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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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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她们就这样迎来了一九四三年——中华民国三十二年——癸未年的大年初一。腊月里,南京汪政权发布布告:对英美宣战。虽然这种傀儡戏并没有多大意义,但仍然使生活在沦陷区的那部分中国人益发感到气氛紧张,生计艰难。
     
       所以大年三十“送财神爷的”更受到市民的重视。大年三十下午才三点多,姜静珍已经“请”了一张红不红绿不绿的“财神爷”来,将“财神爷”恭恭敬敬地贴在墙上,并给“财神爷”磕了一个响头。无非是要求财神爷保佑自己在未来的一年能多吃几次肉饼和羊头肉,能不缺烟不缺酒。倪萍和倪藻听说这个玩意儿能管“发财”,虽然觉得不可理解、将信将疑,但给他磕个头却并无损失,起码不会比不供他更坏事吧?这样,倪萍和倪藻便觉得给财神爷磕头是一件乐事了。
     
       结果对“财神爷”的到来最冷漠的倒是姜赵氏。给“财神爷”磕头,她已经磕了四十余年!未见财神爷显过灵,只见日子愈过愈难。年头赶成这样,发财云云,实在是糟改。张知恩、李连甲来过之后,她的情绪更昏暗了。
     
       实在是看不到一丝希望。女婿改邪归正了?她根本没这样想过。倪吾诚是灾星,是异物,是怪物,还不如绑票的土匪。绿林生涯,那也算自古有之的一行。而倪吾诚呢?他到底算是个吗呢?
     
       但当一个贫苦的小孩趸了“财神爷”,敲着他们的院门,高声喊叫送财神爷来了!而倪藻竟回答有了,不要啦的时候,她慌忙制止。怎么能说不要财神爷了呢?这不是把请财神爷、敬财神爷的心意全否定了吗?对于一个声称“不要(财神爷)啦”的家庭,财神爷还想照顾、还准备应验吗?她教授倪藻,再来送财神爷的人的时候,不能说“不要啦”,而要客客气气、文文明明地说:“请过啦!”这样,财神爷才不会嫌弃,不会恼怒,不会误解。多么小心眼的财神爷呀,即使永辈子不显灵你也不能得罪呀!
     
       然后包了素饺子,给“神主”——祖宗牌位烧香上供。是姜家的而不是倪家的祖宗牌位,倪家的祖宗牌位天知道哪里去了。
     
       “现在是诸神下界,诸神就是所有的神都下界了!”给神主烧过香、磕过头以后,姜赵氏向外孙外孙女宣布说。
     
       似乎满天都有神灵翱翔。寒冷而阴霾的天空因为静寂和高远显得确有些神秘。各个煤炉的浓烟、香烟与稀稀落落的爆竹的余烟之中似乎确实蕴藏着什么。似乎到处都有一种希望,一种敬畏,一种启示与一种辉煌。倪藻感到了一种充实和升华,他第一次知道过一次年有这么重要而人对于每个“年”和每一年都抱着那么大的热情和信仰。院里放着芝麻秸,踩在上面吱咯吱咯地响,这叫踩碎(岁)。各处传来稀稀落落的,但仍然不失为快乐的鞭炮声。从火炉上飘来了阵阵肉香。为了过年,他们家竟然一次买了一斤肉。肉正在和花椒、大料、酱油一起,咕嘟咕嘟地炖着。在素日极少知肉味的家庭,炖肉香实在令人痴醉,令人销魂。另外还有一点肉,静珍和静宜正在交替着剁馅。大年三十晚上她们剁肉馅剁得震天响,已经剁得很细碎了还要剁,剁成了肉泥了还要剁,然后剁菜,声响也特别大。再听听墙头这边墙头那边,到处是一片剁馅的声音。
     
       “大年三十剁馅,是剁‘小人’!”姨姨解释说。
     
       真有趣。原来有一种人是“小人”,而这样的“小人”在除夕之夜被剁成了肉泥。剁“小人”的声音比爆竹的声音还要响。
     
       第二年呢?第二年除夕之夜又要剁一次,说明又有了“小人”。家家都剁,说明家家都有自己心目中的“小人”。“小人”可真多!
     
       后来又把北屋的一个灯泡从能翻动的窗缝中拉了出来,小院子被照亮了,夜空显得更黑。黑色的夜空里升腾着氤氲,闪烁着微光。似乎还有许多影子飘来荡去,那就是“诸神”的身影吧?
     
       倪吾诚显得轻松悠然。他似乎想唱歌,咳嗽了几次清嗓子,唱了两句岳飞的《满江红》,却终于没有唱出来。后来就叫倪萍和倪藻。孩子们去了,他说:“我教你们说咱们家乡的歌谣,过年的歌谣。”他又清了清嗓子,念道:
     
       糖瓜祭灶,
     
       新年来到,
     
       闺女要花,
     
       小子要炮,
     
       老头儿要个新帽头儿,
     
       老婆儿要副新裹脚。
     
       “谣”的内容颇为无趣。他念得南腔北调。念完,孩子无任何反应,他也觉得尴尬。便不再理孩子,拿起外文书来读,读了一会儿,读不进去,他便找静宜,说是他要给老太太与姐姐拜年行礼。静宜受宠若惊,便去报告。二位说:“等初一吃饺子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不必来了。”二位的回答使静宜扫兴。偏偏一直跟着母亲并睁大了眼睛盯着姨姨和姥姥的倪萍说了一句话。她说的是:“只要我妈和我爸爸一‘和’,我姥姥和我姨就不乐意。”这句话一下子把三个大人都惊呆了。
     
       沉默三分钟以后,三个人一起骂起倪萍来。骂的话相当狠重,骂得倪萍面如土色,翻起了白眼。连并没有听全也没有在意去想那些“骂誓”的内容的倪藻也内心怦然起来。这正是众神下界,说什么都能被神听到,说什么都能应验的严重的时刻啊。倪萍究竟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招来了这样愤怒的斥责呢?
     
       倪萍一直翻着白眼,面如土色。但不再有人注意她。
     
       终于,馅也剁好了,肉也炖熟了,芝麻秸也已经碎到再怎么踩也不出声的地步了,对财神爷与神主的致敬也已进行过多次了,没话找话的话和有意说的一些吉利话也已经都说完了,午夜已过,人们的上眼皮已经与下眼皮打起架,大家准备睡觉。
     
       就在这个时候,倪萍突然哭了起来。那不是一个孩子的哭,而是一种远远超过她的年龄的撕肝裂胆的哀嚎,哭得那样痛苦、那样决绝、那样疯狂,只一声就使全家都傻了。
     
       大年三十晚上,最最关键要紧的时分,倪萍整整哭了半个小时,哭得全家人面如土色。包括倪藻在内,全家的人都去劝解、慰问。一开始静宜也还想申斥几句加以制止,没有任何效果。倪萍哭起来了,两眼发直,全身发抖,披头散发,哭得喘不过气来。哭得鼻涕眼泪大把抓,一面哭一面往地下擤鼻涕,擤得满屋满地,泪水多得也如涌泉。这样哭的时候她不可能听到任何人说话,不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全家人都傻了,都愣了。
     
       哭了半个小时以后,完全哭哑了嗓子的倪萍断断续续用可怕的嗓音诉说了自己的冤屈和痛苦。原来她是说人们竟在大年三十晚上骂她,过去她们也老骂她,想到人们骂她的那些个誓,想到如果她“着”了这些誓将出现的惨状,她觉得无法活下去了。
     
       真是令人震惊!原来倪萍对所有骂人的话都那样认真,原来骂人的话有那么恶毒、那么大威力,原来倪萍记住了每个人(包括倪藻!包括倪藻!但没有父亲倪吾诚)近年来骂过她的话,而且她念念不忘每句骂人的话的意义。原来竟有那么多人次是那么随便和不经意地就骂了她,那么随便和不经意地用了一些骂人的话。倪萍终于忍受不了啦,倪萍终于崩溃了,倪萍终于反抗了。
     
       “我看需要送医院,”倪吾诚面色苍白地搓着手说。
     
       “爸爸你去,爸爸你走!”倪萍厉声说,倪吾诚不敢多话,只好不放心地离开了倪萍。
     
       倪萍继续哭,哭得别人也都落下泪来了。
     
       倪藻慌慌乱乱地劝慰姐姐说:“不论是谁,所有骂你的那些个话,那些个誓,全不算了,全不‘着’,你别哭了,全不算,全不着!”
     
       “全不算?全不着?”倪萍圆睁着眼睛问。
     
       “全不算!全不着!”回答异口同声。
     
       “你说,着不着?”倪萍突然跳起来,跳到姥姥的跟前,抓住姥姥的胸口,大喘着气说。
     
       “快说不着,快说不着!”静珍和静宜协同催促。
     
       “不着不着一千个不着一万个不着!”
     
       “要是着了呢?”倪萍穷追不舍地问,她的表情更可怕了,使见过各种世面的姜赵氏打了一个冷战。她毕竟是最疼爱自己的外孙女的啊。然而,方才倪萍回忆起的,骂倪萍最多的也是姥姥。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要是着我一个人着!”姜赵氏发狠地说。
     
       “好!你个人着,你个人着,你个人着,你个人着!”倪萍伸出自己的鸡爪一样的右手,用食指指着姜赵氏的鼻子反复强调说。然后,“你个人着”似乎变成了一种咒语,倪萍越念越快,听起来似乎是“你哏着”,然后听起来变成了“哏着哏着哏着哏着哏着……”倪萍半闭着眼,千遍万遍地念着。
     
       整个的姿势和语言是如此奇特,静珍强忍地通过鼻子笑出了声。
     
       半闭着眼睛念咒的倪萍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姨姨的从鼻子眼里发出的笑声立即被她听到,她放开姥姥,坐在地上又疯狂地两手乱抓乱挥,两脚乱蹬乱踹地哭了起来,泪水和鼻涕满身满衣满地。
     
       众人都骂静珍,静珍也发了狠,她喝道:“是我的不是了,我自己掌嘴!”说着她就要自打嘴巴。倪萍一跃而起,用方才对待姥姥的同样的姿势揪住姨的胸口,指着姨的鼻子,如法炮制地问完了“着不着”并获得了满意的答复以后,“你个人着”,“你哏着”“哏着”地念起咒来了。
     
       大约进行了三分钟,大家肃然凝神静坐。然后又转回到姥姥这儿来,没再提问,只是找补着又念了数百遍“哏着”。然后是对母亲。最后是对弟弟,弟弟也绝不例外。倪藻胆战心惊地承认了自己过去骂过姐姐的一切话等于骂自己,认可了“个人着”。最后他又强调说:“不光我骂你的我着,不论是谁骂的,要是着也是我着。还不行吗?”
     
       “不许说‘还不行吗’!”倪萍哑声叫道,她的眼睛又圆起来了。倪藻连连称是。
     
       一一进行完“反骂”程序后,倪萍站在西屋当中,像轰鸡一样地摊开两手向上向外轰,一面轰一面叫着“噢——什,噢——什”。她自己解释说,她这样来驱散人们骂她的、威胁着她的生存、纠缠着她的灵魂的那些个话誓。
     
       然后稍稍平静了下来,然后打水洗脸。然后弄来一点炉灰,倒在地上的鼻涕和泪水上,守一守,扫出去。然后倪萍准备睡觉,叠自己的被窝。她忽然把自己的被子叠成一个小方块,而且叠得整整齐齐,用手拍,用手量,扽边抻角,一丝不苟。静宜对她把被窝叠得这么短这么小提出异议,她厉声道:“少管!”她的脸上显出了不惜再进行一次决战的表情。没有人再敢说什么。人们悄悄离去。倪萍就这么着钻进了小方被窝,缩成一团度过了除夕之夜。
     
       从这一晚上起每天晚上临睡前倪萍都要来这么一次,把妈妈、姨、姥姥、弟弟叫到西屋,提问,“念咒”“轰鸡”,叠被,所有的“功课”一丝不苟。稍有不如意便号啕大哭,大年下这样干,强悍如静珍者也一筹莫展。初二晚上“念咒”的功课已经快完成了,静宜叹息了一声,说了一句:“我的妈哟!”立刻全不算了,重新哭,重新闹,从头做起。倪萍的脸色铁青,绷得紧紧的,饭也不怎么吃了。一个儿童而能有这种脸色这种表情,确是令人战栗。倪藻干脆认为,他的姐姐要死了。和她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初三有一个女生来找倪萍,倪萍见了同学倒还有说有笑,并无异常,叫倪藻心情松宽了些。那位女同学一走,倪萍的面容神态立刻恢复到了铁青状。倪藻真觉得难受极了。
     
       应该送倪萍去医院。倪吾诚这样提出来,受到了大家一致的反对。要去医院你应该先去,静宜说。是的,我也该去的。在中国,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有精神病的,吾诚愤然说。在你那个外国呢?你那个外国好?我看你那个外国三分之二的人是疯子!静宜反唇相讥。“说得好极了!”吾诚兴奋起来,“十多年了,你还没有一次说过这样聪明的话呢!”倪吾诚真诚地赞叹说。“我真想啐你!”静宜答道。
     
       倪萍的这一段插曲给倪藻的内心留下了巨大的创痛感。他这才知道了语言的厉害,骂人的厉害。后来他长大了,他也知道了“大批判”的厉害。他搞语言学,他始终认为这是一个极有意义的专题,应该研究一下各个民族语言中的骂,包括诅咒。“大批判”也是一种诅咒,政治诅咒。这里也反映文化,反映民族性,充满着独到的乡土色彩,包含迷信,包含性压抑与性野蛮,包含着阿Q主义……
     
       倪萍的例行功课像阴云一样遮盖着这个小院子的天空。但这样的功课居然也被接受下来,习惯下来了。每晚他们聚在西屋,不动声色地接受倪萍的功课,完成以后该说什么说什么,该笑什么笑什么,该吃喝什么吃喝什么。只要在功课进行中保持肃静(功课进行中是绝对不容许轻忽不敬的),功课完成后他们的表现如何倪萍并不介意。作为对于“骂誓”的反驳,也许这项功课不是完全不可以理解的。这是一种神经战,一种神经对神经的抗议。但叠被窝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要十分钟、二十分钟,一次又一次再一次地叠被窝?为什么必须叠得那样整齐、见棱见角见方?为什么叠得那样小,完全不顾自己的身高?看到倪萍这样一个十岁多了的孩子钻到那么小的被窝里简直让人觉得痛苦和残酷。简直像是对身体的强制变形和收缩,像是一种最残酷的刑罚。你简直无法相信她会、她要、她非在这样小而方的被窝里睡觉不可。不论当时还是以后,这都使倪藻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经试图与姐姐讨论一下这件事。他刚张口,姐姐便回过头来翻了他一眼。姐姐的面容和眼光立即冻结了他的舌头。
     
       时日迁延,倪萍的例行功课渐渐趋于平淡重复单调,似乎开始变成习惯性的应卯,不再具有初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气氛了。倪萍的提问与“念咒”所需时间,已暗暗减缩了许多,之后的叠被窝,也稍稍不那么认真、不那么齐整也不那么狭小了。倪藻觉得庆幸,正像这个灾难是莫名其妙地发生的一样,它也将稀里糊涂地消却了。
     
       就在这个时候,正月十五元宵节后的一天,当倪萍用正常多了的神态向姨姨“提问”的中途,姨姨突然要打嚏喷(读fèn)。静珍打嚏喷与一般人不同。每次打嚏喷前,她先感到鼻腔、口腔、眼皮、颧骨和整个面孔的奇痒,好像有一团棉花堵住了她的鼻孔。她窒息,她硬是打不出这个嚏喷来,越打不出嚏喷越憋得难受,越憋得难受越觉得奇痒。奇痒像一条小蛇在她脸上盘旋,于是她的眼睛下面鼻梁两边的肌肉一抽一抽地收缩,收缩得眼睛左挤、右挤、两眼一起挤,然后一种痉挛性的收缩在整个面部运行。每遇到这种状况,姜赵氏无反应,静宜和她的两个孩子却看着她忍俊不禁,不由得会笑将起来。静珍打嚏喷的前期动作,竟成了孩子们欣赏的一项“乐子”了。
     
       经过大约三秒钟的奇痒动作以后,静珍开始一面收缩面部肌肉一面舐舌头和下意识地啐唾沫。这样再有大约一秒钟,才啊——嚏一声,打出一个嚏喷来,使观者也随着长出一口气,分享了她终于打出嚏喷的痛快。
     
       但还时不时的有另一种情况。静珍忍受了以鼻孔为中心的令人发指的奇痒,她做出了各种逗人喷饭的怪相,唾沫一星半点,然后两星一点地啐了……却终于没有打出嚏喷来。这是何等的遗憾啊!
     
       这次倪萍对静珍的提问已经快结束了,静珍忽然要打嚏喷。她的鼻梁两侧的肌肉开始抽搐,但倪萍一下子没有看出来。姨姨忽然拒绝回答她的提问了,这使她痛苦和愤怒。“你这是干吗呢?你干吗不言语了呢?”她痛苦地嚎叫起来,推她姨姨,摇她姨姨。她姨姨说不出话,又因为她的干扰而不能做到顺利地继续并加强她的面部肌肉运动。她直瞪着眼看着外甥女,一声不吭,活像故意装聋作哑。倪萍哭了,并且拿她的脑袋顶她的姨。结果静珍竟没能把嚏喷打出来!静珍大怒,终于暴跳如雷。她绝对不能容忍你干扰她的打嚏喷,正如不容干扰她的梳妆。你可以看哈哈,你可以嘲笑,你可以事后向她提出劝告、意见或当面说挖苦、侮辱的话,但当时你绝对不可以干扰她。她打过嚏喷后静宜就曾经发表感想说:我的妈哟,简直是妖怪!这样尖刻的评语静珍听了也不过是嘿嘿一笑而已。
     
       但倪萍的当场干扰触动了她的大忌,她骂道:“什么死孩子,一天一天地折磨我老婆子!个人活腻了出门跳井撞汽车去,整天价在这里损(读shún)吗呀!疯不疯,傻不傻的,抽的哪一门子的邪疯……”
     
       可以想见倪萍的反应。她满地打滚,最后哭得牙关紧闭,满口白沫,浑身抽搐,闭住了气。
     
       爱女心切的静宜立即用“没有人心眼”“歹毒”“缺阴(德)”“对孩子下毒手”“你才抽邪疯,可你的是羊角儿疯”“不得好死”之类的成套骂语向姐姐发起了冲锋。还能怎么样呢?一场混战。倪藻也站在姐姐、妈妈这边说话。姜赵氏表面上超脱,似乎是劝解双方,实际的话却又向着静珍,这又引起了静宜的反驳和静珍的怒吼和倪萍的哭叫。
     
       最后大家都累了,平息了,互相批也批完了,都觉着该睡了。倪萍突然以意想不到的顽强与冷静走到她姨面前,仰头正面看着姨姨,继续“战前”的“提问”。
     
       静珍也以意想不到的冷静和合作态度规规矩矩地完成了被提问。
     
       这一天的“功课”,仍然如仪在深夜完成。在倪藻睡下以后,他恍惚听到了姨姨打出嚏喷的声音,他觉得这真是不幸中的一幸。
     
       第二天一早,姜赵氏与静珍宣布她们要回家乡去办事,说完,静珍就出门买火车票去了。
     
       静宜头天晚上的怒火未消,她认为她们的宣布回乡是一种示威,因此未予置理。
     
       中午静珍坐着洋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两张火车票。
     
       立刻,气氛改变了。
     
       一下午,姜赵氏母女三人沉浸在一种温情脉脉的惜别的气氛之中。
     
       “我们去不多少日子,多则两月三月,少则十天半月,我们就回来。”姜赵氏说。
     
       “你们快点回来吧……别看在一块儿打,这一说走,我简直就丢了魂儿。”静宜说。她眼圈红了。
     
       “那还用说吗,咱们都是亲骨肉,亲手足……家里也得去看看了。张知恩、李连甲就算不易,可毕竟主家有人没人大不一样。咱们那点地,现在越来越没有进项了!”静珍边说边长叹不已。
     
       然后又互相说了许多知冷知热、关心体贴的话。静宜指一指北屋说:“嫁了这么一个不着调的行子,有吗法?谁知道他过一个时辰想吗干吗?你们再走了,我有点事找谁去?”静宜终于哭起来了。
     
       “说吗咧,说吗咧!”静珍叹道,“遇到事你记住,沉住了气。说下大天来你个人得有个人的主意。妹子你放心,我们去去就回来。姜家的产业是咱们娘儿仨的,别的兔崽子休想动分文!我呢,我是没儿没女,活一天算一天。咱娘也没有别的人。妹子,你的丈夫虽然不是东西,可是你有儿,你有孩子。我们除了指靠你、指望你,再没有别的指望,再没有别的依靠!你就放心吧,姐姐为你,姐姐为萍儿藻儿是两肋插刀,万死不辞,上刀山下油锅,不带眨一下眼的!”
     
       “我是不放心咱娘,这路途上……”
     
       “有我呢,我既是贞节烈妇,又是孝女……我要不是为了娘,为了你们,二百年前我就上了吊啦,绳子我都找了好几条了……”
     
       “这不又说起疯话了!”姜赵氏责备说。
     
       “这是打个比方罢了。”静珍揩了一下颧骨上的眼泪,又是一声喟然长叹。
     
       “可现在天还冷,又刮着北风……”
     
       ……告别的时候,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都流下了眼泪。姜氏姐妹二人相互千叮咛万嘱咐,哭出了声,最后是洋车夫催促说,再不走他就不管拉了,这才洒泪而别。洋车启动的时候倪萍哇的一声哭,张开了大嘴。衣衫褴褛,棉裤腿扎得紧紧的洋车夫,用异样的眼光回头看了倪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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