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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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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宁在拿到哥伦比亚大学生物化学及分子物理学系所发入学通知书的那个寒假,第一次见到南雁。
       沛宁当时已拿到分子生物学的硕士学位,将前往哥大攻读博士学位。他研究生毕业后留在母校中山大学教书,春季课程已经排满。沛宁给为他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导师沃纳·米勒博士写了一封信,说明自己下学期的工作已有安排,请求更换成夏季入学的 I-20 表格。米勒教授回信说,他跟系里和研究生院都打了招呼,完全没问题。新的 I-20 表会很快寄发,请他耐心等待。
       沛宁在春节期间回南宁看望父母。那时,他刚刚和王镭分手。虽说分手是他提出来的,可当他看到王镭咬着嘴唇,直憋到脸发青也未发一言,心情一下跌到低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王镭是沛宁在南宁三中的高中同学。
       王镭的母亲大学毕业后就嫁给了自己的大学老师。夫妻俩在五十年代末双双从上海支边来到广西,在广西大学教书。他们结婚多年后才生下独生女儿王镭,对她寄予的期望是未来成为居里夫人那样的大科学家,连名字都是如此直奔主题。王镭是个好女儿,一路都不曾辜负父母的厚望,真是那种栽到哪儿就在哪儿开花的女孩子,成绩永远在她念读的班级里名列前茅。末了,竟成为沛宁他们高中毕业那年的广西高考理科状元。
       那真是放了一颗大卫星啊——三中上下一片惊呼。在以往的模拟考试中,沛宁和王镭几乎都是稳居第一第二名,而且总分的差距总在十分以内。老师们都说,这十分之差,甚至都不具统计意义,两人绝对是势均力敌。不过沛宁总以压倒性的气势站在第一的位置,到王镭偶尔蹿上去,老师们竟又会对沛宁说,好马也有失蹄时嘛。学校上下都觉得,代表三中去跟它的劲敌南宁二中和柳州高中竞夺广西高考理科状元的,非沛宁莫属。可那年的高考,化学卷里最后一道二十分的实验题,竟涉及物理化学原理,大大超出了高考复习大纲的内容。面对试卷上那一溜新奇的实验设置,高三尖子沛宁的功夫再深,也一筹莫展,只能完成最初的计算步骤,却推导不出实验的结果。这一年,考生们的化学成绩都很低。王镭却完美地做出了这道题目——大家震惊之后才想起,她的父母都在广西大学化学系教书。再一了解,她母亲教的正是《物理化学》。大家回过神来,说:这真是不得不服了,人家王镭从小跟着母亲在实验室里泡大,到底就是不一样。这道题让王镭以十几分之差,将沛宁远远拉下还不算,还将她自己一下送到了广西高考理科状元的位置上。
       广西已多年没出过高考理科女状元了,一时间,电台、报纸、电视上,都可看到五官细巧、瘦瘦高高的王镭到处在接受采访。她虽然表情羞涩紧张,但语速极快,说到跟课业有关的话题,回答非常聪敏自信。这让沛宁有一种感觉,她原来是一只捷足先登的乌龟。沛宁所受到的刺激,还不仅是让王镭出其不意地拉出了十几分,而是这十几分之差,将他一下从广西的高考图谱里挤到了远离王镭的位置上。
       沛宁没想到的是,报志愿的前夕,王镭寻到他家中。沛宁和王镭在三中住校时,不时会在周末离校回家的傍晚,一起走去南湖边上的公交车站。彼此聊的都是各科目的话题,却从不曾想过要专门去对方的家里。王镭的出现,让沛宁非常意外。
       王镭在酷暑的午后站在沛宁家客厅里急速转动的吊扇下,不停地拨开粘到脖子上的发梢擦着汗,接过沛宁递上的冰凉茶也不喝,喘着气说:中国科大来招生的人已经到她家家访过了。她和父母都同意第一志愿报科大分子生物学专业——生命科学这类专业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前途,有太多的事情可以做呢。见沛宁不响,王镭又焦急地说:你也去吧!他们这个专业,在广西有四个名额呢。沛宁自去年听了当时正在填报考志愿的上一级学长们介绍过后,一直就想去那里,也觉得自己毫无疑问能去那里。可是,中国科大的招生人员,第一批都不曾约谈他,令他非常失望,甚至想到“世态炎凉”这样的词了。
       沛宁没有答应王镭同去科大。王镭离开时,几乎哭出来。送她出去时,在楼梯转角处,王镭忽然停下步,说:我不能想象,前头没有你在跑的情景。沛宁苦笑了一下,没回应。王镭侧脸从楼梯间那扇积满了灰尘的小窗往外看去,很轻地说:那心里肯定会很空。那是近下班时分,街市里的喧嚣被放得更大,传进来,在闷热的楼道里,高中毕业的他们一前一后地下着楼。王镭的话让沛宁这些天因失意而黯淡的心情有了几分晴色。他腼腆地笑笑,说:哪会呢?王镭就拉了一下他的手,见他没反应,她很快就松开了。沛宁没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王镭远去的背影。
       很多年后,沛宁还依稀记得王镭骑着自行车拐出五眼果树蔽日遮天的新民路上的那回头一瞥。那是一个纯白色的细长身影。后来沛宁想,王镭其实是从那一刻开始,与他渐行渐远。沛宁回身再一次走进晦暗的过道间,流下了一个少年在人生遭遇到第一个重挫后的泪。他忽然觉得,对他也是一样的,没有了王镭在身后紧逼的压力,他将来的日子,怕也是无着落的。
       那些天里,沛宁参加了好些名校在三中举行的跟应届毕业生的见面会。沛宁在科大招生老师找过他们谈话后——那是一个人数很少的小型见面会,他在会场见到王镭安静地在对面看着自己——决定一试。
       沛宁没有成功。科大是宣传攻势最猛的学校之一,尖子们几乎都被感动了。沛宁的档案被科大抛出局的时间很晚,大概经过了长时间的犹豫,因为南宁三中的推荐亦很强势。他们的校长专门去强调,沛宁在过往所有的模拟考试中,成绩十有八九都在王镭之上。可他最终还是被科大抛了出来。这时,同档次的学校,如北大清华等,已经抓到了他们各自的人选,沛宁一下就落到了他所填的重点大学栏里的第五志愿中山大学。
       王镭到科大的第一周,就给沛宁写来了信。她告诉沛宁,一来到科大,碰到的都是全国各地第一流的脑袋。在第一轮入学分班的摸底测试中,她掉到了中下游,自信心大受打击。山外青山楼外楼,多少高手在前头——王镭在信中叹着。想到王镭那样一个聪明绝顶的女孩,从来都不肯认输的,到了科大,第一封信就如此灰暗,沛宁很是难过。这里该是你来的——王镭在信末加了这么一句。沛宁知道是加的,因为全篇都是钢笔字,就这一句是圆珠笔。当然,也可能是她在强调。沛宁那时在中大却是意气风发,他是系里当届最高分的新生,在学校的理工科新生中,也名列前茅。系学生会立刻给他留出了学习部长的位置。
       沛宁很快就给王镭回了信,安慰她说:你才是我前进的动力。你如果觉得那是我该去的地方,那么,我是你手下败将,你就该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潜力啊。那么,你不可以放下我——王镭回信这么说。有你在前面,我活得才有动力,她再一次说出这个意思。很多年后,王镭告诉过沛宁,她在科大最初的日子里,真是靠沛宁的鼓励撑下来的。沛宁不怀疑王镭的话。她是那么好强又刻苦的女孩子,在青春蜕变时期遇到外部巨大的压力时,需要的只是有人撑她一把,更别说是她心下佩服的男孩子。沛宁后来则想,他当年其实是很享受写下“安徽合肥中国科技大学”这些字的。它们让他不敢懈怠。作为一个初长成的男人,他知道自己不能回避失败。
       沛宁和王镭就这样写了多年的信,平均一周一封。无非都是各自的学习生活、所读的书、所修的课业之类。他们从不曾说到“爱”、“感情”。但在他们各自的宿舍里,大家都认定他们是恋人。王镭的信封上,落款常是“心墟公社罗赖大队”,沛宁同屋里的男生们就更要笑了,说这可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吗?心墟,心灵热闹的地方,都藏的是谁啊?只有沛宁知道。那是当年广西大学子弟在南宁西郊的插队点。王镭在信中说过,她很小就听着这个地名,看着邻里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长大就去向那里,印象太深刻,一直就以为那是自己未来的出路。
       很多年后,沛宁和王镭各自向人提到自己的初恋,都会提到对方。其实他们在寒暑假里回到南宁,见了面,话反倒是少了。偶尔约了一起去看电影,到南湖公园里划船,也都是跟三中的老同学们结伴而行。他们可以写那么多的信,可是见面时,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他们约好大学毕业后一起到美国深造,心里都暗暗觉得,那就是一个承诺。那么,我们就一起去心墟了?沛宁俏皮地问。王镭笑笑说:还得一起到罗赖大队才行啊。那时候他们各自学校里高年级同学去美国的很多,好些大学时代的恋人,却因为那云高海阔的分离,一对对散伙。也许那也是他们不敢轻易挑明关系的原因。彼此心中都暗想,若一起去了美国,便才真可能一生一世。
       沛宁大学毕业后直接就在中大念硕士。中国科大是五年制,王镭比他晚一年本科毕业。王镭临近大学毕业时,沛宁就开始感到了威胁。王镭来信说:她已主动要求分到中国科学院广州分院。沛宁心下明白,她是为他而来。但王镭人还未到,信就一封接一封地来了。她说自己已感到生物钟的压力,希望他放弃攻读在学的硕士学位,一起准备去美国。沛宁回信问,如果不呢?王镭说:你必须,不然就算了。“算了”是什么意思呢?很模糊,又很清晰。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就给推到了这个台阶。
       在大家的眼里,王镭样样都是更强的,他该听她的,不是吗?他们三中在科大其他年级的校友也说过的,王镭到了三年级第二个学期后,又爬回了巅峰状态,在科大里抖得不行。那里女生本来就少,生得王镭这样细致好看的,就更难找了,追她的男生是排着队呢,她放在食堂碗柜里的碗,三天两头都有男生扔的邀她约会的纸条。大家讲完,又说:唉,王镭要下嫁广州了。沛宁一听,当然就更不能让了。
       其实读不读完这硕士,在后来的人生里回头看,确实是无所谓的——如果他更懂事一点,他当时就该这么想。但沛宁那时回答王镭的话却是:这样看来,你是寸土不让了。在将来的前程里,也是你死我活的?人世间还有过居里夫妇呢,王镭回信说。可是,她哪里是旧欧洲的夫人?她样样都要争先,样样都要第一。就是一起下一盘棋,她输了就得拉着人死活磨到复盘。
       王镭果然很快就拿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生物系的录取通知,要去跟那个世界知名的大生物学家鲍恩念博士了。沛宁到了这时,忽然下决心顶风而上了,坚决不肯退让。后来他才想明白,他那决绝里该有很大的嫉妒成分。王镭在沛宁明确表示了自己的选择后,专程从合肥赶来广州看沛宁,试图当面说服他退学,随她去美国。是的,美国。单刀直入——她再也不提“心墟”这两个字了。
       沛宁和王镭在爱群大厦顶层的旋转餐厅里喝了晚茶。这边是七彩的珠江,那边是繁星落坠峡谷般的街市。你有大把的前程,你真是那种要一路走,一直走到顶峰的女孩子,就是到了普林斯顿,你也不会逊色的,沛宁真诚地说。我考虑了好久,还是不去了,至少现在不能去,沛宁又说。王镭铁青着脸,说:我也没有退路了。沛宁说:那么,我在这里祝福你了。王镭说:也好,那么,我们江湖上见。沛宁正举起酒杯,听到这句,停在那里,想不清她怎么会说这样奇怪的话。王镭也举起酒杯:让我们 Head to head,fight to dead(头顶头,斗到死)!她仰头而饮,一杯酒全下去了。沛宁呆看着,想,她忽然长成个大姑娘了!心下一酸。也许,在很长时间里,她就真的将他放在那个跟自己竞争的假想对手的位置上呢。
       沛宁笑笑说:我早就认输了!等你到斯德哥尔摩领奖的时候,如果可能,请我去观礼吧。王镭侧过身子,和他拥抱在一起——他们是各自心中多年来认下的、家人同学们眼中的“对象”,可这却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拥抱。是“斯德哥尔摩”打动了她,沛宁走神想。王镭的下巴顶到他的肩上,很轻地说:谢谢你这些年的信。你可能都不相信,很久很久,我就靠它们支持着。沛宁听明白了,“很久很久”,曾经。他们中学时代开始的漫长吃力的彼此角逐,终于完结。解脱了。他在那一刻想到,他们彼此脱钩,就是彼此成就。
       如今王镭已是布朗大学的终身教授。她跟一个美国同学有过短暂婚姻,后又回归单身。王镭所领导的研究团队名声在外,研究成果在顶尖杂志《自然》、《科学》、《细胞》上全面开花,在基因修复研究领域里成果骄人。她还是美国青年科学家及青年工程师总统奖获奖者——得此殊荣,令她一跃而成学界新星。
       沛宁偶尔会在这里那里的学术会议中碰到王镭。她还是一头极短的头发,如今会用摩丝刷得一丝不乱,露出光洁的额头。不用化妆,那一脸的自信总是牢牢抓住人们的注意力,令人几乎会忘了去端详她的五官长相——当然,她如今戴眼镜了,小小的,无框的,盖不全她那一双警醒的大眼,任她那犀利的目光,在镜片挤迫的空间下,溢出晃人的光。她总是一套深色的笔挺正装,果然很有大科学家的派头了。他们在道别时总是安静地一拥,然后相忘于江湖。
       沛宁的父母当年还是很喜欢作为广西状元的王镭,虽然他们看到《南宁晚报》上王镭的照片,心中也为沛宁遗憾:那个状元的位置,原来都公认是留给沛宁的啊。他们看着自己儿子一路的辛勤,知道要登到那位置有多难,对王镭便生出许多的好感和羡慕。可他们面对出现在他们家中的那个王镭时,却又感觉喜欢不起来。王镭在他们面前是怯的,可他们都能觉到这怯里,有一种横下一条心的倔强。到了大四的时候,当沛宁的母亲知道他和王镭这些年一直都在密切通信时,便对沛宁说:这个妹仔不是不好,但可能不适合你。将来你要在事业上往前冲的话,恐怕会有问题的。沛宁立刻打断母亲。他哪里听得进母亲的这些话,对他而言,“将来”太大太远,而且世上还有过居里夫妇呢。到了这时,假期里王镭偶然再到家里来,沛宁母亲的表情就淡了,让王镭更显出怯。后来沛宁甚至想,他们那样不了了之,在王镭,肯定也会有解脱的快意。
       母亲对沛宁跟王镭决定各奔前程的决定,肯定是欢喜的。在得知沛宁拿到美国学校的录取通知后,母亲很快就联系上了她当年医学院的同学黄阿姨,也就是南雁的母亲。后来母亲告诉他,黄阿姨很早就问过的,说跟老同学攀个亲家吧,要将自己的小女儿南雁介绍给沛宁。
       沛宁对黄阿姨是有点印象的。小时候家里若有了咸鱼或干晒墨鱼鱿鱼的味儿,沛宁就知道,那多半是母亲在北海的好友、老同学黄阿姨给捎来的。早年黄阿姨到南宁出差,常会到家里来坐坐,跟沛宁母亲唏唏嗦嗦聊个没完,有时还留下来吃顿便饭。沛宁见过黄阿姨的大女儿,也就是南雁的姐姐南鹭。印象里,那是个洋娃娃似的漂亮妹子,由她母亲牵着出现,一路都会引得有人驻足,要逗那个画上走下来似的小妹仔说几句。沛宁对南鹭是隔阂的,那个女孩子比他大三四岁,本来是可以玩在一起的,可南鹭小小年纪就带股傲气,跟着母亲来家,却总是一言不发。印象里,她的两颗瞳仁特别大,转到左边,又右边,眼睛一闭一张中,射出居高临下的冷光。母亲那时说:黄阿姨家里的小妹南雁倒是很甜的。沛宁就说:噢,又是鹭又是雁的,全是能飞的呢。母亲就一叹,说:唉,那就是你黄阿姨的心气啊。
       母亲觉得,南雁生得好看,又知根知底,可之前一直碍着沛宁有个那么要好的同学王镭,不好开口,这回一下就接上了。母亲对沛宁说:南雁那妹仔呢,虽说只念了个药学专业的大专,学历当然不好比王镭的,但不那么有野心。你是一个要干事业的男人,这样的女孩子就很理想。沛宁听得皱起眉头,想到那个冷美人南鹭的妹妹,怕是比王镭更硬,就不说话。母亲赶紧说:当然当然,终归还是要你自己喜欢,我们只是介绍个机会,见个面也无妨的,对吧?沛宁不喜欢母亲这样的口吻,只是那时,他周末偶尔得闲,拿起笔来,忽然意识到其实再不用写信了,心就像给戳出了一个洞,倒说不出有多痛,却像旧时家里那扇门帘,只要在起风的天里,就可以听到呼呼的风声被那些破洞放大,发出骇人的声响。这种时候,母亲的建议,竟让他觉到温暖。
       很快,南雁随她母亲从北海坐了七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南宁——北海不通火车,那时南宁到北海的高速公路更是没影儿,从北海进出一趟相当辛苦。本来母亲跟黄阿姨电话里说好的是,等过了年,沛宁就随母亲去趟北海,可黄阿姨母女俩说来就来了。
       南雁的母亲那时仍很漂亮,穿着宝蓝色的薄呢短大衣,一头新烫染过的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下身是黑色的毛料裤子,坐了一天的车,那双黑皮鞋看着仍是锃亮的。沛宁就确信了母亲说的,黄阿姨当年是校花。沛宁一直都是用功读书的尖子,多年来,过往密切的又是王镭那样的女孩子,他对女孩子的注意力,总是有点走虚的。王镭忽然空出了个位置,沛宁的目光,接着就落下来了,用母亲的话说,是“脚踏实地”了。
       母亲说,黄阿姨年轻时不仅人生得出众,还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来得,心气高得很。可惜出身不好,家里是桂东的大地主,曾任国民党浙江省主席的黄绍立宏便是族里的伯父。在黄氏宗族里,孩子们上学都由族里供学费。黄阿姨和姐姐们则由家里送到广州去念的中学。母亲又说:她后来碰到黄阿姨的同乡,都说那时只要一到夏天,黄阿姨和她的姐姐们就会从广州回到家里过暑假。那黄家几姐妹走在县城的街上,简直是要轰动的。她们都穿那种小碎花的洋绸装,果绿粉红鹅黄,宽宽的裤腿,飘逸得很,那是广州城里的时尚。黄家的小姐们总是并排走的,手里拎着黄的枇杷、红的荔枝、象牙白的蒲葵扇子,木屐敲在灰青的小巷石板上,说说笑笑,让人看得发呆。那黄家的三小姐就是后来成了沛宁岳母的黄阿姨。
       解放前夕,黄阿姨的大姐就嫁到了香港。广西土改时,黄家的田产被分就不说了,黄阿姨的父亲还被作为大地主给枪毙了。黄阿姨的母亲当时正在广州,一听到风声,就趁乱出逃到香港投奔了大女儿。留下的二小姐三小姐从广州遣回家乡。二小姐很快就嫁给了解放前在岭南大学念书时的同学,去了桂林。而三小姐黄阿姨,则低调地进入医学院,信的是老祖宗的话:不为良相,便为良医。
       黄阿姨在医学院是活跃又积极的,人又生得那么漂亮,但因家庭背景太黑,入团入党都不顺利,总是说她对家庭的批判不够彻底。追黄阿姨的男生很多,但她的门槛抬得太高,直到大学四年级时,才跟一个高班的梧州男生定了关系,还跟着那男生回过一趟梧州。到了毕业实习时,忽然经由实习医院的人介绍,认识了后来成了她丈夫的比她年长很多的一个南下干部,立即就跟那个梧州男生分手,一毕业就嫁到北海。
       按母亲的说法,大家对黄阿姨这种选择是有很多议论的,可母亲能理解黄阿姨。土改父亲被枪毙时,黄阿姨不过十六七岁,母亲逃难,姐姐们自身难保,自己前途渺茫,念医学院期间的生活费,还是靠已经工作的表哥接济的。黄阿姨跟男友去了趟梧州后,发现其实那家里解放前也是工厂主。回来就跟沛宁的母亲哭过,想如此的黑对黑,这辈子哪里有个完呢。后来遇到了南雁的父亲,黄阿姨就做了跟定潮流的选择。沛宁听着,拧了眉说:听起来很势利嘛。母亲立刻拉下了脸,说:你没生活在那个时代,你懂什么!
       黄阿姨婚后生养了南鹭南雁两个女孩儿。南雁的父亲虽是老干部,也是老思想,一直就想生个男孩,可黄阿姨死活不肯再生养,自己去做了节育手术。夫妻俩为了这事吵了很多年。母亲说到这儿,又加一句,你黄阿姨是硬颈,南鹭很像她。没等沛宁说话,母亲马上讲,当然南雁跟她妈她姐完全不同。也是,家里弄了两个女强人压在上头,可不就是物极必反啊,小妹反倒比别人家的妹仔温顺呢。
       黄阿姨后来一直在北海市不同的医院当领导,最后到了市卫生局当副手,一直算是风顺雨顺。认识沛宁时,南雁的父亲正从市里主管文教卫生的位置上退下来,在市人大任领导。后来沛宁又听说,被黄阿姨抛弃的那个男友,在自治区卫生厅也当了个处长,过得并不差。所以大家又讲:弄了半天,倒是黄校花的一辈子,砸在一个没有共同语言的老头子手里。也没见她放卫星登月球去啊,可不就是瞎折腾吗?
       南雁和母亲是在傍晚到来的。南雁穿一件样子很时髦的水蓝色拉链薄短羽绒服,下身是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吊在背后的那个帽子毛绒绒的边,衬着她红红白白圆润的脸,看着非常清纯。这对母女在一起非常好看,连衣服的颜色都配得心思细密,又不动声色。沛宁的第一反应是王镭从来不穿这种媚色衣装的,就好奇地多看了南雁一眼。很多年过去,沛宁记住的是南雁那男孩一般的短发,黑得跟墨一般。那短发让他又想到了王镭,就有些呆住。
       南雁站在她母亲身边,瞪着一双很大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一点也不怯场,却有些无辜,这点也比王镭好。沛宁忽然意识到,王镭的“场”原来是“咄咄逼人”呢。南雁虽然看着舒展,可又没有那种老江湖的油。她的眼神乍一看是直愣的,但好像没有聚焦。那眼睛真大,有一层雾似的。沛宁后来想明白了,那是因为她老在走神。南雁很爱走神,这在后来的日子里,几乎成了人们眼里压倒她容貌的最大特征。
       南雁的个子没有王镭高,站起来,只及沛宁的肩,让他生出怜惜。王镭跟他在一起,从不穿高跟鞋。王镭不穿高跟鞋,也让沛宁下意识地总要挺直腰杆,可不就是个累啊——这也是在他见到南雁时才意识到的。南雁虽不很高,但那身材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孩来说,却很丰满,连腰身都有些丰润,让沛宁觉得很新奇,也有些欢喜起来。
       南雁后来笑了,在她母亲向她介绍沛宁的时候。她一笑,好像就回过神来了,眼里的雾立刻散掉,显出沛宁不曾见识过的一份柔,真诚本分。沛宁心里马上晓得,这女孩是他喜欢的。
       后来沛宁就和南雁单独出门去了。春节过后的南宁阴雨绵绵,气温虽然不特别低,但那种湿冷直抵骨髓。臃肿的衣裳将两人的形体放大,挤在一把伞下,只能靠得很近。沛宁的心有些酸,他竟不曾跟王镭合打过一把伞。王镭回南宁过春节,总是骑一辆自行车前来。她从家里住的西郊,披着一件自行车用雨衣,一路过来,脸上都是细碎的水珠,裤脚和鞋也总是湿的。然后,他们总是一前一后,又骑了车出去,跟那些从全国各地回来度寒假的同学会合,去舞厅跳跳舞,到大排档吃顿火锅或煲仔饭。眼下王镭已经到了普林斯顿,这个季节的新泽西该是大雪纷飞了吧?他再收不到她的信了,想象不出她如今的生活情形。他竟然都不曾为王镭这样打过伞,意识到这点,沛宁轻轻地揽住了南雁的肩,心里生出疼惜。南雁靠过来,一头浓密的短发触到他的颌下,痒疼痒疼的,令他有点想哭。
       南雁那时从广西药科学校毕业已有两年,在药检所的药理分析室当化学分析员。她姐姐南鹭大学毕业在建设银行上了几天班,就应聘去了深圳工作。南雁在北海跟父母住在一起。这真让人窒息,南雁说到这儿,忽然迸出一句,吓沛宁一跳。这种在沛宁听来多少有点文艺腔的话,从南雁这样外表温顺的女孩子口中迸出,听起来特别突兀,一下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生出些许好奇。
       沛宁问一些她工作上的事情,南雁有点不屑地说:无非就是化验室的那点破事儿,按药典做一些非常规范的操作,一点创造性都没有。沛宁哈地笑出声来,他当然知道那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儿”,心想,这样的话,要是王镭说出来,百分之百对的。可南雁不过是个大专生,她们那三年的训练,不就是“那点事儿”吗?他想逗她的,但看南雁的脸因提到“那点破事儿”而拉了下来,两个大眼核一转,飘出了寒雾,看着竟有了几分她姐姐南鹭那种高傲的冷峻,沛宁只得板起脸,跟着点头。
       他又问南雁在药专里学过的课程。药理学、无机化学、有机化学、化学分析之类,南雁答。沛宁就问:物理化学你们没学吗?南雁有点茫然,摇摇头,说:没有,都说物化很难的。沛宁就哼了一声,想也没想就说:那要看是谁说。
       他们谈这个话题时,两人正坐在中山路小吃街的小店子里稀里哗啦地吃着热腾腾的酸辣老友粉,南雁看上去并不在意沛宁的轻慢,只安静地给他的碗里添着汤水和菜,那表情里竟带着恬然。沛宁心下有些吃惊,想她这自信是哪里来的。这也让他生出愧来,他不愿意说这女孩子是怪的,却真的觉得她是奇。
       沛宁和南雁的关系是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定下来的。那时新生园是南宁城里最热闹的冷饮店,夏天一楼卖清补凉、雷公根、王老吉之类,二楼则是卡座,卖冰激凌冷饮,永远是人声鼎沸。到了冬天就经营火锅。沛宁那日带南雁从南湖划船回来,进了新生园。火锅的汤水在气派的纯铜质炭火炉里沸腾,南雁不时起身,用大汤勺不停地在扑哧扑哧作响的汤水里搅动。沛宁看到南雁那双大眼上的长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暗影,生出想去触觉一下那睫毛末端的冲动。炭火突然噼啪弹出来,四下溅开,南雁就啊地轻叫,身子一缩。再看到沛宁呆看着自己,咬了唇一笑,脸色给那炉里的火映得通红。让沛宁想起前一日去中学班主任徐老师家里,看到的那张王镭寄来的贺年卡。卡上插着王镭的照片。她穿着白毛衣,表情安静地坐在导师家的壁炉前过圣诞。那壁炉的火是如此旺盛,壁炉边上垂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红袜子。王镭胸前别了一朵圣诞红的花,看上去更沉静了。她抿着唇,似笑非笑,要再仔细看,竟有些忧郁。
       这个对比,让沛宁非常感伤,他一把握住南雁拿着大汤勺的那只手的手腕,说:跟我去美国吧。南雁的大眼珠转过来,盯牢他,咬着嘴唇,很快地点着头,不止一下,也不止两三下,像个讨到了糖吃的孩子,让沛宁都要担心,她会在闹哄哄的新生园中高声欢叫。那便是他的求婚了,沛宁后来想。
       我是去读博士的,至少要五六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几层皮的,特别苦。沛宁放开南雁,一边说,一边扯开椅子,示意她坐下来。南雁放下汤勺,仍站在那里,吐着舌,搓着手说:那有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念下来,南雁不假思索地说。停了一下,又说:我可以等,我就喜欢有大志向的人。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忽然有些腼腆。
       我们可以结婚,然后你办陪读,我们一起到美国去。我们全班同学都去了一半了,沛宁说。所以你也要去?南雁问,眼睛里全是光,沛宁辨不出那是欢喜还是艳羡。
       很多年后,南雁告诉沛宁,她对嫁给沛宁是不假思索的。母亲谈到沛宁时说的所谓知根知底,聪明上进,人又生得精神好看,对她而言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沛宁代表了她人生前程中一种极具吸引力的可能性——美国。她那已经去了美国的好友张妮告诉她: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只要你肯努力。沛宁听得一愣。他知道王镭的梦是什么,虽然王镭从来不曾明确说过——虽然她科大寝室的照片上显示,她的蚊帐上挂的是爱因斯坦在普林斯顿骑自行车的那张黑白照片,但她的梦想,是成为那个跟她的名字有关的女人——居里夫人,那是她父母播种在王镭心里的种子。只是那时候,沛宁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南雁的心底也有一颗种子,一颗遇到了合适的土地气候就要疯长的种子。
       那么你的梦是什么?沛宁在火锅里捞着牛肉片,目光散着,随口一问。他当时是不介意那个梦的,他喜欢上了这个黄阿姨的小女儿,在她面前,他感觉非常放松。我从小就喜欢涂涂画画,我的一张画,还得过华南三省区少儿绘画比赛的奖呢。南雁说出这话时,沛宁正在嚼牛肉,很多的筋塞住他的牙缝,他不经意地点点头,潦草地应着。在他的中学时代,各级的数学竞赛、物理竞赛、化学竞赛,才是他的奋斗目标,代表着一个个地理区域里的最高智商。“绘画比赛”?他哪里会注意过呢。可这时忽然想起,邻居那个数学老是考不及格的阿菱,她母亲老让她来找他补习的女孩,却画得一手活灵活现的猴子,那年还以一幅水墨“百猴图”,拿了一个在东京举办的国际少年绘画赛的金奖呢,又上报纸又上电视的女孩。想到阿菱那一串串攀藤上树、吃果拈花的可爱小猴们,沛宁不禁扑哧一笑。
       南雁正在兴头上,见他这样笑出声来,赶忙认真地问:你笑什么?我是想说,看不出你会画画。南雁说:也不全对。我想,我其实是喜欢设计。时装设计吗?沛宁只知道这个,随口说出,然后将口里那些嚼不烂的牛筋小心吐到餐巾纸里,不动声色地包裹好,压到碟下。包括吧,我也讲不清。张妮给我寄过一些美国的杂志来,在那里,跟我们太不一样了,分得特别细,平面、立体、图像、装置,唉呀,眼花缭乱,我都很喜欢。好看的,美的东西,我都很喜欢,我也觉得自己摆弄这些东西有感觉。我从小还学过车缝的,在美国,这算基本功呢。反正不是摇试管,洗烧杯。
       沛宁看着南雁的目光一时清澈,一时迷乱,情绪竟也跟着起起伏伏,觉得她这样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的样子很可爱。可是,她连本科也没有考上啊,怕是青云心事高过了她的能力,沛宁想,又由衷地笑起来,像对着一个孩子。他很想去拍拍南雁那几乎可以说是带着稚气的脸,再朝它哈一口气,看那两团红晕会不会变色。
       他们的关系进展得毫无悬念。待那火锅吃完,两人从窄小的木楼梯上下来时,南雁的手已经像一团面,牢牢地捏到了沛宁手中。沛宁在骑楼下撑伞时,南雁的手仍搭在他的臂弯,非常黏人。他有些恍惚,问,你这么可爱,追你的男生肯定很多吧?那话说得沛宁自己都觉到有些酸。南雁也没有忸怩,笑笑说:但我的将来不在那里。沛宁觉得他并没有完全听懂南雁这话,但似乎又懂的。他在伞下搂住南雁,轻声问,那你的将来在哪里呢?口气里显出了几分自得。南雁竟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从他的腋下钻出去,握住他的右手,将他的胳膊搭到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则穿过他的后背,轻拥着他的腰,那脚步有些跳跃,像两个中学里要好的女生。这时沛宁听到南雁说:就在这里啊!声音很柔,豆沙汤圆一般的黏。沛宁听得心一热,低侧下脸去蹭南雁的头发。南雁那一头硬直的短发刷到他的面颊上,顺着脊椎,痒到小肚肠里,让他不禁弓了腰,身子打了个激灵。
       沛宁那年二十六岁,王镭离去在他心里留出的空,哗的一下,让南雁填满。他喜欢南雁那种有点懵懂的样子。那种混沌就像温泉里乳白的硫化物,让他一跤跌进去,鼻里充满一种难以描述的复合矿物质的香气。他告诉自己要放松,立刻通体舒泰。
       沛宁回广州后,就恢复了写信的习惯,每周一封。跟南雁通信很轻松,他不用跟她讨论任何学术问题,更不用为了显摆,特意去翻阅各类学科杂志,然后半生不熟地向她转述,以显示自己的水平。南雁的字倒是写得比王镭好,一看就是小时候花过功夫练字帖的。她在信封上的落款总是“内详”。让沛宁看着,有些神秘的感觉。他从“心墟”走向了“内详”,这个联想让沛宁感觉怪异。隐隐地,他还有些不安。但他不愿深想,也以为不可能想得出个所以然来。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沛宁再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才意识到,其实他眼里看到的南雁,真是像极了那些一个个标明着“内详”的信封啊。
       很快,南雁提议用英文通信。这当然是因为南雁对学英文生出了热情。沛宁还未答应,南雁的英文信就到了。一页纸的长度,那句式,那语气,一看就是从那种《如何写英文书信》之类的书本上学来的。她不叫沛宁“Honey”,也不叫他“Darling”,竟称他“Dear Mr. Peining”(亲爱的沛宁先生),看得沛宁哭笑不得。沛宁给她回的是中文信。在信中沛宁告诉她,最好是先多读,增加词汇量,留意人家的用法。语言嘛,就是工具,刚开始就要鹦鹉学舌,不要死抠书本句式。南雁未置可否,来信还是英文。沛宁再读,就苦笑了。她那点词汇,那点语法,只能将她本来简单的生活,描得更简单了,简单到让人见到了傻:上班,无聊,厌倦;天热起来,海风是臭的;蛮想你的。想到她竟然会对一个她称为“沛宁先生”的人写下“蛮想你的”这样的不顾语义协调的句子,沛宁回信的兴致低落下来。他就按南雁说的,用红笔将发现的语法或拼写错误圈了,寄回。
       这样的往还,到了近夏天时,沛宁发现南雁的信写过一页半了,句式也相对复杂起来。她开始懂得称沛宁为“Sweetheart”了。沛宁笑笑,意识到自己在应付着一个执着的女孩。当然,他不介意女孩子的执着——经过了王镭,她们算不得什么的,沛宁想。
       沛宁在夏天到来之前回到南宁,为去美国上学做准备。当然最重要的,是要跟南雁将婚事办了。父亲当时正在日本交流,无法赶回。沛宁便跟母亲一起去了北海。
       这是沛宁第一次见到南雁的父亲。如果说黄阿姨看着还是中年人的话,南雁的父亲就真是个老人了。那父亲个子不高,总是穿一件半旧的套头汗衫,五官几乎说不出特色。沛宁见了他几次后,仍觉得他的面貌是模糊的,真的很难想象这老人是如何主持工作的。由此可见黄阿姨的基因就跟她在这个家庭里的地位一样,占压倒性上风:家里的两个孩子,明显都是她的影子。
       姐姐南鹭专程从深圳回来了。她那时已是深圳一家大银行里实权在握的工业贷款部主任。隔了那么多年,沛宁再见到南鹭,仍是有些紧张。南鹭仍然是很好看,却比小时候开朗多了。她见到沛宁,笑着说:啊,你长成个靓仔了呀!真没想到,你这么个书虫会成了我妹夫!那口气让人听着竟有点像讥讽,似乎沛宁捡了个什么大便宜。沛宁尴尬地笑笑。南鹭就又说:我妹是我们全家的宝贝,太单纯,你将来可不能欺负她!说着,那精心修过的眉高高挑起。沛宁也不应她,他终于长大了,不再在意她看他的目光。黄阿姨见状,摇着头插话说:我们家一向总是阴盛阳衰。黄阿姨说这话时,南雁正倚在沛宁的肩上,柔得像条海带,让沛宁听不出那话的意思,只胡乱应着,可不是吗。
       沛宁和南雁从民政分局拿到结婚证出来,两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婚事就算办了。离开北海的那个早晨,已经成为沛宁岳母的黄阿姨,站在北海海腥味浓重的晨曦里,拉着沛宁的手,又将南雁的手搭上来,说:沛宁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就晓得你是有大出息的孩子。我将南雁交给你,很放心。你们将来在一起生活,要互相支持。南雁是个很有潜力的女孩子,你将来要帮她长好翅膀,你们要比翼齐飞。这些话在沛宁听来,都是套话,他搂着倚在怀里的南雁,全盘应下。
       沛宁和南雁这对燕尔新婚的小夫妻,一路去往深圳。沛宁将从那里出关,取道香港去往美国。南雁告诉沛宁,她已经报名上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回来后,一周三个夜晚都要去上课,周末还到市里的英语角去练口语。沛宁听得心疼,搂着她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一安顿好,你就去办F2陪读签证,不用考 TOEFL、GRE 什么的。又不是去念书,不要熬那么苦,我要让你简单快乐地生活。他说着,将南雁搂得更紧。见南雁不说话,眼神还有些黯淡,沛宁赶紧安慰她说:最多等一个学期。一个学期过得很快的。
       在广州期间,沛宁专门带南雁到坐落在东方宾馆内的美领馆去看了一次。望着从美领馆排出的那长长的绕过大门弯到街道人行路上的人龙,南雁的眼神显出少有的清亮。她踮起脚,去望那队伍的尽处,然后说:我真的太羡慕那些要去美国念书的女孩子了!这话让沛宁的心一酸。王镭就是那些女孩子的代表啊。广西高考状元变成普林斯顿大学在读博士,就是从这扇门里完成转身的。她还要走多长的路,要吃多少的苦啊。他再也帮不上她了。他娶了南雁,他要珍惜的是她,不要让她吃那些女孩子们必吃的苦才好。
       南雁在罗湖口岸和沛宁拥别时暴发的哭声,让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很多年后,南鹭讲起来,脸还会扭作一团,真是死去活来——南鹭选了如此浅白但特别恰当的描述。连她都不曾想象过,自己这个总是走神做梦般的单纯小妹,竟会如此暴发。南雁被南鹭拖到怀中时,头耷拉在南鹭的肩上,身体在抽搐,双臂松懈地下垂,让沛宁不敢移步。南鹭就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沛宁只得转身,提了行李,走进汇往罗湖口岸闸口的人流中。他最后一次回头时,看到的是南鹭和司机架着南雁,正要坐进车里。南雁看着好像已经失去了意识,一条修长的手臂从南鹭的腰下掉出,绵软无力。他想,南雁可不要真的昏倒了啊,眼睛就湿了。
       在那之前,沛宁从没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这样哭过,而且还是为了跟他的别离。这让沛宁到了今日,当他对南雁的出走生出深深的怨忿,只要想到酷日下的罗湖桥边,南雁那条低垂的苍白无力的手臂,就有点想要原谅她。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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