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旋涡底余生记(2)
“我们轻巧的渔船就如同海面上漂着的鸿毛。在平坦的甲板上只有一个小舱。为了防止那个船头附近的小舱进水，每次从旋涡经过时，我们都会把它密封好。我想，要是没这样做的话，我们现在都葬身海底了。我们有一段时间可是完全被海水给淹没了。我还没时间去想我大哥是如何逃过那场劫难的。我当时趴在甲板上，两只脚死命地抵住了狭窄的船舷，双手抓着一个桅杆脚边的螺丝环，一刻也不敢放松。我完全是在本能的驱使下去做的。我想，在如此慌乱的状况下，可没时间去仔细考虑问题。
“刚才我提到过，我们被水淹没了一会儿，我在水底一直紧握着螺丝环，屏住了呼吸。在坚持不下去时，才爬起来，跪在了甲板上，可是双手一刻也没敢放松那个螺丝环。这让我头脑也清醒了一些。不久我们的小船就浮出了水面，开始像落水狗那样甩着身子，这多少有点用，把船上的海水甩下去不少。这时我回过神来，开始想着下一步的行动，忽然大哥用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看到他还平安无事，我开心极了。我还以为刚才他被海水给冲走了呢。可是我好心情马上就被恐惧所替代了。大哥在我耳边大声说道：‘莫斯科叶大旋涡！’
“我当时心里的感觉谁也无法了解。我被吓得浑身发抖，好像患了疟疾一样。我知道我哥说的意思。我们正被这阵狂风带向那个恐怖的旋涡，我们回天无术了。
“你也明白，为了经过大旋涡，我们总会围着它绕一大段的路程，就算风浪平静的时候，我们也会像往常那样绕到旋涡的上头，在那里等待平潮期的到来，可是现在，我们正在暴风的带领下笔直地向那个旋涡深处驶去。我心里还在盼望着：‘到那里时，一定会是平潮期。’但这幼稚的想法马上被我否定了，我骂自己竟然还有这么不切实际的幻想，简直是个大笨蛋。我心里很明白，哪怕是一艘比拥有九十门大炮的船大十倍的船，它也逃不出那个旋涡。
“就在那时，风暴变得弱了下来，我想，要不就是我们是顺风航行，所以感觉上风不再那么与我们作对。可是原来让风给制服的海面，现在变得放肆起来，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天空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现象。周围依然被裹在了黑暗里，但是在我的头顶上方，现在却出现了一片晴空。在那里，我还看到了一轮明媚的满月。月光也让我看清了周围的景象，可是，在我眼中呈现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景象啊！
“我有些话想对我哥说，可是我试了一两回，都因越来越大的声响的阻挡而未能如愿。过了不久，他摇了摇头，带着惨白的脸色看着我，竖起了一个手指，还像在暗示我听些什么。
“最初我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就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我拿出衣袋里的表，可是表已经不走了，我在月光下看时间，马上就绝望地哭了起来，随手就把表给扔掉了。表上的时间是七点整。我们根本就没有赶上平潮期的希望了。现在正是大旋涡暴虐的时刻。
“没过惯海上生活的人可能无法理解，可对一个老海员来说，我们这艘精美的并且轻便的渔船在强风的引导下正做着‘乘风’的航行。
“我们最初一直在浪尖飞速地前进着。可是不久之后，我们就被海水往高处抬去，最后几乎都要升到天际去了。这么高的浪头，简直让我觉得不可置信。船在高处忽然往下俯冲了起来，这就像梦中从山顶上坠下来一样，让我感到头昏眼花，一阵恶心的感觉袭上心头。可在船往高处升起的时候，我看了看四周，虽然只是仓促间瞄了一眼，可是我还是明白了自己所处的位置。我们离莫斯科叶大旋涡不到三百步的路程。而且，旋涡也不是平常所见的那样了，那时的旋涡就和现在你见到的一样，像一个水车沟。我要不是想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会看清楚那个地方。我被眼前的可怕景象吓坏了，闭着眼睛不敢继续再看下去。
“我觉得时间过了不到两分钟，海浪就平息了下来，周围也只剩下了一片白浪。我们的船突然向左边拐去，在半路又改变了方向，向别的方向飞速奔驰了过去。这段时间里，我们已经听不到隆隆的水声了，它已经被一种尖厉的呼啸声给掩盖了。那声音非常大，你只要想象一下千万艘汽轮一起排气的场景，就能了解那声音是什么样的了。我们那时正航行在旋涡外围的一圈白浪上。我认为，我们马上就会被卷入那个无底深渊中。我们在旋涡边飞快地转着，这让我看不清它下面的样子，只能模糊地看到些东西。渔船现在像只气球一样，在海浪边擦身而过。我们的右舷在靠近旋涡的一面，在左边，我能看到刚才经过的一片汪洋。在我们和天边之间，正好立着一堵翻腾的巨墙。
“可能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在进入深渊的洞口之后，我的恐惧反而要比在外面时小了许多。我现在决定听从老天安排好了，再也没了那种强烈的恐惧感觉了。我想神经之所以放松了下来，是因为内部的情景有点让我失望。
“听上去我像是在夸口。可我并没有欺骗你。我那时还在想，自己会这样壮烈的死去。可在那伟大的神力面前，我认为考虑个人的生命是件多么可笑的事情啊！我为那个想法而羞愧。过了一会儿后，我开始对旋涡的内部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想只要能探明了旋涡的深度，哪怕为此而丧命也值。可遗憾的是，我要是死了的话，谁能把这个伟大的发现告诉岸上的朋友们呢？我在那紧张的时刻，却总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在事后，我认为，我是因为被转得头晕，而导致神智混乱，才有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我慢慢恢复了镇静。这其中还要感谢风停了。那时，风已经吹不到我头上了。我想你也能明白，就如你看到的那样，旋涡周围的浪圈要比海面低很多，我那时正在海面的下面，在我眼里，头顶的大海就像一列高高的山峰。你只有在经历了海上的大风大浪后，才会了解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在风浪中，你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见，而且使不上劲，不要说动一下，连想都变得非常困难。可是，在旋涡里我们就远离了风浪的侵袭，没有了以上的各种烦恼。这就好比被判了死刑的囚徒，可以在死前最后的时光里，稍微放纵一下自己。
“我也不知道我们在旋涡边的外圈转了多少圈。我觉得与其说是漂流，还不如飞翔描述得贴切。我们在那转了一个小时后，慢慢向那个可怕的里圈靠了过去。我一直都没松开手里紧握着的螺丝环。我哥哥也一直紧抱着一个绑在船尾的空水桶。那只水桶是唯一没被大浪卷入海里的东西。在我们离深渊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感到很害怕，松开了水桶，向我这爬过来，死命地掰开我的手，想要独占那个螺丝环。他的这种行为让我感到很难过，虽然我知道是恐惧弄疯了他，他才做了这不可理喻的事情。我没跟他去抢那个拉环。自己转身想去抱住那个空水桶。因为船转得很平稳，所以我轻易地走到船尾抱住了那个空水桶。可是，我还没在新地方站稳，渔船就像右侧一偏，猛地栽入了深渊里。我马上向上帝祈祷了一下。心里不由想到，一切都结束了。
“我被这飞速下降的感觉弄得直犯恶心，本能地抱紧了空水桶，也把眼睛闭得紧紧的。我在好几秒钟里都一直闭着眼睛等待劫难的降临。可是过了一会儿后，我不禁感到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掉到水里。时间还在不停地流逝。我依然没有等来预料中的毁灭。我感到自己已经停止了下落。船身现在依旧如同在外圈那样转动着，只是这回位置更加侧向了一边。我终于鼓足了勇气，睁开了双眼，看了看眼前的景象。
“我张望了一下周围，心里感到很惊讶，也很欣喜，还夹杂着害怕的羡慕的情绪，我想，我一辈子都会记得那种感觉。现在的渔船靠在了一个巨大漏斗的里侧，就像是给施了魔法一样。船在水壁上飞快地旋转着，让人感到头晕目眩。水壁乍看上去像一块光溜溜的乌木，只是那射出的苍白光芒出卖了它。那光来自天上的满月，它正通过云端的那个缺口向黑压压的水壁投下一片金光，一直照到深渊的底端。
“开始，我还处于混乱之中，没心思去管周围的情况。我只是被眼前的壮观景象震撼了。可当我恢复了思考的能力之后，我就抽身向船下看去了。现在船所在的位置很适合向下观察，让我能够看得很清楚。现在，我们的船完全和水面平行了，都保持着一个四十五度的角，看上去像是要翻过来一样。可是我发现，在这样的倾斜角度下，我依然能够轻松地抱着水桶站在甲板上。我想是因为有着这种飞速的旋转力吧。
“月光虽然照到了深渊的底部，可是底下笼罩着一片浓雾，这让我依旧看不清下面的状况。在那层浓雾上还有着一道美丽的彩虹，就如同穆斯林神话里所说的独木桥。我想与其说是浓雾，不如说是水壁在冲击过程里形成的水汽。可是在浓雾里传出一阵巨大的声响，那声音很可怕，我难以对此加以描叙。
“从上面的白浪圈到这个深渊里，我们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可是，我们还在继续往下滑，只是与刚才相比，要慢了许多。我们在旋涡里打着转，转动的速度并不相同，可是依旧让人觉得头晕目眩。有时只转了一百码，可是，有时就转了一整圈的距离。现在，船正以较慢的速度往下转去。
“我抬头看了看这片漆黑的海水，发现在这旋涡里，不是仅仅有着我们这一条船，在我的上面和下面，都能看到许多船只的残骸，还有许多诸如家具的杂物。我开始越来越对将要面临的毁灭感起了兴趣。我这时兴致勃勃地看着身边漂浮着的东西。我想那时准是疯了，我竟然在那计算起这些东西在白浪里的速度。我还记得自己说过，‘接下来肯定是轮到那棵棕树下去了。’可是当看到是一艘荷兰商船沉下去后，我竟然露出了失望的神情。我接连猜错了几次。在猜错了几次后，我不禁回想起了什么事情，导致我激动得全身发抖，心跳也加速了起来。
“我可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我是因为萌生了一个希望，这才抑制不住地激动了起来。我的希望来自我刚才的观察和自己对往事的回忆。我想到，以前见过不少漂落到岸边的残骸。它们都是被莫斯科叶大旋涡抛上海面的。大部分东西都被弄得稀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了，可是我还记得，有些东西依旧保持了完好的形状。在那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区别。我认为，那些碎了的东西都是被卷入深渊底部的东西，而那些保存较为完好的东西都是在退潮前还没被卷入底部的东西。我推断，那些完好的东西多半是因为晚些被卷入，才逃脱了粉身碎骨的厄运。我还得出了三个结论，第一点是，越大的物体下沉得越快；第二点是，同样大的物体比较，球形的更为容易下沉；第三点是，同样大的物体比较，圆柱形的下沉速度更快。在从那个旋涡逃出来后，我为此还去向罗佛敦的老教师请教过，刚才我说的球形和圆柱形这些单词，还是他告诉我的呢。他向我说明了原理，可我现在早已不记得那些理论了。他还用实验向我说明了那个问题，圆柱体相较其他物体而言，能够更大地抵抗吸引力，同体积的物体里，旋涡相较而言更难吸入圆柱形的物体。
“我们每转一圈都会碰到一些诸如木桶般的杂物。我发现，我看到的那些原来在同一水平线上的奇怪东西，现在都跑到了我们的头顶上。我有感于这个惊人的发现，更加认定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迫不及待地想要加以应用。
“我现在下定了决心。我准备把自己绑在那只空桶上，接着从这船上离开。我朝大哥做了下手势，用尽一切办法告诉他我要用木桶做的事。我想，最后他了解了我的计划。可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向我摇了摇头，显得有些自暴自弃，死命抓着那个螺丝环，不愿照我示意地去做。我现在很难向他靠近，而且事情也不容我再做耽搁了，最后，我痛苦地下了决定，他就交给上帝去关照好了。我把自己紧紧地绑在了水桶上，接着，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水壁之中。
“结果同我设想的一样。现在，我还能向你叙说我的经历，那就说明我的方法见效了。你一定知道我逃命的方法，也猜到我还会说些什么了。故事已经快要结束了。在我离开渔船后，过了有一个小时吧，现在原来我乘的那艘船已经离我很远了，它在下面飞快地转了三四圈后，带着我的大哥一起坠入了深渊，被海底吞噬了。我和木桶一直向下沉去，在离深渊不到一半的地方时，旋涡开始发生了变化，而且变化越来越大了。这个巨大漏斗的斜面开始变得平滑起来，慢慢地，旋涡也转得慢了下来。下面的由水汽产生的浓雾和彩虹也慢慢消失了。深渊的底部开始向上升了起来。天空也变得晴朗起来，风也没再刮了，满月这时正从西方落下去，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漂在了海面上。我这时能清楚地看到罗佛敦的海岸，我现在漂的位置就是莫斯科叶大旋涡的正上方。现在是平潮期，可是暴风的影响还未散去，海面依旧涌起了高高的波涛。我被一个浪头推到了大旋涡的水道上，不到几分钟，我就被冲向了海岸边渔民的渔场里。有条路过的渔船发现了我，把我从水里救了起来。我那时已经被这场劫难折磨得筋疲力尽了。即便已经脱离了险境，可我只要想到那恐怖的场景，依然会被吓得什么也说不出来。救我的人都是熟悉我的老朋友，可是他们都没能认出我来，都以为我是来自地狱的游客。我的头发在事发前还是乌黑的，可是一夜之间，就如你现在看到的那样，变成了一头白发。他们说，我脸上的神情也变得与以前大为不同了。对于我的惊险经历，那些罗佛敦的渔民并不相信。如今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你听，我想，你也同他们一样，对我这离奇的经历心存怀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