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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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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象西南高原的气候总是温暖和熙,到十月中旬还是花繁叶茂,北平的四季是分明,分明到使人惊异节气的准确。过了立秋,暑热纵然号称秋老虎,却必透些凉意,更让人不好对付。处暑顾名思义,是把暑处理了,自然热气顿减。到寒露时分,阵阵秋风,染黄了满城碧树,人们便得到准备棉衣的警告。
     
       吕老人逝世后,第三天,市里来人强将灵柩运走火化,以后赵莲秀卧床两个多月。她不是想躺着,只是没有力气起来。一种孤单和负疚的感觉压得她起不来。一直倚赖着的大树倒了,她这藤蔓该向哪里缠绕?她不用再张罗老太爷的衣食,照顾老太爷的起居,她的生活没有了目的,没有了中心内容。而她自以为没有照顾好老人,有负姑奶奶重托,那种自责更使她身上有千斤重,似乎还是痴呆好过一些。每天吕贵堂父女给她吃便吃,给她喝便喝,她没有任何反应。
     
       时间是医治痛苦的良药。莲秀并不需多么大的剂量。渐渐强劲的秋风揭开了蒙罩她心神的帷幕。秋风从残破的窗纸间吹进,在屋里打转。她靠在床栏上,从什么也不觉得,渐渐觉得凉风从肩头掠过,吹动放在床头的报纸。
     
       这几份刊有吕老人去世讣告的报纸,一直在莲秀床头放着已经蒙上一层灰尘。莲秀不知道这讣告在一定范围内引起的同情和议论。相识的人传说着老人的忠义气节,不胜慨叹。她也不知道四天后报上还登过一则小消息,“北平市政府拟聘吕清非为委员,吕不幸确于七月七日凌晨猝死。”这消息使那些从未听说过老人名字的人也知道其死和被迫任伪职有些关系。也有说是日本人直接下毒手的,还有日本人强迫喝毒药的绘声绘色的传闻。
     
       老人去世后第三天,日本人确实来过,来开棺验尸。莲秀似乎是怕回忆起那情景才躲避在痴呆的境地两个来月。日本人中国人各两名,是缪东惠陪着来的,他们看了死亡证明,到灵堂观察一阵。缪和他们低声说着什么。一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莲秀:“棺材里有什么?”
     
       莲秀愣住了,管不上来。
     
       “棺材里有什么?”那日本人提高了声音。
     
       “没有什么。”莲秀说。
     
       “她的意思是,除了吕老先生遗体,没有什么。”站在莲秀身后的吕贵堂不得不说话了。
     
       日本人怀疑地看看莲秀,和缪东惠说了几句。缪向莲、贵二人苦笑道:“他们要开棺。”
     
       莲秀头上嗡的一声,日本人竟敢惊扰死者!老太爷有知,莲秀挡不住啊!来的四个人各自拿出口罩戴上,他们显然有准备。
     
       两个中国人移开棺盖,一股刺鼻的怪味散出,使得在场的人都透不过气。衣冠楚楚的缪东惠面色惨白,直向后退,退到矮榻边,一手扶着榻背,一手拿出丝手帕捂住口鼻。两个日本人向前,举着一张照片,认真地看了,点点头。莲秀依稀觉得老太爷的胡子在闪亮,脸上还有惨然的冷笑。贵堂走了几步,把挂在矮榻上的手杖递给她。
     
       “惊扰老太爷了。都是莲秀的错!”莲秀自责地想。她不知会受到什么报应,恐怖地倚着老太爷的手杖。
     
       中国人盖好棺盖,随即传达日本人命令:棺材不能搁这儿,太不卫生,立刻火化。缪东惠似乎赞成,连连点头,又关照地对莲秀说:“吕太太,搁着可不好,要惹祸的。”
     
       日本人走后,莲秀和吕贵堂商议,都认为老太爷灵柩不能烧,三位姑奶奶还不知道,把个人没有了,尸骨无存,太说不过去!商定了下午去禀报凌京尧。不想中午就来了一辆卡车,几个伪军,由保长领着进来,要移棺木去火化。
     
       “你们不能抬!”莲秀扑上去伏在棺木上。“还没有告诉姑奶奶呢!”
     
       “什么姑奶奶!”一个小头目问:“你是吕家什么人?”
     
       莲秀又答不出,只是抱住棺木不放。贵堂连连对保长说:“随他们便,吕太太没说的!”香阁和黄家人一起跟进来,忙上去拉,几个人用尽力气,把莲秀拉开了。
     
       堂屋里一片沉默,只听见钉棺盖的声音。
     
       向外抬灵柩了,这回莲秀站住不动,她已经没有一点力气挣扎喊叫。眼看灵柩抬出堂屋,她向前迈一步扑地跪倒了。她的一切都装在棺木里,抬走了。
     
       “惊扰老太爷了,都是莲秀的错。”莲秀在飒飒秋风中回醒过来,最先的明白的思想仍是这句话。她看着一切依旧的房间,也明白她的生活中,再没有老太爷了。
     
       吕香阁掀起门帘,端着一碗粥,走到床前,两手捧住碗,不肯放下。吕贵堂随着进来,随他进来的还有风,摇着他的旧灰布夹袍的下摆。那天他本来要跟着棺木去领骨灰,跟到大门口,保长喝住了他。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
     
       “手冷罢?”他关心地问女儿,又关心地问莲秀:“今天怎么样?”
     
       莲秀不觉得自己怎样,却忽然看见了贵堂的破夹袍,里子破了,耷拉下一块布。香阁倒是穿着件雪青色毛线衣,放下热粥碗,还不断搓着两手。真的,怎么没想到为这父女二人准备棉衣呢?
     
       老太爷有好几件薄棉袄,可以给贵堂穿。那古铜团花缎的太老气,驼色的合适些。薄棉裤哪条好?藏青的还是深灰的?莲秀想着,觉得自己并不很衰弱,想要下床。坐起身时,忽然惊恐起来,又靠回去。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把老太爷的东西私自给人!两位姑奶奶不在家,谁给她这权力!
     
       “香阁,你们这阵子辛苦了。”她温和地说。说几句关心话似乎还在她权限之内。
     
       “赵奶奶好了,比什么都强。”贵堂很高兴,端起粥碗递过来。莲秀接了,心中十分感激。暗想以前总是自己站着,给老太爷递东西,现在居然有人给自己递东西,不要折损了福分。
     
       “今天什么日子?”她啜了一口粥,随口问。
     
       “今天是霜降。”贵堂答。
     
       可不是,真该冷了。见莲秀似要下床,贵堂到外间去了。香阁搭讪地说:“您就下来?头晕么?”莲秀摆手,慢慢走到桌旁坐了。总觉得香阁身上的毛衣眼生,因问:“这是你自己打的?”香阁不说话。
     
       一时香阁出去了。吕贵堂代答:“是黄家给的毛线。这一阵子,香阁和黄瑞祺常在一起说话。小伙子在他们一家亲戚的杂货铺里帮忙,有饭吃。黄家人对香阁也很好——黄太太话里话外,有求亲的意思。”
     
       莲秀觉得这样的事很陌生,就象香阁身上的毛衣一样。她下意识地转身看着摆在条几正中的观音菩萨,半天才想起这是老太爷过世后,她从角落里请过来的,因为这是她唯一的倚靠了。以前老太爷自己诵经,却不喜礼拜神佛,偶像都得藏着。“好久没有上香了,菩萨不怪罪才好。”她想着。站起来要烧香。贵堂不禁伸手要扶她,伸出手又赶快收回。莲秀倒不觉得,站起来两脚发软便又坐下。“先坐着,不忙活动。”贵堂看着别处,一会儿也出去了。
     
       “爹,你说黄家的事干什么!还得我愿意么!”香阁在外间说,声音不大,但很尖。
     
       “你愿意不呢?我看这是好事。你有了着落,我也放心。”贵堂的声音很浑厚。
     
       回答是一声冷笑。这和香阁以前的赔笑很不一样。以前倒没有注意香阁会这样笑。
     
       “拿钱来,我上街买咸菜去。”香阁的声音。
     
       “今天买点新鲜菜吧,别光吃咸菜了,赵奶奶好些,可以吃东西了。”
     
       又是一声冷笑,笑声延长到屋外,大概香阁接过钱,走了。
     
       这些都有点奇怪,莲秀不懂。她慢慢起身把观音像擦了一遍,又躺下了。
     
       过了几天,莲秀好多了。她急于做一件事,到后院礼拜过往神祗,包括狐仙在内,为另一世界的老太爷求平安。
     
       晚上房间里真静,香阁不知哪里去了。九点多钟,莲秀决定到后园去。现在不必象老太爷在世时那样,得找个借口;愿意上哪儿就去,愿意留多久就多久,她忽然有一种自由的感觉,这简直比前几个月的得意还不可恕。
     
       莲秀费力地从箱子里翻出一条很厚的大围巾,不自觉地走一到镜子前,披上围巾,还没有看清自己的模样,忽然觉得一阵惶恐,怎么有心思照镜子!她不敢正视镜中的人,踉跄几步退到房门前,离镜子远远的。
     
       门外脚步声响,不止一个人,没有贵堂。“不要紧的,赵老太睡着呢。”是香阁的声音。怎么总是听见香阁在说话,莲秀不明白。
     
       “说实在的,我很恨这地方,恨北平城,包括我爹和赵老太!”香阁的声音很轻,但很尖,尖得扎人。自老太爷过世后,香阁变多了。
     
       “你恨的我也恨。”是黄瑞祺讨好的声音。“你愿意的我也愿意。”
     
       “我就愿意走,上哪儿都行。最好明天就走!”香阁轻轻笑着。
     
       “只要跟你在一起,上日本也行!”
     
       “好象有人请你上日本似的!冲你那几句破日本话!你上回说什么剧团招演员,广播电台招唱歌的,好的送日本上学,真选到我。我就去。”
     
       “给日本人做事,总不好吧?”黄瑞祺的日文是这一年在高中学的。他没有想到会对谋生有用。
     
       “我知道我是中国人,中国人也得吃饭,也得活,我不象孟家、澹台家的小姐,什么都现成,我得自己奔出路。你在杂货铺卖东西,不也是顺民?”似乎是黄家孩子捅了她一下,她哎呀一声,说:“——我去找那位凌老爷,他和那些演戏的人熟。”
     
       “你爹不能同意。”
     
       “管不了许多。他有本事让我上后方也行呀。——他在这儿过得不错,有赵老太。你没看出来,他们要好着呢。”香阁的尖声尖利地扎进莲秀的心,她心里立时成了乱糟糟一片,说不清是惊是怒是羞是怨,她想分辩,想质问,却说不出来,腿软得站不住,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撑着门边的木椅,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香阁走过来掀起门帘,薄薄的红唇轻轻向下一撇,说道:“赵奶奶起来了?瑞祺哥到我这儿拿点东西。”遂一甩帘子,招呼黄瑞祺往后房去。黄瑞祺略带歉意地看看莲秀,脚下随着香阁进了后房。
     
       莲秀猛然站直身子,从门旁取下后院两道钥匙,几乎是冲出房门,身后传来一阵笑声。她忍住眼泪,踉跄地摸出廊门院,定了定神。“幸亏有菩萨可以告诉,幸亏有菩萨明鉴。”她断续地想,加紧脚步走过几层院子,开两道门时,见门是虚掩的。莲秀无心考究为什么,只急速地进了后院,靠在就近的一棵树上,哭出声来。
     
       一弯残月照着荒凉的后院,蒿草比去年更高,小楼比去年更旧,在幽暗的夜光中呈现为幢幢黑影。这熟悉的气氛使得莲秀心安。她哭了一阵,忽听见声响,是一只野猫蹭地蹿上墙头,不见了。泪眼朦胧中,只见小楼里有一点红光,渐渐化成几盏很亮的小红灯,一排挂在檐前,一会儿,这些灯飘飘摇摇聚成一盏,拭泪再看,又没有了。
     
       “菩萨惦记苦命人。”莲秀一点不怕,反觉得在世上不那么孤单了。说实在的,两个娃娃背地里说话算什么!这些年在老太爷身边变娇气了。她慢慢走到平素烧香的大石前,往一个凹处一摸,香炉还在。
     
       她没有带香火,只好摆上香炉,悄然站着,一时想不起该祝告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在心里念诵,求老太爷在那世里过好日子,求几位姑奶奶各家平安;关于自己,她平素总求免灾免病,为的伺候老太爷,现在她还有什么理由这样求告?求菩萨清查自己?她想起老太爷在《心经》里夹着一张纸条,上写着“莲秀择人自嫁,万不可守”。这纸条凌老爷也看了。她感激老太爷没有忘记安排她。可是也得对得起老太爷,对得起这么多年的情分。他为国捐躯,总不能有损他的颜面。记得老太爷常说吕贵堂老实可靠,还有几分内秀。怎么想到吕贵堂!她心里很乱,不觉害怕起来。
     
       忽然响起脚步声。“赵奶奶,是我。您别怕。”是吕贵堂,从小楼那边走过来。
     
       莲秀猛地站起身。她这时最不愿见的就是吕贵堂了。可是又从心底感到安慰。贵堂站在大石那边说:“实不愿打扰您烧香,又不放心。我在门边上等着,送您回屋去。”
     
       莲秀想说:“你走,不用管我。”见吕贵堂低着头,身材不高,却还是比她高许多,不算结实,却显得那样牢靠,不由得一阵心跳,这世上,除了这个人的关心,自己怕是什么也没有了。
     
       冷冷的月光照着这两个人,各站在大石一边。
     
       吕贵堂心里说:“真对不起老太爷,我是禽兽!可我怎么敢欺心!再说现在什么世道!只是赵奶奶太孤单了。”他自己并不孤单,他那耷拉着半幅下摆的夹袍口袋里有一封信,一封无比重要的信。
     
       莲秀心想:“若是我没到过老太爷身边,能遇到这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怎么也不能给老太爷丢脸,让人背后说!”这样想了,自己又害怕又委屈,倚着大石哭起来。
     
       “你好好哭一场,别闷在心里。”贵堂走近了,见她裹在大围巾里的双肩十分单薄瘦小,心中充满怜惜。他很想抱住她,彼此可以在冰冷的深夜里得到温暖。为什么不呢?真的,为什么不呢?他向前一步,立即猛省地后退,停了一下,说:“还是我先回去?”
     
       那也好,莲秀想这样回答,可是说不出,她很想靠着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哭,因为她和他是平起平坐的。她从没有敢靠着老太爷的肩。她慢慢抬头,忍着哽咽拭泪,泪眼朦胧中见小楼里又漾出一串红灯,定睛再看,又没有了。贵堂见她往小楼看,忽然拉着她的手臂,“走吧,回屋去。”莲秀一怔,恨不得跟着他走,不管走到哪里,象香阁她们说的。可是脚下却定定地站住不动。
     
       “我是说,夜凉了。”贵堂松开手,抱歉地说。他心中的一点柔情急速退去,露出坚硬而多棱角的现实。
     
       两人默然不语,秋风呜咽,吹起了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
     
       “香阁和黄瑞祺刚刚在屋里说,他们想走。”莲秀想起香阁的话,不由得口吃起来:“还说要去找凌老爷。”
     
       “我也正想往凌家去一趟呢。”贵堂似乎有点高兴。“不瞒赵奶奶说,我也想走。本来该守住爷的阴宅,现在无需守了。到后方去,不能当兵打仗,可以当个文书什么的。”
     
       莲秀看了他一眼,扣子似的眼睛在黑夜中闪了一下。
     
       “您是不是也走?投奔三姑去。您本来就是那边的人。”
     
       扣子黯淡了,莲秀摇头。“你们都走才好。”她迟疑着,没有说出香阁的想法,她没有这种习惯。“我可不能。我得留在这儿。这是老太爷过世的地方。还有老太爷的东西。”
     
       “到底是老太爷调理的人。”贵堂想。他们谁也不再看谁。不再存在的老太爷,象一堵坚实的墙,把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分开了。
     
       又一阵秋风,大围巾的穗子和破夹袍的下摆又一次飘起,蓬蒿弯出了波纹,发出深深的叹息。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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