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撕脸(1)
电梯镜子里出现了他的模样：白色的餐厅服务生制服有些发黄，油迹斑斑，蓬松的头发七横八竖，零零落落，一双眼睛虽然大但毫无神采。狄小杰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的祖先狄仁杰若是看到他这副样子，非吐血不可。可是，为了生存，他每天都要给餐厅送外卖。其实，这个工作还是不错的，虽然辛苦些，但不需要占用全天时间，而且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说不定就会给他带来灵感，写出一部震撼人心的小说来。
十三层马上到了。这是一幢公寓楼，公寓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风香”。风香公寓离市区有点远，所以狄小杰刚才踩了半天的单车，着实累得不轻。他找到1304号住户，按响了门铃。
防盗门上的小窗开了，里面露出小半边脸来。虽然只是小半边脸，但狄小杰的整颗心却是异常地跳动了几下――那绝对是一个美貌的女子。有着漆黑的瞳孔和浓密的睫毛，肌肤细白。
门很快开了。如狄小杰期待的那样，女子的全貌出现在他眼前。女子身材很高，一件深紫色睡袍虽然宽大，但穿在她身上却是美妙无比。长发及腰，栗色。一甩，露出女子修长的脖颈和小半边肩头。
耿小杰一边暗暗惊叹女子的美丽，一边将手中的袋子递给她：“是顾小姐吗？这是您的外卖。”
女子伸出细长的手，一拎，轻轻巧巧便把沉甸甸的饭盒拎了过去。耿小杰感到一阵轻松。女子付了钱，然后，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门已经关上了。
女子甚至都没有说一句话。
她甚至没有一个表情。
狄小杰恍恍惚惚回到电梯间的时候，甚至记不得女子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他抓抓乱糟糟的头发，脑子却是一片空白。不，是女子的一张脸是空白。女子当然不是没有脸，而是她太美了，而且在狄小杰的眼前出现的时间太短暂了。所以记忆竟成空白。
唯一清晰的是门开前，在小窗里出现的那小半边脸。漆黑的瞳孔和浓密的睫毛，肌肤细白。
狄小杰下意识望了望镜中自己的眼睛。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两种目光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空洞的。
原来有钱人和没钱人可以有着本质的相似点。狄小杰得出如此结论。
而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会每天都光临这户人家。因为这个叫顾洁的女人定了整整一周的外卖。全是水煮肉片。
所以第二天，耿小杰比昨天提前了一些时间来到这幢公寓。
按响门铃的时候，小窗却是没有打开。再次按响，里面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门没有关，你进来吧。”
虽然外面的天气很热，但女子的声音却是冰冷冰冷的，如同来自冰窖。
门果然没关。耿小杰推门进去的时候，感到寒气扑来，真的如同进入冰窖。
狄小杰不禁打了个寒战。
然后，他才意识到是这户人家开着空调。初夏的天气还不算太热，只有这样的有钱人才会舍得开空调。狄小杰迈进门槛，反身轻轻将门掩上。这个时候他又听见女子的声音：“把饭放在茶几上吧。”
狄小杰一边踩着实木地板往前走，一边寻找着声音的出处。这是一间单身公寓，所以并不算大。但装修却很华丽。不过看起来主人并不善打理，雅致的家具上蒙着一层浅浅的灰尘。
唯一的卧室门开着。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来的。耿小杰走到茶几前准备放下饭盒的时候，视线正好可以通过敞开的门看到卧室里的情形。
他看到一个女子的背影。女子坐在一张单人床上，仍然穿着昨天的睡袍，但睡袍几乎全被栗色的长发所遮掩。
狄小杰放下饭盒，冲着那个女子说：“顾小姐，饭放在茶几上了。”
女子的背影一动也不动，只是冷冷地说：“等你送完这几天的饭，我一块儿付钱给你。”
狄小杰说：“那……也好。不过，你最好趁热吃。水煮肉片如果凉了就会失去鲜美的味道。”
女子仍然没有反应。她真是个怪人。狄小杰这样想着，准备离开。也正是这个时候，狄小杰忽然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
他发现女子的床正对着梳妆台。梳妆台上有一面大镜子。那个女子的一张脸孔被那面镜子反射到狄小杰的视线里。而当狄小杰看清楚那张脸的时候，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女子雪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正直直地瞪着耿小杰！那双眼睛不同于昨天的空洞，而是咄咄逼人。那双眼睛睁得很大，白眼球都露了出来。所以那张脸显得狰狞无比。
狄小杰不敢再看，正要抽回目光，却不料那个女子一抬手，手放在额头上，只是片刻，一张脸皮竟然被活生生地撕扯下来。红色的肉露了出来，鲜血飞溅。更恐怖的是，那双眼睛依然保持着那样的状态，直勾勾地盯着耿小杰！
狄小杰再也稳不住阵脚，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便跌跌撞撞逃出了公寓。
狄小杰不知道是怎么下的楼，又是怎么回到冷清的街道上的。正是正午时分，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乌云遮盖，风也大起来。狄小杰全身的冷汗被风一吹，毛孔乍起，愣是打了好几个哆嗦。
而更强烈的颤抖是在心脏部位。刚才看到的那一幕犹如照相机按下快门一样，被定格在他的脑海里。镜子里女子那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孔挥之不去。
这个叫顾洁的女人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脸被自己撕下去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她会死吗？要不要给她叫辆救护车来？
哦，不，那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甚至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她为什么要当着狄小杰的面撕下自己的脸来吓他呢？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美得奇怪的女人是独居的。也许她是太寂寞了，或者已经被寂寞折磨得精神失常了吧。真是可惜那张绝美的脸了。
狄小杰正胡思乱想着，手机响了。是餐厅领班粗鲁的嗓音：“狄小杰！晴岭街的那位顾客的饭还没有送去吗？人家催了好几遍了！限你十分钟之内送过去！否则……”
狄小杰连忙应声。一看自己竟然是朝晴岭街相反的方向走的，惊呼一声，连忙调转方向，踩着单车奋力赶路。
终于在第十分钟的时候来到晴岭街的那个别墅区。看来是个更有钱的人家。狄小杰找到门牌号码之后按响门铃。门开的时候，狄小杰愣在那里。
里面的人也愣了，半天才叫出声来：“狄小杰！原来是你！”
狄小杰尴尬得手足无措。里面的人竟然是艾嘉莎！一个与他有着一面之缘的美女，电视台实习记者。更是他的债主――他借她的一千元钱还没有还上！
还好，艾嘉莎够善解人意的。她既没有问狄小杰为何沦落到送外卖的地步，也没有提借钱的事。她将外卖收好，付了钱，只是这过程中，不时好奇地瞅瞅他，终于忍不住问：“狄小杰，你怎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出什么事啦？”
狄小杰被她这么一问，忽然两眼放光，不再是空洞无神。他兴奋地对艾嘉莎说：“美女，我这里有个独家绝门新闻。我现在免费送给你。”
艾嘉莎一听忙将他让进别墅里。因为没有好的新闻素材，艾嘉莎正在愁眉苦脸呢，所以听到狄小杰的话也不多想就如获至宝。
可是等狄小杰说了刚才叫外卖的那个女顾客的事情，艾嘉莎都快哭了。她说：“好小子，你欠我钱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你却又来捉弄我。你是不是写悬疑小说写疯了，编这么个荒唐的故事逗我。我现在饿了，要吃饭了，才没空理你。要不是我妈妈去看我外婆不在家，保姆做的饭不合胃口，我才不会叫外卖呢。也不会这么倒霉遇见你，给我讲个倒胃口的故事。”
狄小杰本来以为艾嘉莎听到他的经历不是被吓晕过去，就是嚷嚷着要去现场看个究竟，却不料她根本不相信，还埋怨自己倒了她的胃口。于是他急得又是诅咒又是发誓。艾嘉莎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又想起他刚才那幅失魂落魄的样子，于是信了六七成。她说：“你等我吃完饭哈。”然后就打开饭盒，将要来的水煮肉片一扫而光，一点儿也没有倒胃口的样子。吃完似乎还不过瘾，要狄小杰明天还给她送水煮肉片吃。
狄小杰目瞪口呆地看着艾嘉莎吃空的饭盒，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你们要的都是水煮肉片呢？”
艾嘉莎没有听清楚狄小杰的话，问：“狄小杰，你说什么？”
狄小杰连忙摇头：“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艾嘉莎一甩长发：“去！本大记者当然要去！”
狄小杰说：“我不能陪你去了。我还有几份外卖没有送完。顾客一定都等急了。过一会儿，老板又该骂我了。”
艾嘉莎看着他为难的样子，说：“好吧。把手机号码给我，我回头打电话给你。”
狄小杰看着艾嘉莎，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本年最时尚的新款T恤与牛仔，鼻梁上架付白框墨镜，看不见眼睛，但能够感受到她明澈的目光。
狄小杰感到心跳如鼓，吞吞吐吐地说：“小艾，你一定要小心！”
艾嘉莎冲他摆摆手，跳上自己那辆红色雪佛莱一会儿就没踪影了。
等狄小杰把最后一份外卖送完，艾嘉莎的电话才终于打来。
一反刚才嘻嘻哈哈的态度，艾嘉莎的声音非常严肃：“狄小杰，你这个骗子，你告诉我事情到底是怎样的。”
狄小杰心一沉，搞不清楚艾嘉莎那边出了什么事，但至少她人是平安无事，于是说：“小艾，我说的全是真的，没有骗你，如果骗你我是小狗，是……”
艾嘉莎打断他的话：“好了，我暂时当个傻瓜相信你。你到我家门口等我，记住，如果有人跟踪你的话，你千万要甩掉。事情比你说得更严重。”
然后艾嘉莎就挂断了电话。狄小杰被艾嘉莎吊足了胃口，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事情为什么比自己讲的还严重。那个叫顾洁的女人怎么了？她死了吗？也许这是最严重的事了。一想到他曾经跟一个要死的人呆在一起，就感到周身发寒。又想起艾嘉莎告诫他要防止有人跟踪，便更惶恐了，一路提心吊胆来到艾嘉莎家。
艾嘉莎的汽车比他快，人已经在家等候了。她关别墅门的时候还四下看了看，见并没有可疑的人，才紧紧将门关上。在艾嘉莎那间宽大的客厅里，艾嘉莎告诉狄小杰刚才发生的一切。
艾嘉莎去顾洁的那幢公寓时，还并不相信狄小杰说的话。可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新闻正缺素材，万一是真的就不愁了。可是她来到十三层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当她发现1304号的门真的没有关紧的时候，手都有些抖了。难道狄小杰说的是真的？他走的时候吓得连门都忘记关了？在狄小杰的故事里，这间房门本来就是开着的。里面的主人说门没有关，让他把饭送进去。
尽管是这样，艾嘉莎还是先按响了门铃。可是里面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艾嘉莎才相信这里面真的有问题。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推开门。
里面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艾嘉莎不由捂住了鼻子。在难闻的味道里面，还夹杂着一股熟悉的香味。艾嘉莎仔细闻了，才分辨出这股味道竟然是刚刚吃的水煮内片的味道！
麻辣鲜香，水煮肉片正是这样的味道。
胃里面一阵痉挛，然后是翻江倒海。艾嘉莎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天哪！她想起来刚才狄小杰说的那句话是什么了：“为什么你们要的都是水煮肉片呢？”
这个时候，艾嘉莎杀狄小杰的心都有了！
艾嘉莎看到客厅的茶几上真的有一只空的饭盒，饭盒的样式跟狄小杰给自己送外卖的饭盒完全一样。饭盒是空的，里面残留着汤汁，水煮肉片的香味就是从这里面发出来的。只不过，饭盒像是放了很久，汤上都起了一层灰暗的皮，味道也有些变了。艾嘉莎皱了皱眉头，扭头朝卧室看去。
卧室的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单人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应该是个女人，一头栗色的长发跟狄小杰描述得一样，长发垂在床沿上，柔顺而宁静。
艾嘉莎抑制着狂跳的心房，一步一步朝卧室走去。如果是平时，胆小的她一定早就吓得落荒而逃了。但她现在是记者，记者的天职就是捕捉一切具有危险元素的事件。她立志做个优秀的记者，所以她不能害怕。
艾嘉莎走进卧室，一直走到能够看清楚床上女人的位置。尽管早就有心理准备，艾嘉莎还是发出尖利的叫声才不至于让自己昏过去――
床上的那个有着一头栗色长发的女人，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上是一条深紫色的睡袍。睡袍很长，一直没到脚祼。而她的脸――
她根本就没脸！脸上一片紫红色的血肉，五官中只有眼睛是明显的。那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白眼珠都露出来了。
旁边的枕头上放着一张撕下来的脸皮。床单上，女人的衣服上全都是大片大片的血。血已经凝固，淹没了这个女人。
艾嘉莎的尖叫声引来了邻居。尖叫声四起。他们的发现很快惊动了小区保安，保安报了警，警车很快开来了。
艾嘉莎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个时候，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凶案的目击者兼电视台记者。
目击者的身份给她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但电视台记者的身份又给她带来了很大的方便。
艾嘉莎遇到的最大的麻烦就是警察的疑问：你为什么要闯入这间公寓？
艾嘉莎当时很义气，没有出卖狄小杰。她的回答是：我接到了一个匿名电话，自称是给这家主人送外卖的服务生，他说这里会有一个很好的新闻素材，那个要外卖的女人十分古怪。所以我就赶来了。
警察问艾嘉莎，匿名者说女人古怪在哪里，艾嘉莎说他并没有说清楚，否则自己绝对没有胆量一个人闯进这间可怕的公寓。
做完现场笔录的同时，艾嘉莎电视台的同事也已经赶到。艾嘉莎身份一换，换成了英姿飒爽的电视台女记者，进行了现场报道。
艾嘉莎说到这里时，从包里掏出一盘带子。这是她刚才在电视台复制的节目。
艾嘉莎将带子放入机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公寓现场的画面。
警察并不允许电视台拍下死者的图像，所以画面背景只是公寓的外间。
狄小杰一眼看出来，茶几上放着一只空饭盒。那正是自己几个小时之前送的外卖。可是，饭盒怎么已经是空的呢？难道……难道那个叫做顾洁的女子，她在撕下自己的脸之后，又坐在茶几前吃下那份水煮鱼片吗？
想象一个没有脸的女人吃饭的样子，狄小杰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而那个女人到底死还是没死？
他把这个问题说给艾嘉莎的时候，艾嘉莎一摆手：“看电视！”
画面里，艾嘉莎极其专业地在播报新闻。
“各位观众，我现在所处的地方是本市风香公寓1304号住宅。就在刚才，一位送外卖的餐厅服务生来这里给主人送外卖，发现这家的女主人十分异常，于是给我们提供了消息。我们赶来的时候，发现女主人已经死去，并且整张脸皮被活生生地剥去。经了解，死者名叫顾洁，是个模特，独身。经法医现场初步断定，死者系中毒而死，死亡时间大约二十四个小时。而死者的脸皮则是被刚刚剥去不久……”
听到这里时，狄小杰跳了起来，若不是艾嘉莎是个女孩，就已经抓住她的衣领了。
狄小杰气急败坏地问：“小艾，你这些内容都是真的吗？你可不能信口胡说来吓我……”
艾嘉莎眼一瞪：“哈，你要倒打一耙吗？我还要问你那些话是真是假呢。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要对政府和人民负责，我能信口胡说吗？这些都是刑警队长董渊的结论。那个女人早在一天前就死了，是被毒死的。而她的脸是今天才被剥下来的。警察的结论你还不相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