……那鬼影,还是拿着刀,小川儿跑过来,它就飘到楼上去不见了。”

  何玲子知道这次涉足,趟的水足够浑。蔺修贤的命案、枯楼里的鬼影,是否有所关联?

  “叫我们来,又能帮你什么?”黄慕容问道。庄霭雯殷切地看着何、黄二女:“请你们,留下来陪我。”

  猛一看,何玲子和黄慕容的背景形貌都大相径庭:何玲子出身江浙富贾,黄慕容出身东北官宦;何玲子曾留学东洋,又到英国混了两年,日文英语,原腔原味;黄慕容逃出伪满来到江京之前,从未出过东三省一步,至今还带着些许东北口音;何玲子才艺多元,尤擅西洋油画和茶道;黄慕容最精通的是“烟道”——如何烧、点、抽大烟;何玲子修长,黄慕容娇小;何玲子瓜子脸儿,黄慕容脸微圆。唯一相似的,是两家都财力雄厚,足以令二人迅速成为江京名媛、众公子哥属意的对象。

  今日,两人又同时答应下来,留在庄家枯楼,陪伴庄霭雯。等着见鬼。

  庄霭雯悄悄告诉她们,请她们留下,是做个旁证,如果枯楼真的闹鬼,她只有搬出去住。日军攻陷江京后,唯独枯楼所在的英法租界没有被殃及战火,于是有大量难民涌入,要再寻豪宅,还真不容易。

  老管家庄亿索立即打发人去庄、黄二家取两位小姐的行李。枯楼二楼尚有两间空屋,腾出来安顿二人。三个女伴又聊了一阵,行李到了,一同到楼下的,是一个冷冷的声音:“霭雯,难道我还保护不了你?!”庄霭雯心里苦笑:他果然不会善罢甘休。楼梯下站着一位穿西服的青年,在阴暗的楼道里看不真切面目,但楼里人人皆知,他剑眉朗目,不用化妆就可以跳上戏台演绎他的武生角。庄霭雯走到楼梯口,声音糯糯的一片温柔,“阿哥,不是不相信你能保护我,是我们家里要经营的生意繁忙,我不想分你的心思。”庄小霖,庄霭雯的哥哥。一步一步,庄小霖走上楼梯,目光一瞬不离妹妹和她的女伴们:“可是,你也不该瞒着我楼里闹鬼的事儿,要不是我问起到黄小姐府上取行李回来的下人,至今还蒙在鼓里。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找了两位闺秀来一起担惊受怕?”他语带不悦,但走到切近,脸上似乎藏着一丝笑意。“不过这也好,至少,你邀来了可爱的何小姐。”

  庄霭雯嗔道:“阿哥!”她知道,哥哥对这位何小姐一直情有独钟,也知道,无论哥哥如何动情,不过是撞在一座看上去并不冷的冰山上。

  何玲子微笑道:“庄公子……庄先生,黄小姐和我,能为霭雯尽点绵薄心力,也是应该的。至于这楼里发生的事……家父近年来一直批评我思想过于洋化,本人不相信鬼灵作孽之说,所以倒真想看个究竟呢。”

  庄小霖看何玲子的暧昧眼神倏忽即逝,正色道:“我知道,你和黄小姐都是有胆色的巾帼,但蔺公子被杀就在楼外,这里可谈不上太平。我此来,就是要接霭雯到我那公馆去住,避开是非一阵……”庄老爷去世之前,庄小霖就搬出枯楼置业,买了租界区里的另一座洋楼独居。

  庄霭雯心想,他在说真心话吗?说:“阿哥,好意心领,不必啦,搬到你那儿去,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是什么话,你即便要在我那儿住一辈子,哥哥也由你。”庄小霖语带温柔。

  黄慕容啧啧两声,笑起来,“兄妹情深,听得我满身起大疙瘩。”庄霭雯捶了黄慕容一下,又说:“真的不必麻烦阿哥了。”“那我也别无选择,这几日就搬回楼里来住吧。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恶鬼,敢在我们庄家楼里肆虐。”庄小霖伸右手,做出一个爽利的击拳动作。何玲子和黄慕容都知道,庄小霖也是自幼受庄世尧熏陶,学唱京戏,专攻武生,拳脚功夫非凡。

  庄霭雯皱眉说:“那样也太麻烦阿哥了……你能住进来,好是好,可是,楼上的卧室都有人住了,阿爹的卧室又不能去睡的……”

  “没关系,我就住楼下,阿爹的书房。”庄小霖又向何玲子一笑,转身下楼。

  黄慕容叹道:“你们这兄妹俩,怎么这么客气温柔呀?不像我和我那几个哥哥,整天打架。”

  何玲子的卧室在二楼,和庄霭雯的闺房紧挨着。何玲子躺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睡意,眼前浮现的,是蔺修贤大开的胸膛。

  蔺修贤被杀,和枯楼的鬼影,不可能没有关联。作恶是人为,但枯楼里的众人,一个个恭顺善良,为什么要杀蔺修贤?或许,真的是外人所为,嫁祸枯楼?又怎么解释庄家的闹鬼?庄霭雯为何要留我在此?

  纷乱思绪中,她听见了那轻微的脚步声。

  只有辗转反侧的何玲子,才会听见这脚步声。多年的训练,何玲子的耳力、目力、嗅觉,都超乎常人。常人耳中,不会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极轻,如御空,如踏棉,几乎无声。

  何玲子下床,赤足在地板上,同样无声,缓缓向门口靠近。脚步声停在庄霭雯的寝房门口。何玲子握住门把手,继续倾听,暂不打草惊蛇,只等脚步声再次响起,她就会突然拉门而出。数秒钟过去,楼梯上一片寂静。如果来人,或者来鬼,下楼上楼,或者推开庄霭雯卧室的门,都会有足够的响动,落入何玲子耳中。但她耳中,只有无限的沉寂。终于,何玲子拉开了屋门。

  屋外的走道上,空无一人。上下的楼梯上,也没有人影。上楼梯来的人,如化在黑暗中!

  何玲子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仍不能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莫非自己听错了?她轻轻推开庄霭雯的房门,在屋中环走一圈,没有人藏匿,只有熟睡中的佳人。她退出闺房,带上门,略一迟疑,走下了楼梯。

  住在楼下的,是庄府的下人们。和庄小霖。

  如果鬼影真是要伤害枯楼主人的爱女,会不会同样要对枯楼主人的独子也不利?庄小霖暂住在庄世尧的书房,屋门紧闭。何玲子又一迟疑,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早先时何玲子注意到,下人们在书房里支了一张藤床供庄小霖就寝。此刻,借着透窗的黯淡夜光,何玲子看清,床上空无一人!

  何玲子的心一紧:莫非他……

  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捂住了何玲子的嘴。

  6.尸变

  “不要声张!”压低的声音,“这楼里的人草木皆兵,最好还是减少响动。”

  是庄小霖。何玲子暗暗庆幸自己努力克制住还击的条件反射,一则她还不愿过早暴露自己的身份,二来如果自己出手,睡袍中的短剑势必见血。“放开我!”她轻声斥道,挣开,庄小霖并没有继续胁迫。

  庄小霖的声音里带着坏笑,“早知道何小姐有此深情,我应该主动上楼寻你才是。”

  “是吗?”何玲子冷笑,转身看见庄小霖一袭睡袍,站在黑暗中,“庄先生好像已经上过楼了。”

  黑暗中无法看清庄小霖的表情,但从他开言的迟疑,何玲子知道他被道破。“何小姐好耳力。”“我一向睡得浅,又不是在自家卧室,贵府的楼梯木板的确是老了,走上去吱吱呀呀像在唱戏……庄公子……”“阿霖,叫我阿霖。”“庄公子为何有雅兴夜半上楼?”何玲子问。

  庄小霖又一迟疑,他在编谎话?“还能为什么,当然是查看一下霭雯是否安全。”

  “哦?你当真看了?”为什么只在门口略一徘徊?为何不推门而入?“何小姐是在审我?”庄小霖呵呵干笑,“我大概没有何小姐这么锐敏的耳力,但隔着门也能听出来,霭雯熟睡的鼻息。我们自小的家教,男女授受不亲,即便自家妹子,如果不是听到危急声响,我也不能唐突地破门而入。”话里有话,在揶揄何玲子“唐突地破门而入”。

  何玲子并没有在意,只是在想,他是怎么能悄无声息地下楼。

  楼的扶梯!顺着扶梯滑下,就没了脚步声。庄小霖是武生票友,身手矫健,要做到不难。

  她说:“好一个男女授受不亲,从身后捂我的嘴,又算什么?”“我不敢确定进来的是何小姐,只好冒犯一下。”庄小霖说,“我一直好奇,霭雯为什么邀你来,查闹鬼的事儿。”“不止我一个,霭雯叫上了黄小姐和我两个人。我们情同姐妹,互相帮衬着还不是应该的?”何玲子心头一动,有意措辞。“好个情同姐妹,”庄小霖果然敏感起来,回手掩上书房门,“难道何小姐当真看不出来,霭雯虽然和我是至亲手足,但对我并不信任。这楼里闹鬼的事,她只要和我说一声,江京城里……至少租界里,最好的私人侦探我都可以请来,但她为何瞒着我,反找来你们……你们毕竟是纤弱女子……”

  “如果真是如此,大概庄先生自己最清楚不过,霭雯为何会对您有所保留?”何玲子就势问道。

  庄小霖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问:“何小姐和霭雯相知经年,和先父也认识,有没有发现,先父对霭雯,疼爱有加,对我这家中独子,不能说冷若冰霜,至少是不温不火。其原因何在?”

  “不知原因,但能听出些醋意。”何玲子对庄小霖的印象本就平平,如今更打折扣,“霭雯乖巧聪慧,明艳惊人,据说和令堂在世的容貌有八九分的相似,庄老先生就算有所偏爱,也在情理之中。”

  庄小霖鼻中轻哼:“那我来挑明另一层原因,这枯楼里的老人们都知道的原因。先父独爱舍妹,是因为他们两个,才是无比相像。先父在外的口碑毁誉参半,但有一条众口一词:他行径乖僻,几近疯癫。对不对?霭雯和先父,一样的行止乖张,甚至癫狂。”

  何玲子暗暗一惊,不知对此话该相信几成,“恕我眼拙,我和霭雯相交这么久,只看出她聪颖又识大体,待人处事周到……”

  “这是她在人前的表现!是做戏!别忘了,我们是全江京无人不知的票友之家。我和她同楼廿载,最知底细。如果你不信,择机问问小川儿、李妈妈和索叔,他们或许不便直言,但只要何小姐问得妙,他们最终都会告诉你,舍妹的乖僻之处。”庄小霖轻叹一声,“我说这些,不是要揭她的短,实在为她担忧,担心她的神智。”

  何玲子豁然明白,“这么说来,所谓‘闹鬼’之事,庄先生认为,只是霭雯的幻觉?”

  “难道你没发现,所谓‘鬼影’,全楼上下几多人,唯有她看见了;这些事儿,也是先父去世后不久开始发生。她和先父情深无比,先父的过世,对她打击的深重,可想而知。她思忧成疾,出现幻觉,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她本身就……昨晚餐桌上,她提到唱机半夜开始放先父常听的戏段,不正是思念太深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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