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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十分钟轮着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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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少爷经常借钱的对象是戴庆生,外号庆呆子。在这个小湾村,田少山多,林产品又缺乏深加工,庆呆子开的一个锯木场就算是罕见的企业,一台大卡车也算是村里最耀眼的固定资产了。照理说,庆呆子占了这两个头彩,再加上两个身强力壮的儿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超殷实,连鸡鸭的叫声都气足韵长。
     
       但庆呆子也有烦恼。他婆娘茉莉成天一个野人样,坐无坐相,站无站形,已经是做外婆的人了,还经常不做饭,不烧茶,不带外孙,更不喂鸡养猪,一出去就是头上插两朵野花,大半天不见影子。儿子收工回来发现家里空锅冷灶,一次次到处找娘,发现她不是在张家看杀猪,就是在李家看裁衣,更多的时候是去了学校电教室,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国少爷教娃娃们玩电子游戏。“娘哎,你当神仙不打紧,我们要吃饭啊。”儿子们总是这样说。
     
       “饭有什么好吃?天天都吃的东西。”茉莉很不情愿地跟着儿子回家。
     
       茉莉看多了电视和电子游戏,走路时也经常哼哼唱唱,与树影或山影展开互动,有时是打拳的动作,有时是打枪的动作,有时更像洗澡或招魂,吓得外人十分疑惑,还得了一个绰号——“莉哈性”,就是莉疯子的意思。村里人都知道,她的疯其实是多功能。比如有人来借钱,明明只借六角,她掏出一块就一块,硬要疯疯地塞给人家。比如有人在晒谷或种菜,并没叫她帮忙,她也抄起家伙前去疯疯地干上一阵。她不怎么搓麻将,但经常喊这个,喊那个,喊得惊天动地,逼着女人们去牌桌边快活。有一次差不多都半夜了,她带着人串了好几家,最后到老三家捶门打户,硬把主家夫妇从床上揪起来,凑成一桌搓麻将,自己站在一旁观战,然后去灶房里烧茶水和炒豆子,只是一不留神钻到床上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
     
       村里几乎没有哪家的床她没有睡过,而且一睡就是撒手叉脚,歪七倒八,睡出了对角线或横切线,霸占了辽阔的床位,害得主家无论老少和男女,到后来扛不住哈欠,只能小心翼翼地钻缝隙。更重要的,每次这样睡过以后,这位四海为家的婆娘身上常有陌生的袜子或毛背心,自己的镯子或手电筒却不知去了哪里。
     
       庆呆子只得一次次去商店买手电筒,被店主取笑:“庆呆子,你们家把手电筒当饭吃啊?”
     
       庆呆子苦着脸嘿嘿一下。
     
       有时他还冲着杂货店评点时局:“新社会好是好,就是解放妇女过了头啊。”
     
       他在婆娘面前从来不敢高声。比方说这一天,他只是多了句嘴,说菜里放多了盐,就引起莉疯子柳眉倒竖,不但夺了老公的饭碗,还不准老公的两个连襟吃下去,说既然嫌饭菜不好,你们就去上馆子,快走快走。可村里哪有什么馆子?再说这一天请来客人帮工,就是要建两间偏房。重要时刻误了工,还不是自家吃亏?
     
       大儿子见父母吵闹不休,气得直指父亲的鼻尖:“爹哎,你如何找了这么个疯子婆?真是搞得我好没面子。你当年好歹也是初中毕业,还混了个生产队长,七不找,八不找,偏偏找来一个老虎凳。你没本事,就去倒插门。再不行,就去当和尚啊。”
     
       二儿子去给外公打电话:“外公,外公,求你做点好事,赶快把你的疯子女搞回去。你要是少了米,我给你送点米去。你要是少了油,我给你送点油去。你莫让你的疯子女在这里横闹,吵得我们连饭都吃不成了。”
     
       两个儿子对父母的婚姻都愤愤不已。
     
       庆呆子送走了两个连襟,又接受了岳父在电话里的歉意,还是觉得郁闷,忍不住去找高人讨主意。一个漆匠,一个酒坊老板,一个小学教师,都是他小学同学,又都是同姓远亲,听这事都愤愤不平,决心为他讨回公道,于是结成一伙前来谈判。国少爷找庆呆子多次借钱,欠下了人情,也自告奋勇前来帮一把。哪知道他们一行人刚进地坪,就听到莉疯子开骂:“哪来这么多是非人,想到我家来开斗争会?有屁快放!”
     
       她一手叉腰,叉出一个茶壶姿态,雌威凛凛封住大门,吓得来人全体愕然竟不知该如何谈起。
     
       好半天,国少爷才鼓起勇气:“茉莉嫂,不是要开斗争会。你老公这么会赚钱,要放到城里,恐怕二奶、三奶、四奶都有了,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放屁,你们都想当种猪?”
     
       “我庆叔每天都是起早贪黑,有哪点对不起你?”
     
       “我前世被他欺了,今世要还报!”
     
       “现在新官不理旧账,你还管什么前世呢?”
     
       “我骂我自己的老公,碍了你哪根肠子哪块肺?他成天同狐朋狗友鬼混,不骂还能成人?我岂止骂,还要打。”
     
       国少爷急红了脸:“你这是什么话?我们怎么都成了狐朋狗友?你不是心理变态吧?不是更年期综合症吧?开口就是语言暴力,坏了江湖风气。来来来,我们今天还非得同你PK一场不可……”
     
       国少爷真是帮倒忙,扯出什么PK,什么更年期,什么语言暴力,时髦倒是时髦,但根本不解决问题,还让莉疯子觉得特别戳耳。她杏眼圆睁,一拍大腿,抄起大扫把扫鸡粪,扫得说客们在粪雨之下招架不住抱头鼠窜。走在最后的国少爷慢了一步,屁股上挨一扫把,蛤蟆镜也掉了。莉疯子见对方捡眼镜的狼狈样,愣了一下,捂嘴哈哈大笑起来。
     
       邻居们面对这种大笑,没一个不摇头叹气的。大家又说起庆呆子他爹,当年给过媳妇一耳光,立刻被媳妇还了一耳光——这种忤逆之人可以上房揭瓦下地刨根,你十个国少爷捆在一起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还PK?你咳屁(KP)吧!
     
       第二天上午,在国少爷家躲过一宿的庆呆子,惦记着家里的鸡和猪,更惦记未完工的两间偏房,硬着头皮去看一眼,没想到一进家门就难逃严惩。按莉疯子的说法,这家伙居然带人来家里开斗争会,是不是还想开宣判会?是不是还要开追悼会?吃里扒外的货,狼心狗肺的贼,连自己婆娘的更年期也广告四方,不剥一层皮他还真不知道痒了。于是两人又揪头发又掐脸,又抡拳头又抄扁担,闹得家里桌倒椅翻鸡飞狗跳。
     
       待国少爷叫老三前来平乱,庆呆子已气喘吁吁夺路上山了,蹿得比狗还快。莉疯子则披头散发咬牙切齿在后面一路狂追。“我崽呀我崽呀——”这似乎是她最严厉的咒语。
     
       “哪个敢拦我,我的砖头不认人!”她用手里半块砖指着老三,似乎看出了对方的来意。
     
       老三吓得退了两步:“我拦你做什么?我是来帮你的。”
     
       “不要你帮,一边去!”
     
       “你一个人打得下来?”
     
       “你看吧,老娘要砸碎他的狗头!”
     
       “你要砸,就好好地砸,莫砸个半死不活,害得大家来抬担架,送医院,端汤送水,跟着你们吃亏啊。”
     
       莉疯子无心开玩笑,脚一跺,冲着山上大喊一声:“你有种的站住——”
     
       “我看你根本没下决心。”老三搂起一个大石块给她,“来,给你换个大的,一下就砸到位,砸他一个满园开花万紫千红!”
     
       莉疯子正在豪气冲天的状态,不能不表现决心,不能不升级自己的恶毒,也就不得不丢了砖头,接过沉沉的大石块。但她毕竟是个妇人,搂着大石块,立刻弯了腰,追赶速度明显放慢,跌跌撞撞好一阵以后,眼看着离前面的小黑影越来越远。
     
       老三在她身后大叫:“快追呀,你没吃饭吧?你裹了小脚啊?怎么放他跑了呢?快点快点,我抄小路到前面堵住他……”
     
       其实是抄小路上山挖笋子去了。这一天,老三在山上挖了几棵笋,查看了几处杉林的生长情况,与雇来的挖土机师傅算了算土方,又在好几家喝了茶。当然一路上也接了不少电话。先是庆呆子要求报警,老三的回答是:“亏你胯裆里还有四两肉!哪有老公挨打要报警的?你不丢人,我都会丢人了!小湾村的男人以后出去还讲得起话?”接着是莉疯子强烈要求离婚,老三的回答是:“离什么婚?两根老黄瓜藤还想移栽?我看移也移不活,你打死他算了……没打死么?那好,我明天再来帮你打。”最后还有当事人各方亲戚前来威胁或声讨,诉苦或央求,乱成一团。娘家派与婆家派势同水火,都护着自己的人。不过这也好办,老三见人讲话,见鬼打卦,不是摸顺毛,就是没正经,反正胡言乱语一通,说了些什么自己也不大知道。
     
     
       他对所有人几乎都许诺明天,说明天一定来严肃处理这件事。但明天还有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明天。老三去城里买电线了,去岳父家帮工了,去王家河放鞭炮吊丧了……每件事都理由充分无可指摘,一连好几天没露面。直到锯木场的电锯声再次响起,庆呆子家的炊烟按时升起,莉疯子甚至重新有说有笑出现在村口了,他这一天才大大地“啊”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脑袋,像记起了什么。
     
       他放下手中的尿桶,隆重地穿上皮鞋戴上手表,带着不常用的笔和本子,重重地咳两声,代表村委会去升堂办案。他来到锯木场这一家,进门后东张西望,先检查电视机、电冰箱以及电饭锅,指派莉疯子的两个儿子分头把守。
     
       有人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三说:“两公婆吵架,不摔东西有什么味?等一下好戏开场,你们只守住这几样,其他东西随他们摔,千万不要拦!”
     
       对方问:“那被子、枕头就往他们手里送吧?”
     
       老三点点头:“你这个娃,聪明!”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他又指派另一个后生:“你去窑场里搬几个烂瓦罐来,去何漆匠家里找几个油漆桶来,那些家伙摔得又响又不值钱。”
     
       笑声更多了,连莉疯子也翻了个白眼,一种忍笑的样子。
     
       老三在正堂居中坐下,两边各设一张椅子,让纠纷双方相对而坐。应他的要求,一壶茶水和两只杯子也由邻居备好,拿来摆在屋中央。待一切停当,全场肃静,老三看看手表,表示时辰已到,郑重地开始发话:“今天祖宗在上,领导在位,乡亲在场。鉴于戴庆生与刘茉莉俩同志经常相咒,今天就请你们好好地咒,过足这个瘾。一个人咒十分钟,轮着来,好不好?这不,茶水都给你们备好了。你们口舌干了就暂停,喝足茶水以后再接着来。现在——计时开始!”
     
       这场阵仗前所未见,镇得纠纷双方有点不自在。时间一秒秒地过去,他们或是摸鼻子,或是扯衣角,都说不出话。
     
       “开始啊。”老三瞪大眼,又朝观众挥挥手,“你们都支起耳朵好好听。哪个想学咒人,今天就是机会。”
     
       说得双方更不自在,特别是庆呆子连汗都出来了。
     
       “是不是要找面鼓来,找面锣来,配上锣鼓有味一些?”
     
       莉疯子红了脸,指了指众人,又指了指茶壶:“他三叔,你看你这是……你这不是耍猴戏么?”
     
       “你以为你们平时不是耍猴戏?是放电影?是扭秧歌?”
     
       大家又笑了,莉疯子不知是与哪位婶子的目光相遇,想做个鬼脸,忍不住鬼脸也成了偷笑。
     
       “严肃点!”老三瞪她一眼。
     
       她再翻一个白眼,继续捏衣角。
     
       老三再一次看手表:“你们都不讲,那就我来讲一句?”
     
       好,你讲,你讲。呆子与疯子都鸡啄米一样点头。
     
       “请你们咒,你们不咒,老鼠肉上不得正板啊?以后谁也不能咒。知道么?再咒,我就不烧茶水了,只会挑一担大粪来灌嘴巴!”
     
       他把笔记本合上,站起来一举手:“散会!”
     
       村民们意犹未尽,似乎不大想离去。不知是谁带头鼓掌,屋内外终于响起一片掌声,吓得茉莉伸伸舌头,三脚两步往人后钻。
     
       据说锯木场这一家以后还真是平静了些,莉疯子即使有高腔,但也稀薄了好多,至少不再抡砖头追上山,不再闹着要离婚。用老三的话来说:要她打吧,她打不出个结果;要她骂吧,她骂不出个样子——还好意思来找我?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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