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牡丹凋零（2）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迷雾中什么都瞧不见，吞噬着天地万物的一切的一切。
那黑衣人轻声的说道：“听说，女娲神和青华神大战的时候，天幕间也是下着大雨。青华神说：世间的一切都是罪孽，所以他降下大雨，洗刷一切，让一切重新回到原点，重新开始。”
斐宇轩目光幽幽的看向窗外的雨帘，那场夜雨仿若是天空在哭泣。
黑衣人微微侧了一下身子，面对着斐宇轩，继而缓缓的抬手，掀开了自己的面罩。
烛火在这个时候跳动了一下，恍恍惚惚间，斐宇轩觉得眼前的人的面貌看得不是那么的真切。他忽然就想起了以往无数次的相见，斜眼一瞥也好，怀着崇拜的心理去拜见也罢，皆没有此刻来得惊艳。
仿若是山中的清泉，又仿若是林中的倦鸟，不沾染丝毫尘世的味道，那双蓝眸没有了光彩，却更是看淡了的释然，无欲无求，无嗔无怨，离人却越来越远，越来越触及不到……
穆子高脸上很平静，没有任何的表情，轻声的说道：“斐大人，你说对了。”
斐宇轩蹙起了眉头，半晌才出声道：“你的眼睛……？”
穆子高转过身去，面向窗外，说道：“只是看不到东西了。”那声音中没有哀怨，没有忧伤，平静，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的鸡毛蒜皮的事情。
只是，却莫名的让斐宇轩的心揪紧了。
斐宇轩不敢再去盯穆子高的蓝眸，他觉得原本是那样一双看尽人间花开花谢依旧波澜不惊的眸子，如今失了光彩，便是尘世间最为悲哀的事。就如在他眼中，穆子高其实才算是真正的不可战胜的对象，如今却被一个女人挟持，失了楼兰废了前程，当真是神州大陆最最悲哀的一件事情。
上官臻小心的捂着肚子站了起来，到了穆子高的身后，微微抬头瞧着穆子高，悲伤道：“他的眼睛早在一年多以前就看不见了。”
斐宇轩哑着声音道：“那陛下知道吗？”
穆子高手指微微一动，出口的话终于还是泄出了一点点的关切：“他好吗？”只是却绝口不提自己眼睛的事情，似乎在他已经黑暗了的世界里，真的只剩下一个轩辕昱了。
斐宇轩忙道：“他还在找你。”
穆子高长叹了一声，半晌后才说道：“那斐大人可以立下这一个功劳。”
斐宇轩微微有一些惊愕。
上官臻却忽然歇斯底里道：“你是故意的吧。”斐宇轩诧异的看着上官臻，心中微微有些感慨。上官臻继续道，“你是故意骗我到这里来的，因为你知道小轩在这里，他会给轩辕昱传信？”
穆子高也不避讳，坦然道：“是的。”
上官臻抓住斐宇轩的胳膊，哀求道：“小轩，看在我是你姨的份上，看在我现在肚子里的孩子的份上，求你了不要去告诉轩辕昱，云在这里的事情。”
斐宇轩惊愕的看了看上官臻的肚子，而后意识到自己亵渎了她，慌忙的把目光移开，惊愕道：“你们……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穆子高淡定道：“上官臻怀孕了，是我的孩子。”
斐宇轩惊呼了一声，继而脱口而出道：“陛下会杀了臻姨的。”
穆子高蹙了一下眉头，轻声道：“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帮助上官臻的，便骗了她来到此处。”又顿了顿，叹着气道，“斐大人似乎知道很多事情。”
斐宇轩脸色微变，忙道：“我也是自己猜出来的。”
穆子高微微一笑，侧头对上官臻轻声道：“你可以先出去一下吗？我有话要和斐大人好好的谈谈。”
上官臻哀求道：“我不可以留下来吗？”
穆子高固执的摇头。
上官臻咬了咬下唇，这才退了出去。
待她关上房门的时候，穆子高才动了动，继而不好意思的冲斐宇轩笑了笑，轻声道：“可不可以麻烦斐大人扶我去卧榻坐一坐，我眼睛不好，实在是不方便。”
斐宇轩楞了一下，赶紧的扶住穆子高的胳膊，却发现他真的很瘦，整条手臂似乎都感觉不到是有肉的。烛火又跳跃了一下，映的穆子高的肌肤不是一般的苍白。斐宇轩眉头越蹙越紧，忍不住就问道：“是为了陛下，才生的这场病吧？”
穆子高腿撞在了软榻的边缘，轻轻的敛了一下眉头：“斐大人凡事知道三分，便能看透七分，看来当年我果真没有选错人。”
斐宇轩惊道：“什么意思？”
穆子高坐在卧榻上，目光平视前方，笑道：“你应该还记得当年在龙源的情景吧？”
斐宇轩楞了楞：“你说那个人是你？”
“当夜，我冒险闯入龙源去取能救昱的事物，不想看到了你寒窗苦读的模样。”穆子高低头微微一笑，似乎陷入了回忆，“你那个时候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小昱当年在龙源的时候也与你一样，寒窗苦读，日夜不分。我不想你跟小昱一样走太多的弯路，又转念想到你是古越国的人，便给了你一点提示。”
斐宇轩无奈的笑道：“绕了半天，我今时今日有这般的成就，还要多亏了你呢。”
穆子高摇头道：“不，我想即便我不给你这些提示，最后你也会选择昱而不是我？”
斐宇轩搬来一张椅子，坐到了穆子高的对面，挑眉道：“你就如此肯定？”
穆子高点头：“因为你和昱是一样的人。”
斐宇轩叹道：“你说对了，我还真的只有这一条路选择。”又苦笑了一声，道：“你把斐姨唤出去，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
穆子高摇头道：“我想弄清楚你知道了多少？”
斐宇轩不自在的抽出纸扇摇了两下，轻声道：“有些东西我知道明白我也不会对外说出去的。”
穆子高叹道：“我是怕他不会留你在这个世上。”
斐宇轩手上的动作一滞，苦笑道：“即便他不想留我在这个世上，那又如何？我不在乎，别人还能管了我去？”
穆子高微微侧了一下头，蹙眉道：“没有想到，你已经深陷了。”
斐宇轩道：“没有人在他身边能不动心。”
穆子高赞同的点头。
斐宇轩又道：“不过，也没有人能像你一样，为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穆子高笑道：“我相信换成是你，也会这样做的。”
斐宇轩摇头道：“不，我绝对不会。”
穆子高眯了眯眼睛。
斐宇轩继续道：“若我处在你当时的境地的话，我会选择留下来，完成他的梦想。——毕竟，留下来的人才是最痛苦的，我不愿意他痛苦，不愿意他伤心难过。”
穆子高微笑道：“你比我要强。”
斐宇轩无畏的耸着肩，问道：“当真要我告诉陛下，你在这里？”
穆子高点头：“我希望在最后的日子能和他在一起？”
斐宇轩又问道：“那臻姨怎么办？”
穆子高道：“你会帮她的，不是吗？”
斐宇轩站了起来，淡淡一笑，只留下了三个字：我尽力。
出门的时候，他止不住的扶着门扇咳嗽，喉头一甜，一大口血就喷了出来。
上官臻瞧见了，慌忙的过来，给他递手绢，询问他是怎么了。而斐宇轩只是坏坏的笑了笑，调皮的眨了一下眼睛，说这是被穆子高气的。而后揩尽嘴角的血，便翩然离去。
那天夜里，斐宇轩坐在书桌前坐了很久很久。
他看见雨渐渐的变小，看见东方渐渐的出现一条金色的卧龙，他还看见昨夜被雨浇湿的花在清晨格外的艳丽。在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的时候，他拨亮了油灯，研磨提笔。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以前，具体有多久已经没有了印象，不知道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或者是更早的年月，那时候他才跟了轩辕昱没有多久。有一次，轩辕昱带着他乘船游历怡园，大家饮酒饮的酣畅的时候，轩辕昱便邀他唱歌，他推让不得，便唱了一小段，奈何五音不全让轩辕昱笑话了好久。而后，轩辕昱便为了嘲讽他，自己就唱开了，清澈冷冽的嗓音，透过重重的莲叶，染湿了他的一袭衣襟。
他想他大约是喝醉了，心头有了几分的惘然，瞧着那穿着紫色龙袍的人靠坐在水边，手搁在船栏上痴痴的望着一潭碧水。
月上西头，人已瘦。
他的唇边荡出一个微笑，摇摇晃晃的起身，转着手中的玉杯就到了轩辕昱的面前，一个不稳就倒在了轩辕昱的怀中，杯子脱手而出，他起身去追，被轩辕昱拉住胳膊，杯子就从他的指缝中滑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就掉进了水中，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斐宇轩铺开宣纸，写道：楼兰帝在熙京，望陛下速回。写好后，又细心的用火漆封好，到了窗边用哨子对着天空长啸一声，有鹰俯冲而下，他把信装进竹筒，绑在了鹰的腿上，咳嗽着说道：“隹儿，去报喜讯去吧。”
隹儿长啸一声，冲进了蓝天夜幕之中。不一会儿，便没有了踪迹。
斐宇轩又是一阵咳嗽，一大口血从嘴中喷出，溅到了窗角的那几盆牡丹花上，分外的艳丽。
他忽然觉得眼皮有些重了，看着窗外的事物都是模糊的两重影子，头也越来越重，脚已经撑不起身子的重量，缓缓的扶着窗棂坐在了地上。
怕是要归去了吧。
似乎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人或者事了。
斐宇轩这般痴痴的想着，却是从怀中掏出一张丝绢，上面是轩辕昱用朱砂为他写下的诗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转眼间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弹指便在一瞬间，那一年的花花草草，还印记在心中。
明月骄颜，彩云纷飞。
那一年，他就醉倒在了轩辕昱的怀中，手指和轩辕昱的手指交缠在一起。轩辕昱似乎也醉了，紫色重瞳中有掩也掩不了的笑意。
轩辕昱拉着他踩上了睡莲，那莲叶居然能承受住他们二人的重量。而后，音乐响起，轩辕昱搂着他的腰，说要与他一起跳舞，他点头说好，便与轩辕昱跳了一曲《凤求凰》，只是不知道对于轩辕昱而言，谁才是他的凰。而对于自己而言，他所求的当时就在身边。
花正好，月正圆。
他想这样的日子应该还很长吧，看不到尽头的长，一年复一年，年年都可以这样的过。他在回身的时候，反手抱住了轩辕昱，醉的不行的时候却也记得他把嘴唇贴在轩辕昱的耳边，对他轻声的说着：“昱，我爱你！”
那一句话，仿若费尽了他此生所有的力气。
如今，断在此处，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