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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旧梦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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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白泽木然看着手背上的血迹,再看看烙着手心皮肉的镯子,也觉不出眼里手里有甚么痛楚。只觉得浑身的气力被一丝不剩地抽净榨干了,连喘口气都显得疲乏,恍惚间,恨不得连心肺鼓震的劲道也省了,千钧压身,在那堆尸骸旁再也挪动不了一分。
       
       跪在地上双膝软下来,上身一倾倒在地上。柳白泽抬手覆住了眼睛,另只手攥死了那只已渐冷却的银圈子,将身体慢慢蜷起来。
       
       闭上眼,覆在前面的却不是一片黑暗。灰茫茫的无边虚空,连黑暗也省去了,甚么也没剩下。柳白泽对这毫无着落的虚空隐约觉得恐惧又厌恶,却没有力气逃开,也没力气睁眼,便任凭它罩着自己。仿佛一直以来,魂魄里就缺了顶重要的一块。麻木不觉了许久,等发现时,那一块已又是空的了。
       
       心下正迷茫,这满眼的绝望虚无里,忽而现出一个人影来。
       
       张翼的幻象轻飘飘投在眼前,几乎成了那根救命的稻草,狠狠扯住了柳白泽仅剩的所有知觉。他脸上嵌着那么一对眼眸,黑琉璃似的,狠时也纯粹,忧时也净澈,怒视也通透,便是无情时也澄明。只没见过喜色。
       
       柳白泽恍然看着,心里莫名涌出股酸楚的悔疚。这股悔意本是没有道理的,不由又想了想缘由。原来,我是想看他欢喜的。只是从前没甚么机会逗他开心,又总触他发火。现在,却是没有机会了。心思一走至此处,胸口里开始漫开一片冰凉凉的痛意。
       
       他并非甚么恶人,本不该这样长久郁积,自己也从来没问过其中缘故。岂止是这一样,连他从何处来,为求何事,年纪生辰也不晓得。好似天地间莫名便多了一个名字,然后又莫名将它抹去了,再也探不出由来。
       
       朝上一侧的身上有些冰凉的湿意。柳白泽终于艰难地睁开眼,视线上方是一片混沌暗红的天空。然后,无数发着灰亮冷光的水箭铺天盖地地射下来,冷而湿地击在身上,然后穿透衣物侵至皮肤,无处不冷,无处不痛。也有冷箭接连不断地打在脸上,纵横流淌。
       
       柳白泽缓慢地眨了眨眼,一丝温热顺着眼角淌下来,大概是雨水将血冲开了。他低低地呜咽了一声,重又将眼闭紧,再不动弹。心神逐渐崩塌,化形出的躯体也随之受不住。
       
       乡民住得疏散,却也淳朴有义,见得偏远处的人家院里落了雷,便招呼了几人来看看是否伤了人畜。几人披了蓑衣,站在篱外朝里张望,顿时惊得大叫起来。
       
       一团碗口粗的长蛇盘在院中,纹丝不动。蛇腹浸在雨水里,通身柳绿的颜色被淋得湿漉漉,碧光粼粼。周围一片乌黑泥泞,近旁分明一个人形倒在泥水里,却是万万不会活着了。
       
       这情形着实怪异,几人怕惊了灵物,也不敢上前收殓,商量了片刻,只得先离开。
       
       时间与空间都已经混乱,雨水不断地冲下来。柳白泽脑中一片浑浊斑驳,浆糊似的搅在一起。
       
       昏沉里似醒非醒,似梦非梦。
       
       眼前隐约现出些景象。屋内夜色幽暗,张翼被他圈在怀里,眼睛反射着静谧的月光,不急不慢道:“过过看,不就知道了。”他在被下摸索着对方,顺着他光滑的小臂摸到手腕。那里有个光滑纤细的银圈子,两条银丝缠作一股,底下缀了个小物件,拿起那只手晃一晃,便有清脆的细微声响,从厚重的棉被下透出来。
       
       图景一荡,张翼却又在他身下,肩上鲜血横流,被他死死按着脖颈粗暴地侵犯,却如同死了一般,毫无挣扎。因是趴伏的姿势,也看不见脸上是个甚么表情。一只手软软撑着,不时收紧五指,手背上淡青的血管隐隐浮现。
       
       这景象慢慢洇开,晕成一片,又现出一副明媚晴暖的秋光来。张翼坐在屋檐下的院中,面上虽同平日一样,无甚么喜怒,眼神却如此时的天光一般平和柔缓,从院中投到不算高的屋顶上。柳白泽知道,那时候自己正咸鱼似的摊在上头,满心不甘愿地晒着太阳。忽而又被他压在床上,通身被晒得暖洋洋的。他的唇薄而软,覆在嘴上凉丝丝的,很是舒服。手也细致柔滑,贴在自己腹上,暗暗吐炁。
       
       晴天隐去,变作了雨天。电闪雷鸣,暴雨如倾。张翼幽幽站在门外,浑身都在淌水,冰冷而狼狈地不期而至。他细长的手指轻轻抚在后颈,变了只紫金圈子。又用沙哑的嗓音告诉自己:“你乖乖听话。”
       
       光阴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回溯,跳跃着,甄选着。柳白泽几乎猜得出下面会浮现怎样的情景。
       
       四百余年的岁月被干干净净地跳过去。画面再次重现时,是一片连天的衰草,随风起伏波荡。
       
       黄昏初升的月牙仍旧是那样一抹淡淡的影子,斜斜挂在天边。晚霞还未尽落,将眼前的身影镶了一圈绮丽浓艳的光边。柳白泽个头堪堪到他胸口,死死扯住宽大的墨蓝色袖子,并不敢抬眼去看他表情。只是沉默的对峙。
       
       那人朝后退了一步,袖子开始从紧攥的指缝间滑脱。柳白泽终于鼓起勇气扑上去,抱住他的腰哀求:“师父不要走!以后甚么都听你的,一定好好修行,我再不怕疼了……你不要走了!”说罢了将脸埋在他怀里,并不愿听回答。一只手落在头上,慢慢地抚摸,埋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一下,上面便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悲叹,“阿白,你需晓得,这世上哪有甚么长久的。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是谓复命。”
       
       柳白泽愈发闷住头,眼泪将道袍染得湿透,贴在脸上一片潮凉。手在鬓边又摸了摸,那人叹息道:“阿白,要好好的……”倏然没了踪影。
       
       柳白泽手臂间一空,顿时没了依凭,踉跄了一下摔在地上。天色幽暗,四野皆是沉寂,唯有夜风不时拂过。手腕上系的小铃被风撩了,发出清泠泠的细响,刺得心中阵阵发寒。
       
       青碧的蛇身团得更紧了些,仍避不开漫天的冷雨。焦尸本就脆弱易碎,被雨冲刷着,不多时便碎裂成了乌黑的细末,肆意流淌,随水渗进污泥里。
       
       梦境依然没有结束。虚幻回忆中的痛楚仿佛重新身受,真实无比。
       
       瘦弱的少年人的身躯,在床上滚动挣扎,遍身的衣料都被汗水浸透了。颈上、脚踝的鳞片在逐渐褪去,一点点消隐在皮肤下。肌骨却好似受了一场活剐,从头到脚都被利刃寸寸剖开,从内到外,然后滚沸的热油浇进去,嗞嗞煎着骨髓血肉,炙着五脏六腑,如同有火焰随着筋络延烧开来。柳白泽抓住坐在床沿的人,手指痉挛着扯住衣服,已经说不清话:“我不学了……不要了……师父,疼……”
       
       清凉的浸了水的布巾,落在额上慢慢擦拭,温柔却又残酷。一只手仍未离开他的小腹,真气源源灌入,另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为延续痛苦而柔声抚慰:“乖孩子。忍一忍,总会过去的。”柳白泽梗住脖子不动,咬紧了牙再不做声,任由湿凉的巾帕擦过脸颊、颈间。
       
       火辣辣的痛感逐渐消失,他换了个站立的姿势,忐忑着等待即将到来的责罚。坐在身前的人严厉道:“偷跑出去打架,不怕被它们伤了性命!知错了么!”于是老实垂下头去:“知错了。”“知错了就把手拿出来。”
       
       犹豫了一下,默默伸出手去,手上、臂上横着几道尖牙利爪撕咬的痕迹。却是竹片轻飘飘地在手掌心拍了一下。忍不住疑惑地抬头看去,恰见一条朱红的丝绳被仔细系在了手腕上,打了个死结,细绳上拴了粒小银铃,颤巍巍地响。师父拿住他胳膊道:“这东西带着,你跑去哪里,做了甚么,我便知晓,以后不许去犯险。”又道:“还伤到了哪里?解开我看看。”抬起他手臂查验伤口,贴近了轻轻吹气。
       
       后来,当真没有再偷偷跑出去过。只是又过了许多年,久到绳子一点点褪色裂开,直至彻底断开,才渐渐明白,那不过是粒普通的银铃。
       
       那一点银白的微光在视线的模糊中慢慢消隐。流年逆转,终于回到最初的起点。
       
       风在流动,光也在流动,淡淡的炊烟抹在遥远的天边,深深浅浅的斑驳青绿从天地之际铺展开来,星星点点的野草花摇摆着,簌簌轻响。
       
       丰茂的草叶间有了些动静。一条细长的小蛇游出来,碧色鲜润,轻敏韧滑,在光秃的田埂边绕成一个卷儿,仰起拇指大的脑袋远望,吐出细软嫣红的舌信来,分岔的尖端不住颤动,探着遥遥飘来的乡里人家的烟火气。
       
       身后忽然有了动静,尚未来得及逃遁,便被拈住了尾巴尖儿,轻飘飘倒提起来。蓦地吓了一跳,却也并不如何慌张。弯扭着身体朝后瞧,看见一袭黛蓝的宽袍广袖,在风中荡漾飘拂,仿佛透过的微波摇动的水面望到的沉静夜空。
       
       柳白泽心中突然急促鼓动起来。他想将身体抬高一点,再看看那人的脸长得甚么样子。数百载光阴已过,即使记忆深如刀刻,也经不起流光日日磨洗。如今才发现,他竟有些记不得那人的样子。
       
       捏住他的手慢慢提起来,视线就如愿地从摇荡的衣摆升到系了丝绦的腰身,然后是衣领交叠的前襟,一直向上。周遭的绿野却开始迅速融化消失,坚实平整的泥地,稀疏的缠了枯藤败叶的篱墙渗透出来,逐渐清晰。
       
       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一行秋雁斜斜横过天边。他终于看到了那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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