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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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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小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天了。
     
       近黄昏的时候,周祥甫的电话把小兰从昏昏沉沉中唤醒,他叫小兰吃晚饭,就在剧团后面的饭店,他本来是跟萧舸说闲话,到饭时候了,想着小兰家也不在这儿,一个人回来也是吃食堂,过来吧,他们已经到了。
     
       团长的口吻轻松随意,秋小兰先是沉默,后来带着疼痛滚一下干涩的喉头,说了声好。她挂了电话,汗津津地呆坐着。
     
       怕,怕得要死,想逃,可又舍不得,萧舸的名字是生着倒钩刺的箭头,扎在她心上,向里推向外拔,都疼。她心慌意乱地起身,拉开简易衣柜上的拉锁。她脑子里闯出穿裙子的念头,她有不少很喜欢的裙子,说来也奇怪,她喜欢并且买来的裙子大多艳丽张扬,买是买了,但从没穿出去过。
     
       裙子,当然还是没有穿,她穿着件白T恤墨绿休闲裤去吃晚饭了。
     
       饭店房间里除了萧舸还有团长周祥甫,另外就是韩月。
     
       秋小兰看见韩月怔了一下,韩月穿了条开满橙红色非洲菊的太阳裙,一见秋小兰就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叫了声秋老师。
     
       秋小兰被叫到团长身边坐,和萧舸面对面,萧舸朝她一笑,秋小兰也一笑。
     
       萧舸说秋老师穿衣服很有格调,清水出芙蓉。
     
       四个人都笑了,秋小兰脸红了,坐下后好像没那么怕了,晕腾腾地听着那三个人说闲话,她只管笑一笑就行了。
     
       所以秋小兰一直微笑着。可能因为一天没有吃饭,她想让自己吃点东西,一开头竟收不住了。十几年来头一次毫无节制地在晚餐时吃了烧得味道不错的牛肉和鳜鱼,还有香软浓郁的纸包茄子,放纵了口腹竟能产生晕眩一般的快感,秋小兰的微笑更深了,给她敬酒她也没力量坚辞,都喝了。
     
       她的笑早就有了醉意,恍惚中她觉得很幸福,原来幸福这么容易,只要这么面对面坐着,看着,全世界都有了,整个宇宙都不寂寞了。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她缱绻在自己的心境中,有点旁若无人,眼波从萧舸的身上滑过,像抚摸。这是秋小兰惯有的安静的疯狂,狂喜大恸都是安静的,眼波无声,却肆无忌惮。
     
       团长借着酒笑说韩月很想拜秋小兰为师。
     
       韩月很诚恳地表达了对秋派艺术的向往,她说她一直在跟两代秋老师的演出录象学,很想得到秋小兰老师的指导。
     
       团长说韩月是个好苗子,很有希望发扬光大秋派艺术。
     
       秋小兰微笑着说好。
     
       萧舸似乎感觉到秋小兰笑得不对劲了,他伸手挡住了韩月倒酒的手。
     
       秋小兰平生第一次喝醉了。
     
       她不知道怎么就在了他的怀里,也不知道团长和韩月怎么消失的,她靠在了他的胸口,感觉天旋地转。
     
       没有光,也没有灯,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天风浩荡,人籁尽消,他带她飞到夜空中去了吗?
     
       风很凉,很大,她什么也看不见,紧紧地抱着他,手能感觉到棉布的质地,也能感到棉布下面他皮肤的质地,秋小兰仰头碰到了他的嘴唇,他吻了她,还是她吻了他?她的身体弯了下去,跌倒了,跌到云上去了,他的身体还在,胳膊还在,手还在,她是被他揽着的,隔着衣服,她的乳头上有轻轻的摩擦的热,她没觉得害怕,很享受那温和的绵软的手指的抚摸……他的手,敲在她心上的那只干净的男人的手……在他手里芬芳地碎了吧!
     
       秋小兰的眼泪流到了他的手上。
     
       他的手离开了,离开得很缓慢,好像怕她跌倒,秋小兰不会跌倒,她被软软的云托着,就是跌倒,在青冥长天中也只能漂浮,不会坠落的。
     
       他的手就这样离开了。
     
       昏沉中闷热盖下来,她翻滚着推开那积聚起来的云,撕扯着身上所有的束缚,一阵尖锐的疼痛带来片刻清凉,云散了,她落在水里,水结了成了冰,光滑,坚硬,所有的束缚都挣脱了,身体某个地方远远地疼,可没关系,那疼让她觉得自己的意识还在,她伸手想摸那疼的地方,很远,她摸不到,她的手没了力气,软搭搭落在胸上,碰到自己的乳头,痒痒的,再碰一下,秋小兰忽然笑起来,咯咯地笑起来。
     
       她用手背划过自己的乳房,饱胀的线条,像鼓着腮努起嘴的孩子的脸……怎么会想到孩子?她不会有孩子的,她的身体碎掉了,像碎掉的花萼,结不出果实。向上,纤细的锁骨,伶仃地脖子,玲珑的耳垂……疼爱我吧!疼爱我吧!
     
       那些小小的声音在她身体里叫着。
     
       我要爱死你们!
     
       秋小兰是大叫了,她的手热烈地去抓那些呢喃着的小声音,细嫩的饱满的鲜艳的浆果一样的声音,在她颤动的手指下,一个一个的破了,淌出汁水来……
     
       秋小兰在黎明时醒来,薄阴的微蓝的天色就在她眼前,她躺在宿舍的地上,玉体横陈,她觉得冷,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才完全醒了。
     
       秋小兰拉过床上的薄毯盖住身子,靠着床坐着,她还不能起来。毯子下的左脚,她看着觉得有些异样,那只脚的脚踝看上去颜色形状都不大对,她半天才明白过来,她昨天从床上跌下来的时候把脚给崴了。
     
       这样一想,疼痛一下鲜明起来,
     
       秋小兰倒很享受这疼痛,还有浑身的酸软。那酸从骨头缝里一丝一丝地渗出来,是酒,浸透了她身体的酒。酒真是诡异的东西呀,它能成就,成毁坏,让你沉溺,也给你自由……
     
       门上面的玻璃,蓝一点一点褪掉了,开始变得一片白亮。
     
       秋小兰没意识到自己在看着自己的脚踝微笑,散漫的意识流云一样来了又去,她却微笑着,像早春忽然看到一朵刚刚开放的花。
     
       有人来敲门,隔着门谷月芬的声音响起来,“小兰,开会。”
     
       秋小兰还在地上坐着,她平和地回答:“月芬姐,我一会儿就去。”
     
       谷月芬踢嗒踢嗒地走了。
     
       秋小兰掀掉了毯子,慢慢起来,她站到了浴桶里,放开水龙头,没有开热水器,夏天水管里的水,凉得很温和,秋小兰的手跟着那水抚摸自己的身体,她的手有些羞怯,虚虚地拢着,似乎有些畏惧那饱满得开得极盛的身体,或许不大习惯没有了通常用来隔膜遮蔽它的浴棉。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放松,自己的手伸展开,热烈地用力地滑过自己的肌肤。自己被自己冷落亏待多少年了,她几乎是愧疚地把自己揽在怀里,恣肆地疼爱着……
     
       她不着急,她不在乎那个会。
     
       秋小兰穿上了一条秾艳得近乎妖冶的裙子。她买了有好几年了,从来没想过要穿,猩红的缠枝玫瑰,绿得汁水滴答的叶子,缝隙间塞着孔雀蓝的猫脸花。裙子是真丝的,所以那秾艳的色彩上蒙着一层灰灰的珠光,款式很简单,一字领,八幅裙,腰间一根带子,长长地打个结垂下去。
     
       秋小兰从来没觉得自己这样娇弱,因为脚踝的疼,她觉得自己很娇弱,对自己满心的怜惜,她踩着一双暗红色的皮拖鞋扶着墙一瘸一瘸地下楼去了,她没有去开会,她去小区门口的社区医疗站看自己的脚。
     
       秋小兰看着脚上热敷着的药袋,目光从医疗卫生站开着的门扫了出去,白花花的日光落了一地,没有风,合欢树的叶子没精打采的。秋小兰恍惚想起萧舸头一次来的那天,大概就站在那棵合欢树的位置张望。秋小兰想起了那些坐在台阶上打毛衣的女人……秋小兰悲凉地摩挲着开满花朵的裙子,想自己放弃了舞台,很快也会老去,恍惚中她把自己变成了那些女人中的一个,衰老、邋遢、窘迫,他依旧长身玉立干净从容,举起手还能叩开女人的心,而他永远不会知道秋小兰的心……秋小兰近乎自虐地想像着,他不会知道的,永远都不会知道……秋小兰要为他做的事情。这种浪漫的牺牲的念头,让小兰内心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感觉,心里的那点悲凉,也成了悲壮。
     
       秋小兰的心里一直汹涌着那股悲壮的的情绪。等她给脚做完热敷从医疗站出来,穿着那条开满玫瑰的裙子,直接打车去了医院。
     
       姑妈住的是疗养病房,在住院部旁边一个幽雅的小院里,小院中间还有一个喷泉,四只交颈嬉戏的仙鹤口中喷出水柱来。路边夹竹桃过人头了,红的白的花在毒日头底下盹着,被风一晃,嘟哝出混浊的梦呓似的香气。
     
       秋小兰在夹竹桃下喘了口气,路的尽头,头一间就是姑妈的病房,窗子开着,窗帘拉了一半,上午姑妈通常会开着窗子,到中午才开空调。
     
       小兰忽然听到姑妈房间里有人在唱戏,老折子戏《宝玉探病》里林姑娘的唱段,“风摇竹影惊窗梦,苔痕青青上帘栊……”
     
       唱戏人的行腔酷肖秋依兰,只是比秋依兰的亮,哀而不伤,媚而不妖,端庄清丽,似与不似之间,把秋派不带人间烟火气的神仙味道传达得淋漓尽致。
     
       秋小兰朝前挪了两步,心也咯噔咯噔地跳起来,她在门外站下,静静地听里面唱完,唱得真美,秋小兰听着,热热地抓了两手心的汗。
     
       忽然她听到了萧舸的声音,秋小兰浑身一战,她知道刚才唱戏的人是谁了,一定是韩月,萧舸带着韩月来见秋依兰……
     
       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来了,是剧协主席杜易非,小兰的杜伯伯,秋依兰的老朋友。屋里的气氛倒是一团和气,窦、杜两个人在说韩月的唱腔,秋派的味道很地道,秋依兰含混地笑着说是啊是啊。
     
       秋小兰的心被妒嫉的毒牙咬着了,火辣辣的疼,肿涨起来,她不能呼吸了
     
       秋小兰站了半天,伸手推开了门。她丝毫没感觉到自己像个浑身燃烧着火焰的复仇女神一般进了房间。
     
       杜易非先笑着说:“哟,小兰,这是怎么了?”
     
       秋小兰说:“脚崴了。”
     
       秋依兰在床上坐直了,“怎么把脚崴了?”
     
       秋小兰感觉姑妈的眼睛没看自己的脚,却上下打量自己的裙子。秋小兰走到床边,拉开椅子坐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崴了……”
     
       她说到这儿,突然抬眼看在窗下沙发上坐着的萧舸,萧舸被她的目光弄得一怔,他近乎无辜的表情让秋小兰的眼睛被剜了一刀似地疼起来。
     
       杜易非说:“肿得可不轻……”
     
       看来话题是从秋小兰的脚上挪不开了。秋小兰也不知道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敏感,她觉得自己的出现让房间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尴尬,他们似乎在背着她做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包括姑妈秋依兰。
     
       秋依兰先转开了话题,“小韩,你刚才说老家不是河南的?”
     
       韩月说:“安徽蚌埠,农村的,因为秋老师,我才跑到咱们这儿考戏校的。”
     
       秋依兰笑起来,“哦?这么说是我害了你啊,唱戏这条路太苦了。”
     
       韩月的睫毛抖抖地笑,说:“我这么说可不是想讹秋老师,不过学了戏才知道有多苦,想跑也晚了,被戏抓住了,怎么逃也逃不掉,就认命了!”
     
       除了秋小兰,其余的人都笑了。韩月殷勤地起身倒了杯水,递给秋小兰。
     
       秋小兰才发现韩月和秋依兰从嘴巴到下颌的轮廓有些相像,都是鸭蛋脸,饱满玲珑的嘴微微嘟着,这种很宽泛的相似竟给了秋小兰巨大的刺激,她想起姑妈挑剔她的瓜子脸,尖尖的下巴扮出来,小姐也成了梅香。
     
       秋小兰的手哆嗦起来。她的目光盯在韩月下巴上的一粒浅色的雀斑上,白皙的皮肤因为这雀斑却更显白皙了。她什么都有,什么都有!秋小兰什么都没了,秋小兰只剩下一个姑妈了,她现在又要来抢秋依兰了!
     
       杜易非笑指韩月,“这丫头,可真会表达!”
     
       “表达”这个词像一把黑色炸药,撒在了秋小兰浑身燃烧的火焰上。秋小兰手哆嗦得把杯子里的水洒了一裙子,
     
       “秋老师……”韩月提醒地叫了声。
     
       秋小兰突然扔掉了手里的杯子,那只一次性纸杯落地的时候跳了一下,水溅到韩月的脚上,韩月也跳了一下,好在水是温的。
     
       秋小兰自己都被自己的爆炸惊呆了。她恍惚想起不过几分钟前,她还是悲壮地来作牺牲的,她是来成全萧舸、成全韩月的,人家不用她成全,人家有力量来赢得一切!秋小兰可真是自以为是自作多情自说自话了!
     
       秋依兰“呀”了一声,接着说:“这种一次性纸杯,质量都不行,一倒热水就软得端不住了。”
     
       韩月低眉顺眼地把纸杯扔进了垃圾筒,还从卫生间拿了拖把拖干了水。
     
       秋小兰就是爆炸了,也弄不出多大动静。
     
       杜易非猛地一拍脑袋,“忘了忘了,”他对萧舸说,“忘你车上了,我给依兰带的东西。”
     
       萧舸借机很有礼貌地起身告辞,祝秋老师早日恢复健康。韩月笑着给两代秋老师告辞。杜易非跟着他们去拿东西。
     
       房间里,秋依兰责备地看了看小兰,叹了口气,“你怎么就长不大呢?三十多了,还没人家十八九的老成有心眼……”
     
       秋小兰的泪滴到了手上,秋依兰就不说了。
     
       这时候,杜易非拿着东西回来了,展开,是他最近写的一副手卷,“王者之香”,他故作轻松地问小兰,“闺女,伯伯的字怎么样?”
     
       秋小兰泪眼蒙胧看着那四个字,王者之香,兰是王者之香,秋小兰是什么?秋小兰是枝没有香气的影子兰花。
     
       秋小兰悲怆地笑了一下,突然说:“姑妈,你真不该带我从老家出来,我根本就不是唱戏的材料!”
     
       秋依兰的脸色变了,不过没有说话。
     
       杜易非瞪眼说:“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小兰你没头没脑说什么呢?”
     
       秋小兰突然朝秋依兰喊起来,“我根本就不想唱戏,我根本就不想当秋小兰,我根本就不想,不想,不想!”
     
       “忘恩负义的东西!”秋依兰从牙缝里迸出一句。
     
       杜易非知道秋依兰的性子,他把痛哭的秋小兰朝门外拉,秋小兰抓着姑妈的床脚处的栏杆,哭着叫:“你折磨我了28年!28年!你毁了我,戏毁了我,毁了我一辈子!”
     
       秋依兰一掀毯子,光脚跳到了地上,扯起枕头朝秋小兰身上抽打着。秋小兰死死抓着床头的栏杆哭,她感到杜易非在拉她,就更用力地抓着栏杆,她不走,她再也不能走了,谁也不能把她从姑妈身边拉走了,就让她打吧!秋小兰有多怨就有多依恋,爱的光有多亮,恨的影就有多黑,她在用愚蠢的极端的方式讨要姑妈、讨要舞台应允给她的不离不弃的爱!
     
       这是笨拙残酷的撒娇,是本真扭曲的表达,可那声音里真实的恨,怎么听都像压抑已久的心里话脱口而出。秋小兰两句话,喊塌了姑妈和她共同的天空。
     
       秋依兰的抽打虚弱无力,可她执拗地用一个姿势反复抽打着,挽着的头发也摇散了,住院没能染,大片的白头发拖着个黑黑的尾巴,显得苍老而怪异,她干瘦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泪狰狞地在扭曲多皱的脸上流着。
     
       杜易非丢开秋小兰,叫了两声依兰,秋依兰根本就听不见,他只得上去横着抱住秋依兰的胳膊,秋依兰的身子被杜易非揽着,喘得说不出话来,盯着秋小兰的眼光里游移着愤怒,愤怒的后面却是深深的恐惧和悲哀。
     
       秋小兰哭着给姑妈跪下了,手依旧拉着床栏杆,她不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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