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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未必圆时即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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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蛋脸,瑶柱鼻,四方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入鬓,目若朗星,笑吟吟的模样更添亲切,一身白衣,身姿挺拔,偏生得气度从容沉静如水。
      白鼎臣方一上楼,林笑心中就不由赞道好个气度不凡的美男子!原来这就是萧国的少年宰相,号称天下第一才子的白鼎臣。
      萧国地处江南,人物风流俊秀,文化浪漫尚清谈,在萧国的社会流行一种奇特的社交文化现象——以貌取人。
      萧国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无一不热爱华服美饰,追求容貌的美丽、肤色的姣妍、身姿的潇洒、步态的动人,可以说,这是一个举国皆为追求美丽而疯狂的文化,所以在萧国,越是长得美丽、身材高挑挺拔、气度雍容高雅、谈吐令人倾心、懂得歌舞诗赋、就越是出名越是受人尊重。想在萧国出人头地,第一要相貌好,第二要家世好,第三要善言辞。相貌好、肤色不好,都不行。
      曾有人总结过:相貌好、家世好,才学好,第一等人物;相貌好、家世好,不善言谈或者相貌好、才学好、家世不好的,都能算二等;家世好、善言谈、相貌不好,就得算三等;才学好、家世不好相貌也不好的——就算你有报国之心,也只能屈居下僚,甚至找媳妇都不容易——姑娘怕找丑男影响下一代!
      所以,在萧国的朝堂上之上,举目皆是美人,一个丑人都没有。越是官位大的,越是注意仪容风度,每个都肤色白净,胡须光亮顺滑,手指甲都要修剪得干净无比。而众人的衣饰就更讲究了,宽袍大袖,摇曳生姿,每个人都有些独出心裁装扮自己的小手段,皆可引领一国时尚,比如着高冠、比如在发带上坠玉环、比如佩戴环环相扣的玉佩以使走动之时有琅琅之音……似这般的例子,在萧国是人人津津乐道的。
      林笑听说过,萧国四大世家的子弟皆姿容美好,善于引领时尚潮流,比如东门家的东门琛号称“乘风郎”,就因为他爱穿广袖袍,每每立于高处风拂袖动,隐隐地便有仙人乘风之态,于是得此雅号,也因此东门琛只要出现就都是站在高人一头的地方……再比如百里青锋,萧人皆称其为“玉树公子”,就因为他“隐然林下风,巍巍如玉树”;而白鼎臣则是最著名的“白玉郎”,当年只要他一出门,满大街的人都不干别的,就是跟着学他走路的姿态,还有很多女子牵手围住他,要他作诗送与她们之中最美的人,曾经有最夸张的一次就是他到了邺都附近郊区的当途县巡查,整个县的人都跑到大街上围住他的车马看他,热闹的场面几乎可用“万人空巷”来形容,那可真是人山人海——于是把白鼎臣看得缺氧窒息昏倒了——可见人之多!
      也可见得萧国百姓对追求美丽的疯狂程度!
      萧沐华之所以传位萧衍,主要就是因为萧衍“此三德皆具,可为一国之君”;而各大世家选取继承人时不是光考较才学,也都是要以容貌为主,谁家要是选了个拿不出手的丑八怪,肯定要沦为社交界的笑柄,整个家族都跟着蒙羞、抬不起头来,很快就被贵族圈抛弃了——没有一个萧国的权贵喜欢接待不够美丽的客人。所以,上不了台盘的家族之长是不会给家族带来任何好处的。因此大世家在选择继承人的时候几乎都是偏向以貌取人。
      正是有了这样的文化,麒光才能在萧国如鱼得水,才能凭借着姿色让白鼎臣那般的清高之臣认可他——而百里青锋爱上麒光,最初也不过是源于麒光在萧沐华生辰时于君前的一曲傩舞……
      林笑听承恩讲过萧国的很多逸事奇闻之后,才明白为什么麒光能在萧国那么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的脸就是通行证,就是吃饭不给钱,也没人告他,反而店家还会以接待过如此美丽的客人为骄傲。本来很多厌恶麒光、觉得他迷惑君主、颠倒阴阳的朝中大臣一但见过麒光之后都立马对他没了恶感。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以貌取人的观点实在太深入人心,萧国的臣子们都觉得长得越是好看的人越是好人,长得像麒光那般好的人,当然更是好上加好、不能再好的好人!好人又怎么会有罪呢?……于是就都这么自然地不再反感麒光了,甚至如白鼎臣这般视麒光为知己、倾心结交的也大有人在。没办法,那样的社会文化下,教育出来的人就是这般奇特。
      或许就如人说的,花在脸上的时间越多,脑子就越空。萧国的朝堂上满是整天把时间花在脸上的大臣,难怪都快亡国了还一个个懵然不觉。
      你不亡国谁亡国!?林笑狠狠地腹诽。
      白鼎臣刚一上楼,一大群人就围住了他,一个个的都一脸的兴奋与崇拜,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差不多都是些儒生和太学生,口中都叫着白先生、白大人,久仰久仰……
      白鼎臣站在楼口与众人团团见礼,满面笑容。
      “卢兄、李兄,白某今日听得京中都在传颂你们的大名,百姓们都在谈论太学中诸位兄台的义举呢!不光是君皇对你们赏识有加,连百姓都对你们的行为赞扬不已,所谓‘大昊栋梁’,真是实至名归呀!”白鼎臣笑呵呵地对着一个着青袍一个着白袍的青年连声夸赞,二人面红耳赤,连道谬赞,林笑一看,二人正是太学生们的领袖,卢振会、李敏。原来这二人却是早就被白鼎臣结交了。
      “还要多谢白先生昨日的一番指点……本来,我们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宫门,没想到不光得见天颜,更兼澄清了简御史案子中的误会……吾皇真是明主英君!生等纵使万死也不足以报答吾皇的善待之情、知遇之恩!”卢振会激动地说。“我们回去之后都在谈论八月恩科的事,大家都很是踊跃,为了争取这个为国效力的机会,人人皆立誓苦读。”
      “所以,我们以后出来游玩的机会可能也不多了,大家都要准备参加恩科拔擢……白先生,您若是真能回萧地做招抚,我们皆愿在您麾下为马前卒!”李敏接口道。
      “呵呵呵呵,那就预祝你们金榜题名!高中魁首!”白鼎臣笑道。“为了你们今日的壮举,白某就聊表心意,请楼上的诸位兄台每人一杯水酒!”掌柜的一听赶紧招呼店小二上来送酒斟酒,于是满楼皆欢。
      林笑等人坐在雅间里,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在暗暗琢磨白鼎臣这个人。正自无语间,小二却敲门也送来一壶酒,道是白大人今日请客,楼上人人有份。麒泰微笑着道了声谢,命小二把酒放下就是。
      林笑等人看着那壶酒,半晌没人说话。
      正在这时,只听见隔壁的雅间里开门,有人呼唤酒楼掌柜送笔墨纸砚进去,过了一会,只听见一个朗朗的声音在外间响起:“白先生,我家主人为答谢先生赠酒之恩,特赋诗一首,聊表寸心。”然后就听见那声音朗朗地读起了诗来:“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
      白鼎臣不由得绝口称赞好诗,可是接过那张纸时面色却变了。
      “白先生,可有回复?”读诗的青年笑咪咪地站着问道。“我家主人吩咐小的,白先生什么时候乐意,都不妨进去与我家主人一叙,主人一直期待着与先生相见呢!”
      “知道了。”白鼎臣淡然道。
      “那小人就告退了。”青年带着讨喜的笑容向白鼎臣告退,回到林笑他们隔壁的雅间去了。
      “隔壁是什么人?”麒惠不由好奇地问。伺候他们这间的伙计却也不知。
      “看样子好像是白鼎臣认识的人。”麒玉不由皱了下眉头,“这诗和那青年的话里都另有所指啊!”
      “可能是萧国旧臣吧。”
      “搞不好还是和白鼎臣不对付的那种。”林笑暗想。
      “不如,我们也给那人写首诗送过去?”麒玉忽然道。
      “谁来写呀?!”麒惠不由望着麒泰和林笑。
      “十四弟来吧。”麒泰看着林笑说。林笑踌躇不已。但是心中却知道,麒玉麒泰带了自己到这楼里来,一准是想接触一下白鼎臣。那么自己就算推辞,他们也会千方百计地让自己去见白鼎臣的。
      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直接顺水推舟了。
      可是,写什么呢?
      皱起眉苦思,林笑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记忆中的古诗词。到底哪一首在这个场合更合适?
      过了半晌,林笑的诗写好了。
      砾岩捧着纸,送去给白鼎臣看。
      白鼎臣拿起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首《山坡羊》: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箪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好词!”白鼎臣一下子激动地站起来,拍案叫绝。
      “这是你家主人写的么?”白鼎臣激动的有些失态地询问站在一旁默默无声的砾岩。
      “回先生,正是我家公子所写。”
      “不知令主人……”白鼎臣微笑着,“在下可否与令主人共饮一杯,谈谈诗赋?”
      “主人本就是命小的过来请白先生的。先生肯赏脸?”
      “那白某就不客气,过去叨扰令主人了!”白鼎臣笑呵呵地道,跟着砾岩进了林笑等人的雅间。雅间内伺候的人都被支到了外面,砾岩送了白鼎臣进门,自己却没进去,和其余的侍卫一起守在门口。
      一进门,白鼎臣就看到微笑地看着他的麒泰麒惠麒玉,林笑却站在窗口前,只把背对着他。
      “在下越州白鼎臣。”白鼎臣冲众人深深一揖,“此词不知是诸位中哪一位所作?”
      几个人还了礼,麒泰微笑着道:“白先生,久仰,久仰。此词正是吾弟所作。”
      “哦?”白鼎臣眉毛一挑,眼睛却直直看着林笑的背影,“可是窗口所立这位兄台?”随即淡淡说,“光是看背影,倒是与白某的一个故人很相似呢!”
      “本就是故人。”麒泰哈哈哈大笑,“光儿,回过身来吧!”隔壁咚地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了地。
      林笑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来,直直望向白鼎臣。
      白鼎臣面无表情。也直直看着林笑。
      好半晌,二人都没先开口说话。
      “十四弟,怎么,见了白大人太过开心,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麒泰微笑着道。“白大人,当初多蒙大人照顾我家麒光,麒泰在此谢过了!”
      “公子,您认错人了。”白鼎臣忽然一笑,然后淡淡道。“在下并不认识令弟。更谈不上什么故人。您之所言,在下不敢承受。”
      “哦,莫非白大人也得了离魂之症么?看来,举剑自刎之说,是确有其事了!”麒泰看着白鼎臣脖子上的那道红痕,微笑着淡淡道。
      “是啊,在下是个没死成的亡国孤魂,进来只为跟令弟说一声,在下不配这等好词。在下早已没了气,改了志了!倒是令弟,年轻有为,才华横溢,志气不俗,此地大好,令弟鲲鹏展翅,直入云霄……不若各自珍重吧!”
      说着,自顾自地拿过酒壶斟了一杯酒,仰首饮尽。深深看了林笑一眼,仰天大笑而去。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和大哥站在一起了。”麒泰静静说。
      “可惜了这般风神气度的人物!”麒玉带着一丝惋惜之色,“偏生是个榆木脑袋。”
      “光儿,你也不须难过,本来也没指望他会跟咱们在一起。”麒惠拉拉林笑,关切地安慰他。“是他自己不识好歹。”
      林笑微微一笑。不作声。
      “光儿,你不必沮丧。”麒泰走上前来,拍拍林笑的肩膀。“我看他也不是真心跟大哥在一起,哼,他这人准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利用大哥呢。”
      “而且,还这么高调地结交士子文生。”麒泰的目光一沉,冷声道。“这个白鼎臣,肚子里指不定有什么猫腻呢!”
      “看着就烦!”麒惠忍不住气呼呼地说。“还不如不来这里了,平白地受了这个酸丁一肚子气!”
      “呵呵呵,不白来。不来怎么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呢?”麒泰悠然道。“白鼎臣吗?我们就看看他要给咱们演一场如何精彩的好戏好了!”
      “哼!”麒惠愤愤坐下,抓起一杯酒喝下。重重一顿酒杯。
      林笑站在窗口,眺望着远处暗沉的山色,不觉陷入沉思。
      隔壁雅间。
      面目英俊身材伟岸的青年默默坐在椅子上,一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站在他身边,轻轻地给他揉着肩膀。
      “回雪。”青年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墙壁前,痴痴抚摸着光溜溜的墙壁。“他就在那边……离我如此之近……”
      “是。主人。”回雪微笑着回答。“主人要见殿下么?”
      青年的手顿在空中,慢慢收了回去。目中浮起怅然之色,“可是,见了他,我要说什么呢?我会不会吓到他?……”
      “主人今日依旧不见殿下吗?”回雪还是那个笑容,一点都没变。整个人的脸上就像扣了一张笑脸面具。
      “见……还是……不见呢?……”青年叹息着。指甲无意识地在墙壁上轻轻划着。
      “白大人已经拒绝殿下了。看来,他也不会进来见您了。”回雪淡淡说。
      “嗯……他本就恨着我的。”青年无所谓地说。“看来即使变了节,他也依旧最恨我。”
      “或许,他还把自己当成忠臣看呢。”回雪微笑着说。“若是变了节,他就不会把脖子上那道伤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给人看,白大人一向是个注重自己容貌的人,平日的讲究那么多,那伤不止难看,还是他忠于萧氏的证据——一个变节的人,更正常的做法该是掩盖那忠诚的证据才对。”
      “……哈……这就有趣了……”青年忽然扑哧笑了出来,“这个呆头鹅到底在自作聪明地打算些什么呀?!……”
      “隔壁说看戏,那么咱们不妨也拭目以待,看看白大人给咱们演一出如何精彩的戏好了……主子,您不欢喜么?”回雪盯着青年的眼睛,笑问。
      “欢喜……有何值得欢喜?……”青年叹了口气,“那个呆头鹅……从小就呆……现在还是这么呆……可怎么办啊……”
      “主人在担心白大人?”回雪讶然。“您不是一向讨厌白大人么?”
      “讨厌没错,可是看到他自己把自己架到火上烤,还是忍不住难受的。”青年撇了一下嘴,皱起挺秀的剑眉,“说穿了,我们这路降臣,终究还是一路人。”
      “可是他恨您。”回雪不笑了,冷冷道。“您没看到他刚刚看到您笔迹时的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
      “唉……”青年的手收回袖中,长叹一口气。
      “笃笃笃……”店小二敲敲门,回雪扬声问:“什么事?”
      “白大人已经走了,走前给屋内的客人回了诗,让小的送过来。”
      回雪到门口接了诗,恭谨地呈给青年。
      青年看着纸上挺秀的字迹,面上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神色,只见上面写着:“《月》过水穿帘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青年把纸攥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直直瞪着墙角的花架,目中现出阴沉之色。
      “主人?……”回雪望着青年的脸色,紧张地问。
      “回雪,我,是该见见光儿了!”青年一把把纸团顺着窗户抛出去,回转身,平静地看着回雪。
      “……是,主人。”回雪垂下眼帘,安静地回答。
      林笑站在窗边,看着孤悬在夜幕之上的一弯月。
      心中忽然莫名地惆怅。
      那一晚,自己也是这般一直站在月光下,看着朦胧的月色笼罩下的黑暗出神。
      那时候,自己想了很多很多。
      有痛,有伤,有悔,有心酸,有绝望,有茫然,有反思,有回忆……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破碎和空虚、寂静和失落。
      现在的自己活得远比从前积极,可是为什么还是有着这般郁结?是林笑的放不下,还是麒光的左右为难?
      面对自己不想面对的故人,究竟该用何等的面目相见?
      若是能再见苏诺,自己又会用怎样的心情看着他,开口说出怎样的话?
      曾经爱过、恨过、纠缠过的人,怎样云淡风轻地遗忘,又怎能漫不经心地忆起?每一个付出过真情的爱人,都曾在灵魂深处烙印下他们独特的印记,一旦触及,便隐隐作痛。恍惚间便看到了回忆中那人的脸。温柔、放纵、疯狂、直指人心;张扬、冷酷、凌厉、没心没肺。同一张脸上变换着不同的表情,每一种都如利刃割过,痛彻心肺。而那人的一切,都随着痛楚,渐渐的开始清晰。
      林笑一声长叹。
      他忽然明白,原来让人痛苦的并不是已经失去,而是曾经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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