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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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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天,伊老师来到了村长万年青家。
       快要中秋了,从中秋开始,日子会一天天闲下来,过节的气味甜丝丝地飘在空气里,人们的脚步因此放得慢了。
       晒场一角,家家户户都堆起了新的柴火堆,尽管只是些棉花秆、黄豆秆、玉米苞皮,不值钱的东西,却被收拾得齐齐整整,有的还做了防雨的草顶,用绳子吊着木板或砖块,远远地看去,像从前的茅棚似的。是啊,得防好雨,得防好风,有了这柴火堆,一整个寒冷冬季,我们的灶台里就一直会有旺旺的火焰,让母亲们烧出热烫烫的水与汤来。
       伊老师站在万村长的晒场上,先夸了会儿他的柴火堆,又跟他说了一下最近看到的新闻:城里有家食品公司在做一个天下最大的月饼……
       天下最大还是中国最大?天下最大,那就是吉尼斯了?万年青打断他,并用了个很高明的词,表明他是有见识的,也是冷静的。
       天下最大不就是中国最大么。伊老师狡猾地反驳道。同时,继续往下说:这个月饼呀,用了几百公斤的面粉,几百公斤的糖,几百公斤的鸡蛋……全城的人都能去随便吃,恐怕都还吃不掉……
       吃不掉?那我明天到村里广播广播,大家一起到城里去,帮个忙算了……人家城里人,也不容易呢……城乡互助嘛……
       两人说着,快活地笑起来,一边往屋里走--这便算是他们之间的寒暄了。村干部与退休教师,比之我们一般人之间的寒暄,要有意思得多,有水平得多。
       进了屋子,谢过茶,谢过烟,伊老师脸上慢慢地没有笑了。他咳了一声,等了一会儿,才清晰地开口了:万村长,恐怕,来宝让兰小有身孕了。
       伊老师就这样,说起正事来,总直来直去的。说完了,嘴巴紧紧地抿起。
       万村长低着头,捧起茶,又点起烟,低着头,准备往下听的样子。
       伊老师于是一层层往下剖解:我呢,早就想到这一层,却不好说,也认为不大可能……可是,最近,他们听到兰小的母亲天天坐在院子里哭……
       那是她眼睛的毛病哩,她眼睛就会见风流泪。万村长抬起头。
       对,她眼睛近来是不大好了,所以我并没有当回事。伊老师也同意道。可是,他们又说,来宝最近瘦得历害,白天总打瞌睡……
       那孩子苦夏,几年都这样,夏天就要瘦……打瞌睡又怎么的,这话谁说的,他去照料兰小试试看,看他打不打瞌睡……万村长急慌慌地反驳道,像要吵架。
       是啊,我也这么看。伊老师还是点点头,心平气和的。不过,他们又说,那些婆娘们说的,说兰小身上现在不那个了……而且还有反应,白天黑夜地干呕,呕起来还特别的响亮,人家走在西边大路上呢,都能听到她喉咙里在干吊……有不放心的过去看,兰小的两边腮上,竟密密的一层雀斑,女人们说,那就是儿斑,恐怕真是有了身孕……
       村长万年青抬起的头又低下去。
       唉,你说的,我其实也知道了。我老婆回来都跟我说了,说得比你还多,她在大路边开铺子的,谁来买个东西,都要停下来说几句新闻,兰小的事,他们说了很久了……我只是不信,兰小,快要四十的人了,又是那种样子,一般的人,躲还躲不及……那苦命的来宝,我一向看他都是个孩子,还是那年投奔来时的样子,十二岁,站在屋檐下,伶仃得很,裤脚一只长一只短的,哪里想到他会晓得这些事情……
       两个人都静下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见万年青低着头苦恼,伊老师又丢过去一根烟。两人对着抽起来,却又有些尴尬似的,不愿看对方。
       过一会儿,万年青才不情愿地重新开了口:那伊老师,依你看,这事,肯定是真的了?不会错了?比如,会不会,兰小是身体不好,得了什么妇科病?或者,是别的什么歹人夜里摸到她家里做下了这事?
       这话听上去有些离奇了、软弱了,万年青自己也讲得不太通顺,声音越讲越矮。
       你不要内疚,这事又怪不得你。伊老师替他解围。
       倒不是说内疚,我只是怪自己糊涂,当时,看着兰小家里需要人,正好儿子们又要让来宝走,心里头一着急,做事竟然这样毛躁了……你说,这事儿,是委屈兰小了对吧,她是个痴子,并不晓得这些事……可是,我怎么觉得,也委屈来宝了呢,把他放到那里,天天儿地屎啊尿的侍候,就是个石头也会有感情了,何况来宝是那么个乖巧的孩子,只是,他怎么,这么早就开窍了呢……唉,这事儿弄的……
       村长,看问题要辩证,要一分为二。你说,委屈了两个人不是?我看,倒也不见得就是委屈。你想,兰小这姑娘,对她来说,不论什么事情,都没有好歹之分的,也谈不上什么委屈,她活这一世,跟正常的女人一样,什么事都要经历一下才不冤,对不对?来宝呢,虽说才十七岁,但要是个周全的小伙子,早都要托人说媒了!男女之事,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是最纯粹的,只要双方乐意了,跟别的一切都没关系,可着来宝他乐意,他不觉委屈就行……总之,这事,正过来看,是丑事,反过来看,静心静气地公道地想一想,倒是桩好事、喜事。
       万年青听得脸上舒开来一些,伊老师这样一说,好像在道德上、舆论上就把这件事给说通了--以后但凡有些闲言碎话,倒是那讲话的人不懂人情世理了。
       可是看着伊老师,神情却还是不好。果然,伊老师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
       ……这事,你我能想得通,东坝的邻里乡亲也能想得通--你别看他们喜欢在背里说长道短,那只是因为生活太寡淡了,需要点可以说说的事情……但心里,他们跟我俩一样,也是往好里面想的,谁会当真作践那两个可怜的人……只是,就怕传到外村去,传到上面去,传到法律上去:我看过好多报道,像兰小这样,别人只要碰她,不管事情的前因后果如何,严格地说,那就是强奸,就要定罪的,就要进局子里去的。
       伊老师说话总是有股狠劲,一下子就把话挖到底了,听得村长万年青脸色一下子也青起来:那你是来告诉我,来宝要坐牢了?娘的,早知这样,当初就是让他沿着村口讨饭也比进去好呀……
       倒也不见得。我今天来,就是要求解决办法的:我想自告奋勇,做个媒人呢。怎么样,你,作为男方的家里人,愿意不愿意?
       2
       兰小父母现在又在夜里头起身坐到床上了。父亲点起他的水烟,烟头在黑里头闪一闪。
       这些天,因是往农闲里去,红白事又多了些。可父亲在吹打班子里,总有些不自在。他老是觉得,他一敲起钵,乡邻们就一定开始了关于兰小的窃窃私语,而他一停下,在那余音里,人们又不得不暂时中止方才的谈话。他不敢看别人,同时,发现别人也在尽量地躲闪着他。他知道,那是一种善意的、无可奈何的回避,可正因了那是善意,他感到加倍的难受。
       兰小的母亲呢,更是心里头咸咸淡淡的,浑身不宁。有心要找来宝谈一谈,到那房里转了几圈,看看那两个人-- 一个是全然的无知无觉,浑身的衣服被撑得紧紧的,她的肚子、胃、胸脯,以前就大,胖子的那种大,现在,当然是更大了些。再看来宝,默不作声地走来走去,洗这弄那,一切都忙得有条不紊、利利落落。母亲拉拉他,他便停下,带点疑问地看着母亲。
       那疑问,笃定而无辜。所谓无知者无畏了。母亲张张嘴,终于不知道该如何跟一个哑孩子谈那件事。
       唉。母亲叹口气。
       唉。父亲叹口气。
       或许,他们是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前屋的动静。
       可是,哪里又能听出什么?那两个孩子,安静着呢……那么多夜晚,也都是这样安静着的,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
       你说,父亲似乎是想了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你说,来宝,是喜欢我们家兰小,才这样的吗?
       我们家兰小……母亲提到女儿的名字,忽然带出一泡泪。谁就是喜欢她,又有什么用?而且那来宝,我看,这孩子也不是很清楚这事件的利害关系,他不见得就是当真……唉,这件事,到最后可怎么收拾呀……
       两个老人真愁死了,愁得漫漫长夜都过不去似的。正是仲秋的白露时分,似乎都能听到露水珠儿在院子里的叶子上流泪了。
       ......
     
     【思无邪】全书完T:xt.小``说".天 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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