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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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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日飞雪。明仑的几位太太约好在庄家小聚,邀了绛初也去,并让无因兄妹来香粟斜街做客。玮等一直盼着这一天。
     
       这天雪格外大,扯絮拉棉地在空中飞舞。嵋极爱雪,常说雪比雨有灵性。她喜欢坐在廊上看雪,一看就是许久。看雪花纷纷扬扬,又浓又密,却不急促,总有那飘洒的姿态;看依着树枝的形状另生出一棵玉树,看小院地下一片银样的洁白。她很怕看洁白上凌乱乌黑的脚印,所以喜欢扫雪,把雪从践踏里救出来。碧初赞许她的行动和道理,赵妈以此为骄傲,说:“还是我们二小姐!”峨和炫子很难意见一致,对嵋这一行为则一同嗤之以鼻。
     
       早上赵妈扫过院子,这时雨路上又一层白。嵋看了一会儿,拿起扫帚正要下台阶,见玮玮出现在月洞门中。他那匀称的身材,红红白白生气勃勃的脸,嵌在圆门里,旁边是经过雪花装点的枯树,真如画图。从玮玮这边看,嵋穿着紫红长棉袍站在有雕饰的廊上,廊檐上垂挂着长长短短的冰柱,地下雪光映着,也十分好看。
     
       “你这把扫帚真煞风景!”玮玮笑喊。
     
       “别过来,别过来!”嵋也笑着,顺手扔过一把扫帚,“你从那边扫!”她命令,两人各从而道一头向中间扫,一会儿会合了,直起身互相看着,忍不住大笑。笑得弯了腰,跑上廊子,互相扑打身上的雪。玮玮从前院来,头发上一层雪花,亮晶晶的。
     
       “你们笑什么?”小娃穿得圆滚滚,从屋里跑出来。嵋命他回屋戴绒线帽再出来。他听话地进去戴上他的小红帽,玮玮把那帽上的线球一弹,“听着,孟灵己孟合己!我有好主意!”嵋和小娃不由地肃立,抬头望着他。
     
       “等会儿无因来,我们到后楼去玩。”玮玮低声说,“我央求了吕贵堂去开路。”“楼上能看见什刹海的雪!”媚的小脸儿发光。玮玮把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妈妈和三姨妈一会儿出门。咱们不必让大人知道,免得多事。”“娘现在到上房去了。姐姐不管我们。”三个人说着进到屋里。
     
       屋里当中生着和嵋差不多高的大洋炉子,为了省煤,封着。内室门照习惯挂着鹅黄绣花软缎棉帘,用钩子高高悬起,好通热气。“咱们上什刹海溜冰,好不好?”小娃首先提出,他去年冬天上过一次冰,“现在没人溜冰了,日本人都打来了。”嵋说。“日本人和溜冰什么关系?”小娃不服,忽又歪着头说:“大概日本没有地方溜冰?”“想必是!”玮玮说。三个人忽然觉得日本人很可笑,又大笑起来。
     
       这时院中一阵脚步响,赵妈在门外说:“庄家少爷小姐来了。”门帘掀处,无因和无采走进来。
     
       “嘿!”大家大声笑着。“嘿!”这是招呼。赵妈帮着庄家兄妹脱脱挂挂。他们是洋装,半长的大衣,毛皮领子,很精神。无因和玮站在一起,一样的俊雅,只是无因看去常在沉思,玮玮则很快活。“长高了,长高了。”赵妈不断嘟嚷。“太太关照,喝热东西。”一会儿端进五碗油茶,是从后门桥油茶铺里买回的。茶面上洒着一层芝麻,满室热香。
     
       几个人无心吃东西,忙着互问别来情况。玮玮和无因谈学校,无采也不上学,她素来和小娃极好,看看嵋和小娃的功课,很有兴致,碧初、绛初过来,交代几句,上车走了。五个人又到玮房里玩一阵,便悄悄往后楼来。
     
       后园本是吸引人的地方,现在瞒着大人,又下着雪,孩子们格外兴奋。夹道尽头的门半掩,透出亮光,玮玮轻轻拉开,眼前一亮,一个箭步蹿出。无因等也跟着跑出,大家一同欢呼起来。
     
       前边院子虽大,总有房屋,不象花园中落满白雪,十分豁亮。地下白得坦然,几座假山白得奇怪,夏夭曾挂满绿虫的槐树,现在也干净了,白得严峻可敬。后楼有雪遮盖,看不出褴褛,飞檐兽脊,把匀称的白色线条,刻在似乎很近的天空上。无因、玮玮立刻抓雪揉成团,彼此打起来。无采做了雪球递给小娃:“打呀!打无因!”一下子变成无因一人一方。无因边打边想找嵋帮忙,却看不见。
     
       “我在这儿!”嵋靠在楼窗上喊。“这儿真好看!”无因一不留神,被玮玮把一团雪塞进领子,无采和小娃一旁拍手笑。无因赶快追玮玮,几个人又笑又叫,飞舞的雪花中只见鲜艳的颜色在翻滚。吕贵堂从楼窗里探出头来,“小点声,小点声。”孩子们不理,继续打雪仗。
     
       嵋靠北窗站着,什刹海雪景尽收眼底。这雪景很简单,只是白茫茫一片,远处堤岸弯出好看的深灰色弧线。在灰蒙蒙的天空衬托下,透过渐渐缓慢下来的雪花,鼓楼和钟楼呈现出浓淡不同的黑色。有些象剪纸投出的黑影。嵋衷心赞叹,多好看!多好看啊!
     
       打雪仗的勇士们一会儿都满身是雪,成了雪人。吕贵堂下楼先把小娃拉上来,别人也跟着上来。这时雪已渐停,无采在东角往西看,见几个人影在冰上移动。“还有人溜冰呢!”她叫。小娃让吕贵堂举着,拍着手嚷:“我要去溜冰!”
     
       溜冰的愿望马上代替了玩雪。玮玮说:“吕贵堂,你带我们去,回来谁也不准说,好吗?”他威严地看着几个孩子。“当然!”无因也应声回答。
     
       嵋和小娃圈在宅里已快半年,玮玮不出门也有三个月了。吕贵堂自己叹息:“中国人不能在北平城里随便走。”他想了一下,说溜冰绝对不行,又说出去一趟也许可以,他先去打探,看冰场上都是什么人。孩子们高兴得跳起来。小娃冲过去抱住贵堂的双腿,表示感谢。
     
       吕贵堂很快回来,说冰场上有十来个学生,未见不三不四的人,大家悄悄走一遭,快去快回,让太太们知道了可不得了。于是六个人分批向前院转移,又在大门洞里玩了一阵,出门往西。香粟斜街上没有行人,孩子们在雪地上跑,都不敢出声。很快到什刹海边,比楼上看堤岸、冰面都近了,实在多了。近处许多小丘似的堆积物,让雪盖得严严的,嵋说小山很好看,吕贵堂说那其实是垃圾,没有运走。
     
       两个男孩跑到冰上,两个女孩顺堤岸走开。贵堂牵着小娃的手不放,在冰场边上走。一个女学生,身穿红外衣蓝长裤,头戴白色扁圆绒帽,看来还是初学,推着一个小冰车免得摔倒。她看见小娃仰头说话的小模样儿,滑过来做手势请小娃坐那小车。那是几根木条钉成,孩子们常玩的。她和气地看着小娃又看着贵堂,笑容十分柔和甜美,小娃也笑着,他很想坐,抬头征求贵堂的许可。
     
       “来,来吧。”那女子说话了,声音仍很柔和,但语调很怪,贵堂蓦地发现,这是一个日本人!他象被什么丑怪的虫咬了一口,急忙牵了小娃的手走开。
     
       日本人势必有同伴,贵堂着急回家,又不好大声叫。在堤岸上站了一会,见玮玮和无因往女孩那边去了。又一会儿。四人高兴地跑过未。“这里有日本人。”贵堂悄声说。气氛一下子沉重起来。
     
       吕贵堂忙把他的小小队伍带回家。一路上想着那日本女人柔和的目光,不禁想宅中女眷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这当然因为日本女人还不会看中国人的身分。他苦笑,又为自己居然敢挑剔宅中女眷而惭愧,“别怕,别怕。”他尽责地哄着小娃。
     
       孩子们玩着各种玩具,早忘记日本人的威胁。午饭在孟家。炫子不来,峨在自己房里。五个孩子高兴之极。柴师傅给他们准备的是猪肉白菜馅水饺,还有四个盘子。他们早饿了,尤其是玮玮和无因,风卷残云一般,一口一个饺子,小娃羡慕地看,也想快点吃,但很快就呛着,无采给他拍背。嵋说他吃得太多,叫他停止,他不依,后来他索性站在椅子上大声唱起歌来。唱的是:“砰砰砰砰,有人敲门。你是谁?我姓梅。啊梅大哥,门儿开开,请进来,你好啊?好!你好啊?好!大家都好,快乐不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五个人都哈哈大笑。前几天玮玮和嵋看了《薛丁山征西》,无因和无采看了《侠盗罗宾汉》,他们交叉着讲故事,讲得樊梨花下嫁罗宾汉,薛丁山大战狮心王。他们并不想研究中西文化之异同,只兴之所至,融会贯通。
     
       一会儿赵妈来了,逼着小娃睡午觉。小娃硬要无采陪着,嵋和无采便拿他当洋囡囡,又拍又哄。两个男孩不屑一顾,到玮玮屋去研究几何题。
     
       下午绛、碧回来,因、采回去,大家都觉得一天过得很好。嵋跟着碧初,就象小狮子一样,在身前身后转,她想告诉上午的历险记,但没有机会说。黄昏时分,小娃忽说肚子痛。
     
       “受凉了?娘给揉揉。”碧初拥着他坐在长沙发上。“吃得不合适吧?”“饺子吃太多了。”嵋报告。碧初点头,吩咐煮焦三仙汤。那是用山楂、神曲、大麦芽炒焦煎汤,专助消化。
     
       药是现成的,一会儿端上来,哄着小娃喝了。仍不见好。晚饭摆好,只有峨坐下来看了一下,见是油煎饺子,便不高兴,说给她剩东西,又看看小米稀饭也不爱吃。到里间看小娃靠在碧初怀里,左翻右翻,十分痛苦。嵋站在旁边急得满眼眶泪,一会儿递热水一会儿递热手巾。
     
       “你这么疼小娃,上午别带他出去呀!”峨冷笑道,“你们玩得倒热闹!”说着,自管回屋去了。
     
       嵋本来是要说的,当成一件惊险的事说,这时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低头不敢言语。碧初等了一会儿,柔声问:“吃了什么不合适的东西?”“没有!真没有。”嵋急忙分辩,“我们上午在后国打雪仗,又到什刹海来着。”碧初脸色一沉:“都谁去了?”“我们五个人。”
     
       这时赵妈用雪白的手巾包了热盐,要悟在小娃肚子上,碧初接过放在一旁,说:“要是急性盲肠炎呢,不能焐。用手轻轻揉,也许能赶出凉气。”“我来揉一会儿。”赵妈让小娃靠过来,用粗糙的手抚着小娃滑嫩的肌肤。小娃似乎舒服一些。
     
       一时间,绛初、炫子、玮玮都来了。紧接着莲秀也来了,莲秀鼓起勇气轻声说,是不是往后园去撞着了什么,该去烧两串纸,赔个礼。她的信仰十分广泛,从观音菩萨直到狐仙,都是膜拜对象。绛初哼了一声,众人都不搭话,倒是赵妈朗朗地说:“我看了二小姐又看小少爷,在孟家门里十几年了。我说一句。赔个礼,好处不知有没有,准保没有坏处,太太要是准,我去磕头去!”碧初不答,摸摸小娃的头,已烧得滚烫,她和绛初合计几句,决定送医院。再晚了怕戒严,即吩咐叫老宋的汽车,带赵妈和刘凤才去。遂检点东西,给小娃穿戴。
     
       “娘,我陪着去。”峨出现在门口。碧初心头一热说:“你在家照料吧。帮帮二姨妈。”又看了嵋一眼,“嵋还小,你到这屋里睡,好吗?”峨不言语。众人出门时,碧初对莲秀说:“后园子的事托婶儿料理一下。宁可信其有吧。叫什么人办婶儿吩咐好了。”这晚偏逢停电,因宅深院大,几盏来来去去的灯笼驱逐不了黑暗,气氛格外阴森紧张。
     
       一路并无盘查,到了协和医院急诊室,碧初挂了特别号。坐在诊室中时,小娃已昏迷不醒,经过检查,是肠套叠,得马上开刀。
     
       “请安排最好的大夫。”碧初的口气十分坚决。做手术依大夫的熟练程度收费,好大夫每次手术约数百元。
     
       白衣小护士看看碧初,大概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太太的身分。很快联系好了,请当时一位关姓名医主刀。交了现金四百元。小娃给推到治疗室做准备。碧初稍觉安心。
     
       一阵脚步声,医院宽大的甬道里跑进一群人,叽里咕噜说话,碧初悟过来这是几个日本人,有男有女,有穿军服有着便装,一个满脸横肉的军人抱着一个孩子,和小娃差不多大。碧初忙走到另一边,离得远些。过了好半天,一位医生和一位护土走过来,两人都是满脸歉意的笑。
     
       “真是对不起,”医生的口气象是他办错了事。“那日本孩子也是肠套叠,他们指名要请关大夫。医院的规矩,你已经办好手续,关大夫即刻要给你的孩子做,他们说要和你商量,另换一位好大夫——。”
     
       “难道日本孩子的命更值钱?”碧初不由得打断了他,“既然已办好手续,医院应该立刻拒绝。何况你们还是教会医院。”
     
       “我们也是没法子,倒是有一位邓大夫,和关大夫差不多的,不过知道的人少罢了。”医生勉强地说。
     
       “那就请这位邓大夫给日本人做,不好么?”碧初忙说。说着一阵脚步响,那几个日本人围了过来,满面横肉的人走在前面。他身旁紧跟着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这显然是孩子的父母。那男人脸上的横肉透着焦急,女人脸上有泪痕。
     
       “我不懂日本话,也不会英文,”碧初立刻说:“有事请和医院商量。”赵妈见日本人过来,忙来护住碧初,刘凤才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料那日本人说起中国话来,不很流利,但能听懂。
     
       “我们日本孩子将来的责任重大,要帮助你们建立幸福的国家,我们日本孩子,要最好的医生!”他不觉用手摸了一下腰间的手枪。
     
       刚看到日本人时,碧初有些怕。这时只觉怒气填膺,顾不得怕惧了。我们中国孩子得把生的机会让给你们,好让你们来侵略,来统治,来屠杀!她几乎嚷出来:“你们日本孩子回日本去,回日本玩雪去,回日本得肠套叠去,回日本治病去!”但她只能克制怒火,先故意表示不大懂话,以示日本人说得不好。然后慢慢说:“这家医院的规矩很严,我们是习惯守规矩的,何况在医院。”一面说,一面想,这些人从日本打到中国,还说什么规矩!
     
       “何况在美国医院。”甬道的另一端走来一位高身材穿白外衣的医生,是美国外科医生戴尔。戴尔严肃地看着日本人说:“关大夫打电话给我,我愿意给你的孩子治病。”日本人不知对方是何路数,不知怎么回答。原先那位大夫介绍说这位美国医生轻易不给人看病,手术费比关大夫还高。护士对碧初点点头,领她到治疗室。躲开日本人,碧初一眼便见小娃在治疗床上躺着。
     
       “娘!我害怕!”小娃睁眼抓住娘的手轻轻说。
     
       “不怕,不怕,小娃从来不怕打针吃药,这也差不多啊。”碧初声音发颤。护士安慰说:“手术很安全,关大夫已经在手术室了,请放心。”手术室的护士进来推车,碧初跟着走,轻轻抚着小娃的小手说:“小娃最勇敢,爸爸在远处都知道的。要听大夫的话。”
     
       “告诉嵋,等我回去看萤火虫。”小娃又睁眼说。“萤火虫夏天才有,到时候你早好了。”碧初含泪道。小娃不语,到手术室了,忽然大声说:“娘,我其实不怕。”他放开了手,想转脸看母亲,平车已推进去了。
     
       两扇凸花玻璃门关上了。碧初又是心疼,又是着急,又是愤恨,简直想放声大哭,她拼命忍住,回身见赵妈在身边,遂扶了赵妈的手到甬道四处长椅上坐下。可怜的乖孩子,分明是让我放心才说不怕,若真有个长短,怎样见弗之!他才六岁,将来应该是他的。可是他躺在手术床上了。他也许再也出不了这个门,再回不了家了。
     
       “太太!您别净想不顺的事啊!这下子一开刀,不就好了么。还是个欢蹦乱跳的小少爷!”赵妈递过饼干,“晚上没吃饭,垫补垫补。”碧初推开了。
     
       又一阵脚步响,日本孩子推进手术室了。那母亲也跟着,满脸的泪。碧初几乎同情她了。她走回来时,看见碧初,悲伤焦急的眼光忽然变得充满憎恨和敌意。她显然认为在他们日本人统治的地方,这医院竟让中国人选择名医,是不可思议的事。
     
       还好她没有坐下,到别处等了。碧初从心底希望她的孩子也顺利通过手术。也许她希望我的孩子死。管他呢,反正关大夫开刀不会照她的意愿。关大夫的刀这时不知落到哪儿了,套叠解开没有。想想又害怕起来。
     
       南道里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市民模样的人跑过来,护士小姐轻捷地追上他,说:“你是普通号,请下楼。”“大夫说我的孩子得开刀。我实在交不出钱。”“实习大夫做手术,费用不高。”护士安慰着。那人面容枯槁,神情紧张,在黄昏的灯光下看去有几分可怖。他忽然大叫:“一个大子儿也交不起啊!我的姑奶奶!”“走这边,走这边。”护士平静地引他从边上楼梯下去了。
     
       夜很静,静得瘆人。碧初想起小娃出生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严冬,方壶卧房墨绿色厚呢窗帘遮得严实。大家都说这次还是女孩,因为听人说女孩总是连着三个。孩子落地,意外的喜悦象有巨大飘浮力的船,把刚从痛苦中解脱的碧初托起。“孟先生!是男孩!”“孟先生!喜得贵子!”门外好几个声音向弗之祝贺。弗之走过来时的表情多么好!虽然弗之以后说那是她心理作用,儿子女儿对他都是一样的。
     
       而小娃——孟合己是多么好的儿子,他将长成多么好的人。手术室的门怎么不开?夜好长呵。
     
       五个小时过去了。窗外微露晨曦。一个护士从手术室出来,碧初猛地站起,向前几步,“他,孩子,怎么样了?”
     
       “您放心,手术顺利。”护士含笑答,“关大夫说孩子小,批准家人在病房照看。请到病房等候。”说着递过一张小卡片,是病房号。
     
       “我就说呢,准保好!”赵妈眉开眼笑,“我留着,太太歇息吧?”
     
       “我留着,还没有出危险期。”碧初见刘凤才走过来,对他说,“你和赵妈回去,和你们太太说,不用惦记。家里也不用派人来,帮不上忙。”吩咐了,自往头等病房来。
     
       碧初刚到不久,就见平车推了小娃来,孩子还在麻醉中,护土轻轻移他上床,一切收拾好了,碧初上前审视,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孩子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气息微弱但是均匀,肚子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凸出一圈。“小娃!我的儿!”碧初坐在旁边,轻抚着那冰凉的小手。
     
       护土不断地量血压,一会儿关大夫和戴尔医生都来了,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关大夫对碧初说:“孟太太请放心,小心不发炎,就好了。”碧初心中充满感谢,说不出话。
     
       约两小时后,小娃慢慢睁开眼睛:“娘!娘在哪儿?”他的声音嘶哑,伸手去拔从鼻子插进去的胃管,碧初忙护住,低头亲亲孩子前额:“娘在这儿,娘从来就没有走开。”
     
       “我做了一个梦,”小娃费力地说,“娘和爹爹不要我了,把我扔给老巫婆。”
     
       “老巫婆的房顶是巧克力的。”碧初含泪说。小娃微笑,稍停又说,“可是我不吃。不知怎么嵋也来了,我们就跑呵跑呵,找爹爹去!”
     
       碧初眼泪滴在小娃脸上。小娃闭着眼感到那温热的水滴,眼泪也从眼角慢慢流下。母子的眼泪混在一起。碧初忙用手巾擦拭小娃的脸,又用湿棉花轻拭嘴唇,以减轻焦渴。
     
       “娘不走吗?”“不走,放心睡吧。”
     
       小娃睁眼看碧初好好坐着,轻轻叹息,放心睡去。
     
       下午,绛初与峨来探视。峨说她来陪,让碧初回家休息,碧初摇头。“可你怎么受得了!总要安排轮班,我,炫子,赵妈,刘妈都可以。”绛初说。
     
       “娘为小娃,自己命都不要。”峨说。她其实是关心,可是绛、碧都惊讶地看她一眼。
     
       “至少明天再说。”碧初说。
     
       “孩子们昨天出去,是吕贵堂带去的。”绛初想起来,说,“吕贵堂自己懊恼得不得了,现在也来了,在医院门口,我看他不用上来。”碧初颔首不语。
     
       小娃迷糊中听见这几句话,忙说:“二姨妈和娘千万别责怪吕贵堂,是我们求着他去的。到冰场我没有跑。”
     
       “说起来都怪玮玮,他和无因是大孩子了,无因是客,都是玮玮!”绛初说。小娃泪汪汪地用力说:“其实是我最想去。现在哪儿也不能去了。”他从头到脚都不舒服,刀口开始疼,他不想哭,但眼泪自己涌出来。
     
       碧初说:“没人责备吕贵堂,也不怪玮玮哥。一个人从小到大,哪能不生病。治好就行了。你还没和姐姐说话呢。”“谁能看见我!”这是峨探病的话。不过她到床前拉住小娃的手,温和地一笑,这在她是极关心的表示了。“小狮子找你呢。我叫赵妈多拌猪肝安慰它。”小娃知道这好意不比寻常,点头微笑又睡了。
     
       碧初一连陪了九天,小娃已能下地。医院不让再陪,碧初请了特别护士看护,回家休整,安排料理些琐事。
     
       下午碧初又到医院,一进甬道先觉得气氛不对,白衣人在小一娃房间出出进进。“怎么了?”她加快脚步进房,见住院医生站在床边,小娃在昏迷中呻吟,痛苦地扭着头,身子也在抽搐,细长的脖子好象挂不住过大的头。“怎么了?我的儿!”碧初扑过去。护士们扶她到沙发上,解释说孩子发高烧,正想办法。
     
       “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碧初满眼含泪,不知如何是好。
     
       医生含糊地说:“手术后,中期发烧是有的。只因孩子太小,有些风险,现在正治疗。”
     
       这时关医生来了,对碧初说,已用了安神消炎药物,精神治疗会起作用,有母亲在身边赛过药石。一会儿小娃大概实在没有力气了,安静下来。碧初一步不敢离开。
     
       护士透露,孩子的病是因惊吓所致。当天清晨,小娃倚枕翻看画书,那日本孩子忽然走来,手持玩具枪,对准小娃发射。枪声很响,枪口直冒火花。小娃吓得扔了书,日本孩子冲向床前用汉语大声叫:“亡国奴!亡国奴!”护士忙拉住,哄了出去。小娃当时大哭,过了一阵变成这样。
     
       亡国奴!碧初立刻知道小娃不只因惊吓,也因气愤。她俯在小娃耳边柔声说:“快点好了,找爹爹去。”
     
       “老—巫—婆从日本来。”小娃有气无力地呻吟,勉强吐出这几个字。“没有。爹爹那儿,不会有老巫婆的。”碧初安慰着,小娃似听不见,陷入昏沉中。
     
       “娘给小娃唱个歌。”碧初不管小娃听不听见,轻声哼着无调的儿歌,一面抚着小娃的手。
     
       下午,绛初、玳拉俱来,拿了几种治小儿惊吓的药,医院一概拒绝,不用外药。黄昏时分,小娃又抽搐一次,两眼上翻,口角流涎。碧初伏在床前,恨不能以身代。护士打了针,才渐平静。
     
       “娘给小娃讲萤火虫的故事。”碧初仍不管小娃听不听见,温柔地细声讲,那是嵋和小娃都爱听的。萤火虫在小溪上飞,一盏萤灯掉进溪水,被水蛇抢去藏在洞里。它的朋友来告诉方壶的孩子。小娃想出主意救出萤灯。全体萤火虫两行列队庆祝,亮光顺着小溪伸延,望不到尽头。
     
       “小娃想的什么主意啊?”碧初摸着儿子瘦多了的小脸。
     
       这是这故事的妙处。每次小娃都编出一个新主意。这时他没有回答,只在唇边掠过一丝笑影。
     
       碧初通夜目不交睫。后半夜,小娃又发作一次,已轻多了。但仍烧得滚烫。
     
       次日下午,护士来报有人探望。碧初见小娃睡着,便到会客室来。
     
       缪东惠夫妇站在室中,看着门口。缪仍是风度翩翩,此时满面同情之色,见面便递过一盒药,说:“听说了,听说了.救孩子要紧。”碧初见盒子装璜精致,用金色写着药名,是一种安神的牛黄制药,心中不由充满感谢,请他们坐了,说了小娃病况。
     
       东惠道:“这样乱世,最怕生病!对吕老伯,孟和澹台二府,我从来是关心的,关心的。孟太太即请去病房照顾,我们不耽搁。”说着告辞。缪太太只是微笑,穿上大衣,轻抚大衣袖子,那貂皮在昏暗的房间中闪亮。
     
       “真感谢,真感谢。”碧初捧着药盒由衷地说。
     
       “小弟弟早日痊愈,大家都高兴。”缪氏夫妇走出楼道,转弯不见了。
     
       碧初回到病房,见住院医生在小娃床边。这医生低头看着小娃说:“温度已经下降。”碧初交过药去,医生说:“且放着罢。”声音有些异样。
     
       小娃稍稍睁眼,微弱地叫一声“娘”,又安稳睡去。碧初略觉放心。这时听见抽噎声,见两个护士在屋角低泣,医生脸上也有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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