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亡命，天涯(1)

　　刘皓辉是一个中年清瘦的男人，穿藏青色的长衫，戴宽大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用阴影覆盖住半张脸。

　　此刻，他正在萧景陵在天福宫的办公室里。

　　嘴上还叼着烟。

　　办公里除了他们俩，没有别人，夜色很深，外面的马路静悄悄，空旷的房间里充斥着阴森和昏暗。萧景陵对刘皓辉很客气，他们已经很久没有碰面。刘皓辉说，我这次来，是有任务要传达给你。三天之后，在剪子巷，利民货舱，有一批鸦片交易，英国方面，负责的，是一个叫威尔逊的商人，你的任务，就是混进货舱，杀了他，造成买卖的双方因交易矛盾而发生冲突的假象。

　　这并不难。

　　鸦片原本就是极敏感的交易。届时，场面紧张又压抑，一旦有人从暗处放枪，他们势必要以为那是对方起了歹念，想要财货兼收。这样的情形，在帮派之间古已有之。而自己，只要不露面，完成这个任务，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易如反掌的。

　　只是，为什么要有这次的行动呢？

　　萧景陵没有问。一直都是刘皓辉交代他如何做，他就如何做，像古代那些所谓的杀手一样，履行任务，如同工具，没有思想，从来不问为什么。

　　刘皓辉走后，萧景陵一个人站在窗边，办公室的灯都灭了，只有月亮清冷的光。楼下的长街，偶尔有夜归的行人，抄着手，缩着脖子，脚步匆忙。

　　天空辽远，光滑，像一块黑色的幕布，仰起头，就有许多的往事，像电影一般，接连浮现出来。他看到自己第一次接受任务时候的笨拙和恐慌，看到他逐渐失去温暖和慈善的脸，看到他如今的深沉与狡诈，也看到他在很多年前尚算干净而纯真的脸，他麻木，更加无地自容。

　　——谁也不知道，在商界名流、青年才俊的背后，萧景陵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身份。他是北洋政府的特务。

　　见不得光的特务。

　　可以被称为奸细，探子，是一种神秘但卑微的职务。如他这般，以光明正大的身份做掩藏，在暗地里执行某些任务，或搜取某些情报的人，并不罕见。他们都跟他一样，是北洋政府门下的食客，彼此互不相识，他们以地区或数量为划分，从属于不同的“上级”，而这个“上级”，负责统筹联络等工作，是千挑万选的，他们对他，不用问为什么，而只要绝对服从。

　　刘皓辉就是那样一个人。

　　晚风吹过窗帘，白色的布，像一块招魂的幌。萧景陵仿佛看到了死去的韩云松，那个倒霉的月份牌画家。

　　当初，韩云松撞见他跟刘皓辉在暗中会面，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偏偏韩云松贪心不足，自己跳出来，勒索他，说倘若不能开出一个可观的价钱，就要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于是，他索性杀了对方灭口。但他一时懒散，不愿亲自动手怕惹来嫌疑，便买凶，后来才发现竟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只不过文浚生不知道他身份的秘密，比起韩云松来，威胁自然就小了很多，最后，他再利用赌场的势力，总算是将风波彻底的平息下去。

　　思维到了这里，萧景陵便自然的想起映阙来。那份患难的真情，像一股暖流，透遍他的全身。她是上天赐给他最丰盛的礼物。

　　丰盛到，令他忘乎所以的去沉醉，忘了前路的凶险和未知。

　　【交错】

　　第三天。

　　从萧宅到天福宫，再到风盛洋行，映阙一直没有找到萧景陵。她的手里，捧了一份很重要的物件，是她在整理房间的时候，从阳台上的杂物堆里拣到的。

　　那是一份名册。

　　因为裹了厚厚的羊皮，才没有损坏的迹象。

　　名册里，一共有六十七个人的名字，包括他们的职务，年龄，籍贯，住址，他们遍布大江南北，涉及的领域皆不同，而惟一相同的，就是他们跟北洋政府敌对的身份。

　　他们是南方革命党。

　　护法运动虽然失败，但拥护孙中山的，却大有人在，尤其是粤军在闽南一带的势力不可小觑，不仅是北洋政府，就连南方的军阀，也一样处处对他们提防。

　　而名册里的人，从本质上讲，他们跟萧景陵、刘皓辉等人一样，是棋子，是工具，是一颗颗随时会伤人的炸弹。

　　只不过，他们一派属南，一派属北，彼此之间是对立的。他们各为其主。

　　并且。

　　这份名册，就是映阙的邻居李志森招来杀身之祸的原因。名册里的人，是被捕的革命党供出来的，从广州，传到上海，再由南京，北上递给政府。

　　而李志森，他跟萧景陵一样，是政府的特务，名册受保护传递到他这里，要由他交给他的接头人刘皓辉，原本，相安无事。

　　可李志森作为传递者，他违了规，他偷看了名册的内容。

　　所以，在名册里面，他看到一个他熟悉的名字。

　　而这个名字，正是刘皓辉。

　　换句话说，刘皓辉虽然是他的接头人，是上级，是北洋政府的特务，但他却兼了双重的身份，他也是革命党。

　　所以，这份名册，李志森想，不能落到刘皓辉的手里。

　　他在约定碰头的时间，没有出现。他还没有想到应该如何是好，刘皓辉就找到了他。他的异常，让刘皓辉怀疑他知道了自己双重特务的身份。

　　刘皓辉杀了他。

　　临死前，刘皓辉逼问他，将名册藏在哪里，他没有说，他早料到自己或许会遭遇不测，所以，他从阳台上，将名册丢进了隔壁人家。

　　谁都不会想到，那么重要的一份东西，就那样随随便便的，像垃圾一样，扔进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地方。所以，后来刘皓辉指使人到李志森的家里偷东西，要偷的，就是那份名册。只可惜一无所获。还在逃跑的时候弄伤了映阙。

　　而那段时间，映阙住在萧景陵的家里，租屋却空置着。所以，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阳台上多了这份来历不明的物件。

　　直到这一天。

　　这一天，当映阙糊里糊涂的打开名册，发现上面所写的东西非同儿戏，她忐忑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想找萧景陵商量的时候，萧景陵却接了刘皓辉的任务，去了剪子巷，利民货舱。

　　但是。

　　如果映阙可以早一点发现这本名册，交给萧景陵，他打开，他就会像当初的李志森一样，赫然看到他的接头人刘皓辉的名字，他就会对他起疑，他也许还会多一个心眼，调查清楚这次任务的原委，而不至于贸然就到了利民货舱，躲在货柜的背后，朝着那个英国人开枪。

　　子弹直击心脏。

　　当场毙亡。

　　但是。

　　这都已经太迟。当萧景陵的枪声一响，整个货舱，乱成一团，众人纷纷拔了枪，因为不知道究竟那颗子弹是哪一方的安排，于是就一股脑儿的朝着不是自己人的人开火。

　　萧景陵不慎，逃走时，有一颗子弹射入他的左肩。他顾不得疼，捂着伤口，踉踉跄跄，跑出了货舱。他以为，交易的双方都还在货舱里，打得不可开交，却没有想到，他狼狈逃窜的身影，被一个人，看了正着。

　　那个人，即使跟他从来都没有正面相交，却也恨他入骨。其起因，来自一个叫阮清雪的女子。而那个人，正是阮心期。

　　彼时，凌晨两点。

　　映阙坐在客厅里，等萧景陵，忘了时间。渐渐的倒在沙发上睡了。佩姨没有叫醒她，只拿了一条厚毛毯给她盖在身上。

　　而彼时，受伤的萧景陵，几乎要昏倒在路边。他强撑着，找到映阙住的小楼，敲门，无人应。他重又跌跌撞撞的下楼来。

　　不偏不倚的，遇上了清雪。

　　清雪和阮心期原本是在一起的，后来，因为一些争吵，不欢而散。他们都遇见萧景陵，只是，一个救了他，另一个，却害了他。

　　救他的，是清雪。

　　她带他回家。请了医生来，在简陋又粗糙的环境下，给他做手术，取出子弹，包扎。因为他说，事情不能张扬，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现在也不清楚外间的情况，所以他不能去医院。

　　天亮以后，他终于迷迷糊糊的睡了，有轻微的发烧。他觉得自己梦见了映阙，梦见他们在花园里唱戏，唱的还是张生与崔莺莺。

　　桂花的香，沁人心脾。

　　刚巧，那个时候，苏和镇上托人传了口信来，说映阙的父亲不小心弄伤了脚，很严重，而西餐厅里又正好轮到映阙休假，她于是便搭了船回家看父亲。将那份名册，草草的，跟换洗的衣物一起，塞进了藤条的箱子里。她想，萧景陵一定是很忙了，那就等她回南京，再将名册给他看也不迟。反正自己也吃不准这东西究竟是真是假，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