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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宜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张开口:
     
       「这样……啊。」
     
       介鱼似乎相当紧张的样子,他跪坐在纪宜身边,两手捏紧了膝盖:
     
       「怎、怎么样?小蟹,你……你觉得我可以吗?我教得来吗?」
     
       纪宜看着介鱼的表情,有点不知如何回应,
     
       「可以当然是可以,只要你自己时间忙得过来的话……接下来是双年展不是吗?这样可以应付吗?」
     
       「嗯,说得也是,我果然还是不行……」
     
       没想到纪宜的提醒却引来意想不到的反应,介鱼忽然像是泄了气的汽球般,整个人沮丧起来,头也垂了下去。纪宜一时有些意外,他看着情人的表情,好半晌才开口:
     
       「怎么了,小鱼,你想当绘画老师吗?」
     
       介鱼抬起头,又很快垂了回去,「不,我不想……应、应该说是非常不想。」
     
       「嗯?」纪宜又愣了一下,介鱼这次的反应真的让他摸不着头绪。
     
       「也、也不是不想,只是我觉得,绘画……艺术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教。小蟹,你不觉得吗?画画也好雕塑也好,还、还有,像作文或是怎么演戏之类的事情……就算从别人那里听到了什么,也不可能变成自己的东西。只有从自己这里、从这个地方涌出来的东西,才是真的,才是所谓的艺术,所、所以我觉得,我根本给不了小朋友什么……」
     
       介鱼捧着胸口说,一边又低下了头。纪宜更加疑惑: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答应就好了不是吗?」
     
       老实说听到情人要教学生,纪宜第一个反应就是错愕。倒不是看不起介鱼的能力,而是介鱼除了他以外,几乎很少看到他和什么外人交谈,展览的时候有外国的鉴赏家和他说话,也都是透过纪宜翻译,简短的两句寒喧完结了事。
     
       如果介鱼开班授课,课堂的气氛会僵成什么样,纪宜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想像。
     
       「不,可是,我又想要接……」
     
       介鱼好像有点为难似地,指尖转着茶杯,欲言又止似地低下了头。任凭纪宜再聪明,也推敲不出来情人的想法,他侧了侧首:「你不想教学生,但又想接那个教职?」
     
       介鱼「嗯」了一声,见纪宜疑惑地凝起眉头,介鱼赶快开口,
     
       「总、总之,我想和你说一声,小蟹。他们说从下星期一开始,一周一次,我想如果只有一两个小时的话,我应该还应付得来。」
     
       纪宜凝视着这个小他两岁的男人,他不得不承认,比起以往学生时代,那个总是埋首在创作中、对包括他在内的外界不闻不问的少年,这个和他同居迈入第二年,渐渐在艺术展和竞赛中崭露头角,同时也变得越来越人性的介鱼,反而更令他难以捉摸。
     
       越靠近,就越远离。有时觉得自己摸到了,下一瞬间却又溜走了。介鱼总是给他这样的感觉。
     
       「嗯……如果你觉得没关系,那就接吧!不过小心别累坏身体了。」
     
       纪宜只好这么说。介鱼垂着视线点了点头,纪宜就拿着杯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那个,小蟹……」但介鱼却叫住了他,还伸手拉住了他的衣摆。纪宜意外地低下头,见介鱼拉着他不放,便温和地笑了一下:「怎么了,还有事?」
     
       介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脖子根泛起一抹微红:
     
       「你……你要睡了吗?」
     
       纪宜愣了一下,他现在在市立戏剧院工作,负责一些票务、仲介,还有节目安排的事宜,经常加班到很晚。今天刚从工作的地方离开,就匆匆赶到和纪化相约的地方,现在倒真有些困了。他看着介鱼,
     
       「嗯,本来是想去睡……怎么了?你还要跟我说什么吗?」
     
       介鱼的手抓着他的衣摆,五指扭了一下,纪宜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情人在黑暗里盯着他瞧,双颊泛着迷人的粉红,听见纪宜的话,介鱼很快又低下头:
     
       「没、没有,我只是想,最……最近,最近我都待在画室里,很久没有和你一起睡,不……我的意思是,唔,你累了那就算了,小、小蟹,不好意思,晚……晚安。」
     
       介鱼有些慌张起来,连讲话都比平常结巴。他一说完话就转过身,拿着杯子想逃走,但纪宜哪容得他溜掉,伸手就拦住了他的腰:「鱼,等一下!」介鱼连耳后都涨红了,从窗口微弱的灯光,可以看见他白晰的后背一片通红,
     
       「小鱼……」
     
       看见介鱼这个样子,纪宜的睡意早不见了,忍不住把情人翻过了身,压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介鱼就侧身倒在他身下,顺着纪宜的动作,用舌头回应他的热情。
     
       纪宜单膝跪在沙发上,单手扯了扯颈上的领带,扭动了两下,把松开的领结往旁边一丢,整个人骑到介鱼的身上,膝盖顶在介鱼的两膝之间。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介鱼显得比平常还主动,竟然伸手解着纪宜的衬衫,纪宜则伸手往他腰际,熟练地解下对方的裤头,才发觉下面是光裸的,忍不住顿了一下,介鱼的脸腾地红透了,
     
       「我……我洗过澡就一直在这里等你,所以……」
     
       也不知道在解释什么。纪宜忍不住笑了,俯身吻了吻情人的眼角,清楚感觉到那里的热度,唇顺着颊线下移,又堵住了介鱼的唇,听见他微弱的呻吟起来:「嗯……」纪宜的指尖滑过他侧腹,把他整个人揽在怀里。
     
       「去……床上?」他柔声问。
     
       「呃……我刚刚才拿它来晒大型作品……」
     
       「……那,在这里就好了。」
     
       纪宜笑了一下,张口含住介鱼微红的耳垂,情色地吸吮着。身下人的微颤让他再不多想,伸手扯下了悬挂在大腿上的布料,顺着大腿摸进了滑腻的私密处。
     
       「鱼……真的没事吗?」
     
       看着情人越发迷蒙的五官,纪宜感觉自己在失控边缘,还是忍不住问了一下。因为害怕影响到介鱼的创作,纪宜总是一直很节制,像今天这样由介鱼主动的情况,同居以来几乎一次也没有,他实在有点不放心。
     
       「没、没事啊。小蟹,别……别停下来……」
     
       介鱼微微喘息起来,伸在下面的手碰触到纪宜的五指,十根手指很快紧紧交握在一起,彼此都感觉得到情热的颤抖:
     
       「快点……」
     
       听见这样的邀请,纪宜的思考系统立时关闭了。他很快扯掉了眼镜,埋头跌入情欲的浪潮中。
     
       ***
     
       
       介鱼的想法其实一直很单纯。
     
       他从小就觉得,要不是这世界太多复杂,那就是他出生的时候,比别人少生了些什么,小时候父母也好、兄弟姊妹也好,对他的评语都是:「鱼,你这个人真是少根筋耶!」但即使被这样批评,好脾气的他也只会咧开笑脸,漾着酒窝傻笑带过。
     
       介鱼是介家的次子。人们都说,在三个兄弟姊妹的家庭里,次子通常是最命苦的那一个,介鱼更可以说是老二的典型。
     
       打从有记忆开始,介鱼就觉得,自己在家里好像可有可无,倒不是说父母不疼他、兄弟不爱他还是怎样,而是存在感很薄弱。
     
       他的大姊介兰,虽然只大他一岁,但是从小就像女王一样,介鱼以前很常去听姊姊的小提琴发表会。上了国中后,因为是男女混校,即使在学校里,也经常会看到大姊被一大群崇拜者围绕着,而且男女都有。
     
       男人像仆役一样自愿被介兰使唤蹂躏的景象,还有女人像小鸟一样依在「学姊」怀里的情形,介鱼从小就看得很习惯了。
     
       小他两岁的弟弟出生后,情况仍然没有改变。介希是整个家里和他最亲近的人了,但是要说投合,还是有什么地方格格不入。介鱼经常从二楼的窗口,看着弟弟和一群看起来一样活泼的朋友,勾肩搭背地笑闹着跑出家门,再默默地缩回房中。
     
       大概是因为太常被人掠在一边,学校也好家里也好,介鱼都是一个不会让人太喜欢,但也不会让人讨厌或想去欺负的人。应该说只要他不出声,大多数时候都不太有人会去打扰他,他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因此比任何小孩都还多。
     
       久而久之,介鱼为了不让自己无聊,就会开始找些一个人就能玩的东西。比如像是乐高、拼图,或是益智游戏之类。
     
       但很快他就找到了最有趣的单人游戏,那就是绘图,六岁生日时爸爸送他一盒水彩,第一次看到那些绚烂的颜色,在空无一物的纸上晕开时,介鱼就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静静渲染开来了。
     
       介鱼很快就迷上了这个纸上运动,他开始到处找地方画画,对着花、对着草,对着摆在客厅的学步车,对着妈妈买菜回来搁在一旁的菜篮。
     
       一开始只找些静物画着玩,后来他只要关上房间里,闭上眼睛,这个花花世界的一切,便彷佛比实物更加鲜明地涌进脑海来。
     
       他开始觉得惊慌、觉得急躁,因为那些景象越涌越多,像是大雾一般紧紧笼罩住他的心神,等他查觉的时候,他已经拿着画笔,在纸上一张又一张■快地模拟起来。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天才。虽然从小学第一次拿到全国水彩比赛冠军开始,介鱼的人生就一头栽入艺术的世界里。
     
       但这个世界对介鱼而言,向来让他既兴奋、又紧张,他随时都在恐惧、随时都在不安,他无法说明他有多怕那一幕幕美景,会就此消失在自己不够敏捷的指缝里。
     
       他不是天才,只是单纯停不下来而已。
     
       对介鱼来讲,进艺大之前的他,全副精神都花在捕捉那些异世界的景致上。不用说朋友了,就连家人,除了在一旁旁观他的成就外,几乎也难以和他有所交流,对介鱼而言,就连进艺大这件事本身,也彷佛可有可无,只要他能够继续创作就好了。
     
       除了作品以外,他可以什么都不要,这是介鱼长久以来的人生画布。
     
       而这张画布第一次染上裂痕,就在他进艺大的第一年夏天。
     
       刚开始介鱼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只隐隐觉得有个东西,或者是人、或者是什么生物,悄悄地站到了那张画布之侧,虽然可以视而不见,但终究有些碍眼。介鱼得稍微偏过头,才能重新专注在他的作品上。
     
       但渐渐的,这个画布旁边的人越靠越近,存在也越来越大。介鱼发现他有鼻子、有眼睛,像他一样有血有肉,而渐渐地,他不在只站在画布旁,而是走近了画布里,走到了正中央,就站在画布的最深处,即使是作画到忘我时,他也一直深深地凝视着他。
     
       老实说,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介鱼不知该如何是好。有非出于他脑海的影像出现在画布里,多少对他有点困扰,但因为那个人很安静,所以倒也不是太讨厌。甚至到了后来,介鱼习惯以后,偶尔画布里的影像不在的时候,他还会觉得怪怪的。
     
       影像后来有了名字,先是叫作纪宜,后来变成小蟹。
     
       但是有一天,那个影像忽然消失了。而且不是走开一下,而是像蒸发一般失踪了。
     
       一开始介鱼还没有太介意,反正只要画布还在,他还可以作画,那一切就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他依然每天拿起画笔,去捕捉心目中的那个世界。
     
       然而画着画着,介鱼却越来越感到不对劲,无论他如何填补画布的空白,还是觉得缺少了什么。以往作品完成时,介鱼总有一种终于孕育出什么、脑子轻松的清爽感,但那个人以消失以后,就算画满了画布,介鱼还是没有作品完成的感觉。
     
       不断反覆尝试后,介鱼终于渐渐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画布里的那个人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成为他画布的一部份,他融进了他每部作品里、每一笔、每一划里,少了这个人影,他的创作永远不会完整。
     
       刚开始介鱼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迫得离开他的创作,到画布外去寻找什么东西。
     
       后来他们重新在一起时,纪宜搂着他的肩问他,到底是怎么找到他的、又找了多久。介鱼都很不好意思启齿。事实上他辗转打听到纪宜去了英国,已经是他离开后一年以上的事情,他想过去英国找他,但一来不知道他在哪里,二来他连机票钱都出不起。
     
       但是当他好容易找到纪宜的朋友,就是当初莫名其妙给了他一个吻的康云(介鱼直到很久以后才惊觉那就是纪宜离开他的原因),说出他的想法时,却意外得到广大支持。
     
       每个人一听到他要去追小蟹,有钱的捐钱,有关系的拉关系,甚至连机票都帮他买了,还有不少人拍着他的肩膀说:「加油啊,小蟹也等得够久了。」介鱼才渐渐查觉到,在他对画布里的那个影子习以为常的光阴里,究竟错过了多少东西。
     
       这也是他一投栽进艺术的世界以来,第一次对什么人,有打从心底愧疚的感觉。
     
       还记得见到纪宜的那一刻,介鱼情不自尽地抱住了他。那是他首次仔细端详纪宜的种种,他的每一寸、每一根发丝,他的鼻、他的眼、他略带冷峭的唇,还有那张因为艰苦显得更为成熟的眉线。
     
       他抚着他的颊,然后有一种感觉,他的世界从此漏了一个洞,有一个叫小蟹的男人掉了进来,从此再也赶不走了。
     
       而这个不小心捅破的洞,随着他和纪宜的进一步亲近,正一日日地扩大中。
     
       介鱼以前不知道自己是这么迟钝的人,应该说就算知道了,以前的他也不会太在意。把纪宜拎回国之后,介鱼本能地觉得松了口气,好像小孩把走失的看门狗抱回来一样,以为从此可以高枕无忧。
     
       他自然地就邀请纪宜再次和他同居,就像以前在宿舍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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