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潜回屋里，王小丽把墙壁上的镜框摘下来。镜框的玻璃明亮冰凉，照片上的人，那些凝聚在某一时刻的人们，正在偷偷窥视着她。当然，照片里的人全是王小丽：襁褓中的王小丽，呲着虫牙嚼苹果的王小丽，戴着红领巾升国旗的王小丽，翘着细腿在飞船模型上跳舞的王小丽，目光流转长发及腰的王小丽，套着新娘装发髻高耸胸脯挺脱的王小丽……她们的身体被一个红漆木框固定在墙壁，在这个下雪的午后闪夺进她的瞳孔。
     　　“你真的要搬走了吗？”外甥女不知道从哪儿翻腾出一管指甲油，开始修饰她的手指，她已将左手的指甲染成紫色，“你要和小孟一起住了，是吗？”她伸着迸刺小手，“我的指甲漂亮吗？”
     　　“漂亮。”
     　　“哦，”外甥女把指甲油扔到地上，从羽绒服里拽出把剪刀，“我姥爷叫你，让你去给他铰胡子，”她缩着鹌鹑脖子说，“他是不是该死了？”
     　　“我不知道，” 王小丽踢了她一脚，“你是个乌鸦嘴。你难道就不能消停一会吗？”
     　　父亲正倚在炕背上看电视。他近十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这么绻缩在炕头上看电视。作为一个脑淤血患者，他惟一的娱乐便是，戴上那副用胶布箍着金属腿的玳瑁眼镜看电视。他什么节目都看，动物世界、玫瑰之约、焦点访谈、韩国世界杯、县城新闻以及科教频道的人工受精专题报道，他都欣赏的趣味盎然。只是他很少吭声。他的嘴巴被栓住了。这位昔年名燥梅镇的皮影戏名角，已经习惯了没有台词和日常用语的生活。看到王小丽时，他指了指自己的胡子。
     　　王小丽把围裙带子轻柔地套在他脖子上，跪在炕上给他剪胡子。他的胡子柔软凌乱，一点不扎手，“爸，我元旦就要结婚了。”
     　　“恩。”
     　　“我已经和你说过三次了。”
     　　“恩。”
     　　“我……我知道你手里还有一万来块钱……”王小丽跪在那里，手里的剪刀机械地开合，铰动着屋内的空气，“……我想跟你借五百块钱……”
     　　父亲后仰着眯上眼，手里摆弄着一只烟斗。后来他摘掉玳瑁眼睛，很快打起呼噜。“我知道你没睡着，我知道你耳朵比猫还尖，” 王小丽闷闷地说，“我就要结婚了……”她仿佛在提醒自己，“我就要结婚了……你不知道吗……我就要结婚了……我想买辆摩托车……”
     　　王小丽下了炕，将围裙里的胡须抖落进垃圾桶。雪很快漫了人眼，庭院也覆了暖暖一层，盖着鸡窝上的塑料布，墙角抖琐的蔷薇，煤渣和肥硕的白菜，当然，还有王小丽的那辆26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王小丽第一次结婚时的嫁妆。那次的嫁妆除了这辆自行车，还有一台电冰箱、一台双筒滚动式洗衣机。那时母亲尚在人世，临嫁那天，母亲偷偷塞给她条手绢。手绢里是条金项链和一对白金耳环。离婚时电冰箱和洗衣机被法院判给了刘荣书。这次耗时两年的离婚不仅将六年的时光判给了刘荣书的那张双人床，也将她所有的积蓄花在了律师身上。这场离婚对王小丽而言不啻是场战争。是的，一场令人心里心力憔悴的战争。为了战争尽快结束，她宁愿净身出户。她什么都豁出去了，刘荣书以为她会妥协，以为她会候鸟一样迁回那个老窝。但她没有。
     　　“老姨，老姨，”外甥女在屋顶上招呼她。孩子披着件海军服，扇抖着胳膊在积雪上跑步。后来她坐在烟囱上，点着一支香烟。她竟然点着了一支香烟。王小丽觉得这日子真没法让人安生了，“你给我下来！下来！你会摔倒的！”
     　　“我是鸟！”外甥女咯咯地笑着，“我待会就从屋檐上飞下去。”她骄傲地从嘴唇里呼出一股烟。没有颜色的烟。下雪的日子总是如此，天空将梅镇的一切都染上铅灰的油漆，什么都沉钝着。王小丽仰望着这个马戏团的杂技演员，将海军服甩烟囱上，开始在屋顶上狂奔。她甚至做了个金鸡独立，将一条小腿很轻易地扛到肩膀上。
     　　“你下来好吗？” 王小丽近乎哀求地喉叫道，“你会摔死的！你真的会摔死的！”
     　　“不。”
     　　王小丽快疯了，她什么都不想说。她恍惚地瞟着这个孩子在越来越黯的雪色中凝聚成一个黑点。 Txt 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