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勾引
有时候,人不该表露自己的感情。
麒贤走在通向南书房的路上。默默地想。
一旦把自己的心袒露出来,就只剩伤心一途。心是人最柔弱的部位。却支撑着人的生命。它总是欢悦地跳动着,带给人携带能量的鲜血。它不是可以暴露在天光下任人宰割的部位。它受了伤,就很难再复原。
交付了自己的心,于是你的命运从此不再受自己的掌控。
那个人可以随意地处置、捡拾、丢弃……你无能为力。
你的心握在她的手中,你是她的俘虏。你先爱上,你爱的更多,你付出了一切。你就输了。即使再步步为营处处小心,一步踏错,依旧满盘皆输。
我输了。麒贤想。我彻底输了。
无情的人没有弱点,永远不会溃败。也永远不会被消灭。
但是人最终都因不再无情而被消灭。爱的幻觉给我们带来欢愉,使我们节节败退,溃不成军,最终被打落到尽头。
我爱上了她,我有了弱点。
南书房的地面清凉,每一块砖都泛着桐油浸润的光泽。
在龙煊烨面前跪下,叩首,抬起头。
“父皇,请终止儿臣与北朔公主的和亲。”麒贤的声音未曾透漏出一丝情绪,龙煊烨却感受到了麒贤的绝望。
“为什么?”龙煊烨放下手中的奏折,看着他。
为什么呢?因为我输了么?麒贤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于是流下泪水。
龙煊烨走到麒贤身边,轻轻拉起麒贤,“你爱上她了,不是么?”
泪水好咸。
看着怔怔流泪的麒贤,龙煊烨说:“爱上了,为何还要放弃?”
“她……她不爱我……”麒贤嗫嚅着说。“我的样子……吓坏了她……”
麒贤垂首,黯然良久:我已走到了自尊的边缘,再下去,只剩深渊。
看着麒贤,龙煊烨说:“你回去吧,父皇会为你做主的。”
麒贤离开后,龙煊烨对六出说:“宣曲灵烟来见朕。”
曲灵烟的样子并不憔悴,相反,和麒贤的落寞相比,曲灵烟几乎可算得上是容光焕发。
“看来公主心情很好。”龙煊烨微笑着说。
“因为能见到陛下,所以灵烟心情很好。”曲灵烟温柔的眼波扫在龙煊烨脸上。
“刚才麒贤来请求朕解除你们的婚事。麒贤的心境和公主相比,如隔天渊。”龙煊烨依旧微笑着说。“公主如何打算的?”
“陛下,您觉得,灵烟该如何为自己打算?”
“公主,贤儿心思纯净,待人以诚,实为公主良伴,而且,嫁给贤儿,令尊当必十分宽慰。”
“我父皇的心情如何,并不是我嫁人时应该考虑的因素。”曲灵烟一昂头,傲然说。“陛下,若是灵烟心仪的是陛下,却嫁给威烈亲王,您觉得,威烈亲王会幸福么?”
“……”龙煊烨看着曲灵烟,面上慢慢升起一丝古怪的笑容,“小姑娘,撒谎不是个好习惯。”
曲灵烟的面上带着妖娆的笑,竟然直接走上丹梐,来到龙煊烨面前,伸出手轻轻拉过龙煊烨的手贴在她的胸口上,“你觉得,我在撒谎么?”
“你这是,打算勾引朕吗?”龙煊烨脸上的笑容依旧未变。
曲灵烟一挺胸脯,直视着龙煊烨道:“我喜欢的人是你。我要嫁也只嫁给你!”
“……”龙煊烨看着她,微微笑了,“小姑娘,你到底知不知道,男人,不是这么勾引的。”
“……那要怎么勾引,你教我!”曲灵烟眼珠一转,轻咬着下唇,娇声说。
“你这招,只能勾引普通的男人……而朕……”龙煊烨轻轻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朕若是喜欢一个人,等不及被勾引,便已经要了她了。”
“……”曲灵烟的脸色一下子涨的通红。
“小姑娘,不要在朕的面前玩花样,你骗不过朕的眼睛……”龙煊烨忽然冷下脸,一把抓住曲灵烟的手腕,猛地将她拉进怀里,曲灵烟看着他冷冰冰的眸子,忍不住一声惊呼,“不要再在朕面前使这一套!你谁都不爱,就不要总是把爱挂在嘴边!那样太恶心了。”龙煊烨冷冷地说完,松手撒开她。
曲灵烟却笑了,一边看着龙煊烨,一边伸手勾住了龙煊烨的脖子。柔软的身体蛇一般贴在龙煊烨身上,六出不由转过脸去。
“陛下,你不要我,我可不可以要你呢?……”说着,轻轻吻上龙煊烨的唇,手拉住龙煊烨的手,环在她的腰间。
曲灵烟的脸很烫。
龙煊烨的唇很薄。吻起来却很舒服。她贴着龙煊烨的下巴一直吻向他的颈项。引导着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
她的胸高耸柔软,极富弹性。
龙煊烨的手很大,很暖。和她想象中不同,他的抚摸很舒服,并不让人反感。
半天,她娇喘着抬起头,却猛地怔住。
龙煊烨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面色一如往常,连呼吸都没乱。
“你平时,就是这样和男人相处的?”他的声音很镇静,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反应?”曲灵烟的目光透出一丝震惊和疑惑。
“你需要朕如何反应?”龙煊烨冷冷说。
曲灵烟咬着下唇,蓦地解开衣服,白嫩的酥胸陡然袒露在龙煊烨面前,两点粉嫩的嫣红诱惑着龙煊烨。曲灵烟婴宁一声投进龙煊烨怀里,“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六出看着房梁,说一脸欲哭无泪的表情。
龙煊烨笑了,说:“朕忽然发现,公主似乎胖了许多……”轻轻推开曲灵烟,继续说:“腰似乎也粗了。”
曲灵烟立刻下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小腹,接着尴尬地看着龙煊烨。
“公主,真要勾引一个男人,就不该随便在他面前宽衣解带……”龙煊烨看着曲灵烟,慢慢把她的腰带递给她。“赤裸裸的勾引,不光难看,而且可悲。你真的如此绝望么?”
“……”曲灵烟的脸色惨白,呆呆看着龙煊烨,下意识地接过他递过来的腰带。
龙煊烨轻轻扯上她的衣襟,慢慢说:“朕不是小孩子,你这套,还是用在别人身上吧!”附在她耳边说:“贤儿会喜欢的。”
曲灵烟羞恼地看着他,一把推开他,站起来。
“我不会如你所愿的!”曲灵烟恨恨看着他说。
“是么?”龙煊烨看着她,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要试图违抗朕。你会输的很惨。”
“你很得意么?”曲灵烟看着龙煊烨,看着他的目光升起悲愤,“你觉得拒绝了我你就能随意羞辱我了?”
“公主,人要自重。”龙煊烨笑着说。
“……”曲灵烟看着龙煊烨,脸色通红,银牙紧咬,目光愤然。
“记住,你只能嫁给贤儿。”龙煊烨看着她,一字一字说。“不然……”目光转到她小腹上,微微一笑说:“你真的该减肥了。”
曲灵烟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他似乎知道了什么……曲灵烟惊恐地想。他莫非已经知道了?……龙麒光说了什么吗?……
龙煊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面色变幻。“公主,对于男人来说,穿着衣服的女人更有吸引力。你以后,脱衣服的速度不要比穿衣服还快……”
曲灵烟面色渐渐平静,看着龙煊烨微微一笑,说:“谢谢陛下指教,灵烟记住了。”
“朕只喜欢聪明的女人……”龙煊烨笑眯眯地说。“本来,朕还对你期望很高的。”
“灵烟以后会努力让陛下不失望的。”曲灵烟也笑咪咪地说。
“唔。朕很期待。”龙煊烨慢慢说道。
走出南书房,曲灵烟摊了口气,随即讥嘲地一笑,“你不喜欢么?……会有人喜欢的!”
林笑和百里离开妓乐司,坐着马车回宫。
离开兰若,林笑似乎就又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和低落。
“干吗这么急着回宫呢?”百里有些不舍地问。手轻轻抚着林笑的腰背。
“有点累了。”林笑说。撩起车帘,转脸看着车外的风景。
百里默默地看着他的侧脸。
“……那你好好休息休息吧。”
“唔。”
淳于煌看着百里的车马停在宫门,林笑从车上下来。一只手从里面伸出车门,轻轻抚了林笑的脸颊一下。
林笑冲着车里说了什么,面上还有笑容。
淳于煌痛苦地握紧拳头。
愤怒,不甘,妒嫉,失落,毒蛇般吐着信子舔着他的心!
真不该把他带回来!
当初,就该把他藏起来,藏在只有我能触碰的地方!那样,他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舔了下有点干的嘴唇,淳于煌咽下一口唾沫。
真想狠狠地撕开他的衣服,凶狠地侵入他的身体!占有他!疯狂地占有他!摧毁所有别人打在他身上的烙印!只留下我的印记!让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心脏猛烈地跳动,眼睛迸出火花——想要他!想要他!!!
口干舌燥的嘴里升腾起一股铁锈味。
恨不得撕裂他才好……
淳于煌艰难地吐出一口气,额角青筋暴跳着。
“将军……”副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轻声叫着。“罗大卿的差事得抓紧,快点把大卿的奏折交给陛下吧!”
淳于煌刷地转过身,大步走向南书房。
林笑遥遥的见到淳于匆匆而去的背影,摇摇头。暗道这人总是很古怪。每次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着人的时候眼珠子还瞪得那么大,凶巴巴的样子,当初也不晓得为什么救了麒光。
看了淳于煌递过来的奏折,龙煊烨在奏折上用朱笔批示了几句,又递给淳于煌说:“告诉罗爱卿,此事由他全权处置!不必再请示朕了。”
淳于煌接过奏折揣进怀里,对龙煊烨施礼告退。
看着淳于煌离开,龙煊烨皱起眉,说:“淳于的样子很奇怪。”
六出也眯起眼睛说:“是很奇怪。”
“他似乎有什么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龙煊烨皱着眉说。
“……”六出眨巴眨巴眼睛,说:“他真的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么?……”
龙煊烨闻言摇摇头,叹了口气。“人总是这样吧,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主人呢?”
“嗯?”龙煊烨一愣。“朕怎么了?”
“主人是不是已经知道,怎么唤醒荧惑少君了?”六出看着龙煊烨,问。
“轮回至尊说,但凭本心呢……”龙煊烨叹了口气。
“啊……那陛下,找到本心了么?”六出微微笑着问。
“唔,朕现在,只能一点点化开他的心结了。”龙煊烨叹息着说。
人心太狭。感情最好退而守之。本心的爱,最好在静默和退守里沉淀力量。龙煊烨垂下眼帘,或许,这才是最好的保护本心的方法。
“陛下,少君真和百里青锋回到萧地的话,陛下只怕会伤少君更深。”六出肃然说。
“若他执意与那人相守,朕便成全他又如何?”龙煊烨苦笑着说。“凡人的命总是短暂的。”
“主人,少君万一和那人灵魂痴缠,一起坠入轮回,主人亦甘心?”六出目光闪动,笑问。
龙煊烨默然。
“祖龙曾经说过,主人的尘劫只在今世。您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六出轻声说。“成败只在今生而已。”
“朕知道。”龙煊烨轻叹一声。
以前觉得,自己可以就这样执着地守护着他,如一朵站在山道上等待了千万年的花,只愿在他经过时飘落。若他抬头望见,便觉无比欢喜。
一颗心,为了他可以跌进尘埃里。
十分忍耐。
这种心情,算是爱?还是欢喜?
龙煊烨微微笑着,“六出,朕觉得,做人很好。活得热闹。”
六出惊奇地看着龙煊烨。
“人想得到什么的时候,总是伸出手,尽力去抓紧。”龙煊烨说。“而以前,朕只知道,想要什么,必须忍耐和等待。”
六出无言地听着。
“人不一样。想要得到珍贵的东西,总要付出代价。抓紧之前,先要奉上自己的所有。”龙煊烨轻轻说。“一切都很公平。朕做得到。其实都很简单,也很自然。”
“陛下?……”
龙煊烨抬起脸,悠然地笑了。
“六出,其实,抓得太紧了,人是会厌倦的。”
番外之须臾经年
父亲每年过年时都能回家。
然后一离开又是一年。
母亲一个人养育四个孩子,还要带一大班的学生。好在母亲的学生都已长大,不需要母亲付出养育幼儿的精力,但是这些已经步入青年的学生有着旺盛的求知欲,母亲竭尽全力地把自己的知识倾囊相授,而学生们仍旧不能满足。他们眼镜后面的眸子里透出的是更高的理想、更大的抱负。
他们会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为了振兴这个国家的科技贡献自己的青春和生命。
很多年前,父亲和母亲,也是和他们一样的学生,奔波在这个忙碌的校园里,一心求知进取。那个时候这个校园里的学生不知道考托福雅思GRE,也不会忙着和留学生谈恋爱,就算兵荒马乱的年代依旧抓紧了自己手中的书本,想的全是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这个校园似乎永远是那样。
和别的大学比起来,这个学校的学生过分素朴。就像校训那样“厚德载物”,求实进取。某个动乱的时期,别人都上街游行去了,这个学校的学生依旧在自习室里上晚自习。
书呆子多。
书呆子真多。
这就是林笑生活从小的地方。一所巨大的学校,身边一堆智商很高理想很高但是为人很老实的师生。
从林笑会查字典开始,就坐在家中看书。从西游记的小人书看到后来的战国策。从莫名其妙的《长毛兔的饲养方法》看到外祖父留下的《洗冤集录》。上学后的林笑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闻名,深受历任老师宠爱。
林笑不经常说话。
因为家里总是没什么人说话。
哥哥姐姐也都和父母一样,习惯用书打发所有的时间。大家最怕卫生间里有人,因为拿着书上厕所也是大家一致的习惯,一旦进去了,就很难出来,拍门也未必能把里面的人从阅读中唤起——于是在林妈妈的倡议下,大家把卫生间阅读物局限于报纸。这样可以减少在里面逗留的时间。
林笑有时候也会跑出去和同楼的同龄小朋友玩耍,但是很快就都被楼下几个老教授的棋局吸引了注意力。周教授擅长围棋,经常带着几个得意弟子挑战于教授。周教授的研究生里有一个专业围棋选手,所以无人能敌。
几个孩子被大人们的游戏吸引,最后全都成了棋迷,每天书包里背着棋谱,没事就打谱。于是最后,六个孩里子有四个也有了专业棋手的身份。周教授于教授从此不缺同好之人,每天晚饭都老小孩呼唤小小孩,到楼下斗几局。
林笑的父亲在某个深山老林的秘密基地里从事着研究,工资不少,待遇很好,家里四个子女,依旧吃好喝好。那个年代看来,做到这样很难。
就是很多老教授也很羡慕林家的伙食。
虽然食堂的饭菜也不错,但是林妈妈喜欢自己做鱼。经常买了几斤的大鱼回来,红烧、清蒸、炖汤……林家的厨房里飘出鱼汤的香味时,周教授总是吧嗒着嘴说:“吃鱼补脑。”
动脑勤的人都爱吃鱼。
林笑最喜欢吃鱼尾。鱼身鱼尾相接处的柔滑脆骨是最美味的地方,每次吃鱼,林笑都动手把鱼尾钳下放进自己碗里。
哥哥喜欢吃鱼螵,大姐爱吃鱼头,二姐嗜吃鱼的胸鳍,简直恨不得鱼身上长的都是胸鳍才好……反而是鱼身上肉最肥厚的胸腹,没有人特别偏爱。于是妈妈吃。
林家人吃鱼时各自分工,于是都很习惯。
直到那一年,大姑姑和月棠表姐来北京,林家人才开始发觉自家吃鱼习惯的与众不同。
“为什么你们都不吃鱼肉呢?”月棠看着盘子里被掐头去尾撤掉胸鳍的几条鱼身,怔怔地问。“这么多鱼,够我们大家吃得了,不用特意谦让我们。”
“没有谦让,平日就是这样吃的。”林妈妈笑说。
“为什么?”月棠笑了,挨个问去。
得到的回答大致雷同,都觉得自己喜欢的部位最美味而已。
林笑唆着鱼尾,意犹未尽,月棠掐下另一条鱼尾放进林笑碗里,“小心刺……真是奇怪的孩子……”
林笑忍不住抬起头,看着月棠笑了,“鱼身又有什么好吃啊?”
“肉多刺少啊!可以多吃很多。”月棠叹道,“一般都是爱吃鱼身吧!”
“……哦。”林笑继续啃着鱼尾巴。虽然喜欢的不是那种可以吃到饱的部位,但是获得的满足却不一样呢!
所以还是继续啃着鱼尾巴,把柔软透明的骨头慢慢嚼碎吃掉。
周教授说过,鱼骨头补钙。
月棠和林笑从小记忆中的女孩子都不一样。
上海的水土养人,养出来的女子从小就和别地方的不一样。
一眼看上去,就干净清爽,灵秀逼人。
不像身边的小女孩们那样,红扑扑的脸蛋,扎着红领巾,操着京片子嘎巴溜脆地笑闹,一个个都是胡同串子,打小风风火火,泼辣好动。
月棠安静,笑起来都安静。比林家的书虫们看着还斯文。
第一眼看上去就舒服,看着她,心都跳得比平常和缓。
吃完饭坐在沙发上,妈妈和姑姑跟月棠轻声细气地聊天,林笑坐在阳台里看着本武侠小说,耳朵却竖起来,听她们讲话。
头一次,看小说时没有集中注意力。
月棠笑呢,格格的像银铃——就跟小说里写的那样。
平时听女生笑都是嘻嘻哈哈的,还真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林笑心情忽然大好,决定从此把美女的标准定为——笑起来声若银铃,哪怕他根本不知道银铃是什么声,可是觉得,像月棠那样的笑声,肯定就是银铃般的笑声。
后来才懂得,银铃般的笑声该是清脆的。
而月棠的声音,悦耳,却是柔和的。
月棠和姑姑一起在北京住了一个月,月棠暑假,姑姑特意带她回北方探亲。
那是林笑头一次热衷于逛北京城。
从人潮汹涌的天安门到人潮更汹涌的长城,林笑跟月棠母女一同逛了一个月,开学的时候都晒黑了。
“十月一大柿子就下来了,最好吃了!”林笑看着昭陵的柿子树,有点流口水。
“嗯,十月一我有个会,说不定能回来,呵呵,赶上吃火柿子呀!”二姑姑幸福地抻了个懒腰,“到时候背回上海点,让棠棠也尝个新鲜!”
月棠看着柿子树上挂着的青柿子,噗哧一笑,“我妈馋大柿子馋的,做梦都是拿筐捡柿子。”说着用手一比,“还说都是这么大个儿的柿子,这么大的筐!”
“哈哈哈……”二姑姑笑的欢畅,动手给姐弟俩剥桃子皮儿。
月棠接过剥好皮的桃子,用一块洁白的手绢垫着,小口小口咬着吃。
林笑看着她,从来没见过吃桃子吃得这么香还这么好看的人。
真没见过。
月棠回上海之前,林笑总往奶奶家跑。
奶奶家在海军大院。好远。
月棠不像别的北方孩子那样叫“姥姥”,而是叫“外婆”。
于是北方常见的“姥姥姥爷”到了月棠嘴里就是“外公外婆”、“阿公阿婆”。
奶奶爷爷答应的顺溜,什么话到了月棠那都变得自然而然,讨人喜欢。
那段时间,爷爷奶奶特别喜欢夸奖月棠,十句里有九句是夸月棠,都忘了还有林笑这个他们最疼爱的乖孙子了。
林笑却不介意,他喜欢听人夸月棠,每次听到人家夸月棠,他就不住点头,恨不得鼓掌叫好。
真是比自己被人夸奖还高兴。
以前总爱和爷爷一起去某个破旧的老会馆听京剧,没事也爱跟着唱机里吼两嗓子武家坡、坐宫,可是自从月棠来了,全家人一下子都迷上了昆曲。
月棠跟着少年宫的老师学昆曲,还是学的闺门旦。
开口唱上几段牡丹亭,举手投足有模有样。
姑姑回上海之前,家里特意摆了丰盛的晚宴,一家子吃饱喝足,坐在院子里喝着茉莉茶,听着单刀会。
“月棠,给阿公再来段‘游园’!”爷爷摇着大蒲扇,兴高采烈。“等我老外孙女回去了,我再想听就难咯!”
月棠笑呵呵站起来,启唇就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爷爷手指在大腿上轻轻叩着拍子,全家都笑眯眯地听着。林笑心里很难过。因为,明天早上,月棠就回上海了。想见就难了。
黯然神伤的功夫,月棠忽然就哑了声音,扶住头,倒在地上,不住抽搐着身体。姑姑冲进厨房拿了个勺子,用手帕裹了就塞进月棠嘴里……
全家人围在她身边。
林笑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月棠怎么了。
他惊惶而恐惧,月棠的嘴角不住冒出白沫,清秀的五官都走了形,她怎么了?!
“棠棠的脑子里有条虫子。”二姐握住林笑发抖的手,小声说。“所以姑姑从来不敢带她出门。就怕她犯病。今天可能是要走了心情太激动了吧……唉……”
“不都说控制住了么?”林笑听到妈妈和奶奶在对话,过了好半天月棠才慢慢缓过来,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精神萎靡,浑身汗透。
脑子里,怎么会有虫子?!
回到上海之后,月棠经常给林笑写信。
林笑查了很多书,慢慢明白了“脑子有虫”的意思。
“以后我要当个大夫,帮你把脑子里的虫子卵取出来!”林笑在信中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弟弟加油!以后帮姐姐把病治好!”月棠也坚信着林笑会做到这一切。
从此,每天放学之后,林笑开始跑到书店的医学类书籍处如饥似渴地阅读。外祖父留下的医书也都被他从书房的柜子里翻出来,堆在自己卧室的床底下。
那些泛黄的书页被林笑夹着各色的玻璃糖纸作书签——那些糖纸是月棠随信夹寄过来的,那时候的小女孩都喜欢把糖纸压得平整,一张张夹在书中信里,林笑班级里的女生也那样做,可是林笑总觉得,她们实在不适合做那样雅致的事,只有月棠那样的女孩子,才适合收集那些美丽的糖纸。
林笑十三岁的时候,月棠又一次到了北京。
这一次,她直接住进了天坛医院。
她的病情已经到了不手术不行的地步。而刚好,爸爸的老朋友肖亚光从美国回国了。
肖亚光是脑外科的权威。
他从国外回来,带着一颗赤诚的心准备报国了。
爷爷当时已经被查出胃癌,住在肿瘤医院。听说了月棠的事,亲自给肖亚光打电话,恳请肖亚光为月棠做手术。
肖亚光一口答应。
但是结果却未如人意。
月棠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已经死了。
虫子泡在标本瓶里,细长的身体足有十几公分,狰狞扭曲地与林笑对视。
它在月棠的脑干处吸食着月棠的生命,当肖亚光打开月棠颅骨,钳住它的时候,它猛烈挣动。
大出血。
迅速而不可遏制的死亡。
月棠失去过多鲜血之后的尸体奇怪地发黄,刺眼地笼着一团惨白色的光。
林笑轻轻用手握住她蜷成一团的小手,冰凉。
是的。
冰凉。
其实,在她进手术室之前,她的手就一片冰凉。她当时很紧张。不住对林笑说:“其实我一点都不怕,就是睡一觉。一会就醒了。”
手术室里很冷。
她失血过多。
于是她的体温下降无比迅速。
光秃秃的头上还有着手术前画上的线。黑黑的。
映着白色的头皮格外刺眼。
“棠棠姐……棠棠姐……”林笑捂住脸,慢慢蹲在暖气片旁边,泪流满面。
那天家里人都在医院忙着月棠的后事。
林笑独自坐着公车回家。
失眠到凌晨。
独自坐在阳台里,看到天色渐渐开始发蓝。一点一点,慢慢的从黑暗中透出暗蓝,逐渐明亮。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声。整个世界一片肃穆。似乎全世界只剩下林笑还张着眼睛。天地安静得令人窒息。那种蓝,那种寂静,那种无声的凝滞与压力,渐渐把人逼迫到崩溃的边缘,无比绝望。
林笑站起来,揉搓着麻木冰冷的双腿,太阳突然跃出了地平线,整个世界明亮得令人吃惊。
院子里的白桦刷拉拉地响着,白色树干上斑驳的黑色如同一双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林笑。
“笑笑,以后,我要考到北京来。”手术前她说。
她充满希望的眼睛看着病房窗外湛蓝的天空。
“北京是个大破城。”林笑微笑着说。“不如以后我考去上海。”
“不要……我呆够上海了,我喜欢北京。北京的天空更开阔,不像上海那么逼仄。”月棠说。
清脆的鸽哨声响起,又一个北京的清晨开始了。
高考时,林笑不出家里人意料地填报了医大。
录取通知书寄到的时候,林笑独自躺在床上,翻着以前放在床底下的一本旧医书。
一张粉红色的玻璃糖纸飘飘悠悠地从书页间掉落,掉在林笑胸口。
放下书,拿起糖纸,对着阳光举起。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年的昆曲。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闲凝眄……”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大学开学第一天,住在下铺的林笑躺在床上看着漫画。
上铺来报到的苏姓男生笑呵呵地把行李举上床铺。
整理书的时候随手一抖,一张翠绿的糖纸飘下来,落在林笑肩头。
“不好意思……”男生笑着伸头下来,清秀的五官,明亮的眼睛,两个深深的酒窝,带着一身阳光。“我妹妹喜欢攒糖纸。”
“哦。”把糖纸递给他。林笑忽然觉得指尖暖暖的。
带着糖纸的温度。
“我选择脑外。”林笑看着那个眼神坚定的人。他的妹妹刚被查出脑瘤。
林笑默默转头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
有时候,我们多想成为拯救一切的救世主。
然而,终究没有救世主。
只有一把小小的手术刀。
冰冷地闪着光芒。
无法创造生命的双手只能握住手术刀,拼命地,和死神抢夺生命。
许下诺言那刻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当我终于可以兑现承诺的时候,却已没有机会挽救我最想挽救的人。
但是。
我将挽救更多的人。
很多、很多人。
陌生的,绝望的,痛苦的,拼命想要活下去的、信赖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