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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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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诚,孩子他爸,谈不上谢,你那话说远去啦。此言差矣!你是谁?我是谁?好也罢,赖也罢,哭也罢,笑也罢,美也罢,丑也罢,死也罢,活也罢,你的命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你生病就是我生病,你见好了也就是我见好。你病得要活要死,我不伺候谁伺候,我不管谁管?天花乱坠我不会,洋文外国文我不会,可你病了呢?人无百日好,花无千日红,好时须想赖时,留得退身步。花花绿绿,既不当吃,又不当喝,又不治病。你摸摸良心想一想,除了我这样管你待你,你还能找得到第二个人吗?
     
       花花绿绿我也不怨,人非圣贤,人非草木,谁不知道个花天酒地,吃喝玩乐?欲海无边,享受无边,坏了望好了,好了望更好,做了皇帝,不还要长生不老吗?再说,你要幸福,你要享受,也不光是你要。谁不知道鸡鸭鱼肉好吃,绫罗绸缎好穿,高楼大厦好住?谁不愿意吃喝玩乐,高谈阔论?可这一切能从天上掉下来吗?你又有多大能耐、多大本事、多大福分去奔这些个幸福去呢?你奔不来,想得比天高,也是白搭!心比天高,命薄如纸,这不是自寻烦恼吗?再说不能只顾一时。人活一世,不过百年,今日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吞天吐地,明日呢,明日转眼就是弯腰驼背,老态龙钟,气息奄奄。快乐一时不难,而今而后,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俗话说人心不同,各如其面。又说是人家骑马我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最要紧的不过是“本分”二字。花天酒地的,有得是!缺吃少穿的,更有得是!死于非命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是数也数不过来的。可不是吗?做买卖得看本儿,吃饭还得看肚皮哩!乡下人一顿吃八个包子,你吃三个,他也是一饱,你也是一饱。皇帝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老百姓办不到,其为夫为父之道也是一样。你要是真有能耐,祖上趁钱,花天酒地,寻花问柳,我随你去!说实在话,我嫁到你家时候,倪家已经不行了,倪家已经没落了,倪家已经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没有我娘家的资助,有你的今天吗?人不可忘恩负义,人不可太猖狂,人不可无情无义,人不可把事情做绝!你要这要那,你不要这不要那,你看不惯这看不惯那,你不想想现在是什么年月?你又能干点吗?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脸呀!好好好,全由着你说,全由着你做,说下大天来,做下大天来,妻儿老小都得吃饭!你进饭馆进舞厅少一个镚子行吗?你一天不吃饭试试!少吃一顿试试!
     
       我并不想管你的事。为妇之道,我也懂。可是你得让我们娘儿几个活着,你不能断了我们的活路!你看你看,四邻八街,三亲六友,有精的,有傻的,有丑的,有俊的,有有能耐的,有没能耐的,可都得有个窝有个场有个饭碗有自己的本分呀!你哪怕是当土匪去,当土匪还得有两杆枪,还得有一套杀人越货的本领呢!
     
       我虽然小时候家境中上,这些个年来,加上兵荒马乱,我也过惯了受穷的日子!你只要安分一点,你只要正正经经地做你自己的事,你只要给我们娘儿几个挣来一口食,你让我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我服侍你,那是应当应分!我再把话跟你说透吧,你倪吾诚真有混不上饭吃的那一天,我养着你!我是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我是一不会英文二不会逻那个辑,我叫街要饭也得养活你!
     
       不看我的面也该看看孩子。你惭愧不惭愧?你难过不难过?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孩子去?藻儿最近考国语、算术、常识都是一百分,修身是九十八。你知道吗?他们的考试成绩,他们的作业,你问过他们一道四则题吗?
     
       ……人家也是人,人家也有上过大学,留过洋的。咱们的同乡赵尚同,日本留学,正牌的医学硕士,光明眼科医院的院长,人家学问比你小吗?人家见的世面不如你吗?人家的洋文不比你强十倍?可人家呢,行医的时候是东洋大夫,回家以后是真正中国的孝子、贤婿、慈父,伦理道德,一条也不缺!你也不是没见过,那个赵太太,小脚不说,还是一脸的麻子,可人家是结发夫妻,赵尚同与他太太,可以说得上是相敬如宾、比翼齐飞!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这才是起码的人格,起码的人味儿!
     
       你现在还没阔呢,你现在还动不动就赊账赖账拉亏空,得我给你还账呢,你就这个样子……你要真大富大贵大红大紫起来,我们娘儿几个不但沾不上光,还不让你活活给剥脱了!
     
       ……唉,罢了!要说我也不是不明白,你这人心眼还是不错,你可不是坏人,你对我的好意,我全明白,我不是糊涂糨子!你接我上北京,你带我听讲演,你让我学英文,全是好事,就是你带我去跳舞安的也不是坏心。我全领情,我全知好歹。可你想得太高,高到九霄云外去了。别的不说,我去上学,我去听课念书,两个孩子谁带?这样的年月,两个孩子的母亲,你叫我还奔什么?你这还是留过洋的人,会说洋话的人,五尺高的男人,不过如此,饣胡口而已。你做的那些事,我提起来都不好意思。我就是学出点吗来,除了陪着你云山雾罩,东拉西扯,康德黑格尔一通以外,我还能干什么?一不当吃,二不当喝,三不能治国平天下啊!我们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怎么能还那么孩子气?人人谁不是这样过日子?你要真有志气真要救国,你抗日打鬼子去!你要真横下心捞一把是一把,你当汉奸去!你也算占上了一头!可你现在,你到底算个吗玩意儿呢?上至达官贵人,下至黎民百姓,谁能想个吗就是吗,一会儿一变,孙悟空七十二变呢?
     
       说一千道一万,哪一句不是为你好?从十一年前嫁到你倪家,我就是倪家的人了,死心塌地,再没有别的想。你要再不好好为人,我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静宜的一番话可说是有情有义,声泪俱下,肺腑之言,掷地有声。大病初愈的倪吾诚听了以后,虽然不是能接受每一个观点论点,但整个地说,他还真是觉得颠扑不破、合理合情,只剩下含泪洗耳恭听的份儿。他觉得奇怪,什么时候静宜学得这么能说、这么滔滔不绝、情文并茂、义理俱全了呢?也许原来真的是自己看错了?也许这一切都是机会造成的。如果静宜有不裹脚的机会,如果她有上完大学和去欧美留学的机会,如果她有上讲坛的机会,说不定她早就当了名牌教授了吧?以她的口才,她也许更适合搞政治吧?如果她有跳舞的机会呢?如果她有出生在欧罗巴美利坚或者扶桑诸岛的机会呢?呜呼,为什么岁不盈百的短短一生,堂堂万物之灵,却都成为机会的奴隶,机会的玩物,机会的牺牲品啊?
     
       而他自己还能有什么机会呢?
     
       就在他病后的一个星期,他收到师大校长的措词婉转的来信。说是由于他身体不好,应多加珍重,多加休息,已另请了讲师担任他现在担任的课程,请他康复后另谋高就。
     
       疾病再加解聘,这对于倪吾诚的狂躁的、不安宁的灵魂倒似乎是一剂有益的凉药。已经许多年了,他似乎没有像病中这样踏实过,连噩梦也不做了。就算偶然感到有一点凄凉也罢,比原来那样在各种欲望和理念的火焰中燃烧灼烤要舒服一些。
     
       苦海茫茫,回头是岸。难道他真的回头了吗?这次生病,全亏了静宜的照料,而他的那些高谈阔论的朋友,灯红酒绿的朋友,包括那些对他卖弄过风情的不无意思的女友,连一个影子也见不到。他不听静宜的,他不接受静宜的,行吗?
     
       所以他只能含泪用衰弱的声音说:抱歉了,多多抱歉了,我对不起你们了。
     
       只此两句话静宜就泣不成声了。难得你回心转意!她叫了倪萍和倪藻来问候爸爸的病体。对不起你们了,倪吾诚又说了一遍。倪萍也哭出了声。倪藻又感动,又欢喜,他马上觉得自己是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里,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一个孩子了。
     
       中午,静宜用葱花炝锅煮了一碗挂面,挂面里卧了两个鸡蛋给倪吾诚补养。挂面端给倪吾诚了,她又说:“要不你鸡蛋给孩子留点。”于是吾诚吃了一个蛋,另一个给了倪萍。倪萍吃了少半个,多半个给了倪藻。大家吃得都很高兴。吃完挂面,倪吾诚又让孩子拿过来他病前买的那一瓶麦精鱼肝油,断断续续地给孩子们讲了一回吃鱼肝油的必要性,让孩子们吃。孩子们打开盖闻了一下,都说是太腥气,一闻就要吐。倪吾诚觉得非常遗憾,这种愚昧,实在使他痛心疾首。但后来想到自己正在病中,麦精鱼肝油对于他的病体的复原必有好处,便想留给自己吃也好。于是他当着孩子的面做示范,拿起吸管,吸了半管子鱼肝油。张开口,一捏橡皮帽,鱼肝油射入口中如注,他立即愉快地将油吞下,脸上显出笑容。口腔里一股奇腥怪味,使他几次难忍欲呕。但是他的一切关于营养素,关于维他命,关于有关生理卫生学的知识立即起了作用,立即化为情感知觉并支配了食欲口腔舌面,他硬是说服自己并强有力地使自己相信,鱼肝油就是好,就是高超,比挂面卧鸡蛋高明百倍。所以就是好吃,就是现代文明开化的重要标志。当他诚实地这样想着的时候,味觉嗅觉也就起了变化,受刑受苦勉为其难的感觉渐渐消失,胜任愉快、满足需求直至舒适享受的感觉油然而生,乃至终于取代了前者。他的理性的对于科学和健康的追求,常常能够这样迅速地化为情感,化为知觉,化为生理的反射,化为唾液。这真是常人少有的优点。他笑出了声。他居然谈起天来。底气不足,但并不妨碍兴致逐渐高涨起来。有鱼肝油顶着呢。他给孩子讲对对子的故事。他说是明成祖燕王。先生(老师)给他出的上联是“风吹马尾千条线”,幼年的明成祖出口便对曰:“日照龙鳞点点金。”先生失色,不敢再教。怎么回事,听不懂?听他的口气就知道他注定了日后要做皇帝。还有清朝的张之洞,七岁便进京应试,主考官见他年幼,不让考,说是我先出个对子你对对。上联曰:“南皮县顽童七岁”,分明是调侃张之洞的。张之洞口占答曰:“北京城天子万年。”主考官也肃然起立,再拜之。
     
       静宜劝他不要说这么许多话,还是多休息,他不理。又说他们班一个书呆子,先生出的上联是“书声传庭院”,书呆子答的是“琴韵满高楼”,果然此人只会寻章摘句。另有一恶少,上学也是净不及格。先生出的上联是“鱼与熊掌皆所欲也”,他对道:“鸟跟螃蟹都没逮着”,令老师亦忍俊不禁。
     
       您对过什么对子呢?倪藻问。
     
       “我吗?”倪吾诚的面色突然暗淡了。他小声说,像自言自语:“先生出的是:‘十室之内必有忠信’,我对的是‘九州以遐岂无佳人’。”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上,刚刚好转的倪吾诚的病情又明显恶化了。他满头冷汗,心跳气短,腹泻不止,只觉得快要虚脱。静宜埋怨他中午说话太多,倪萍提醒说爸爸一下子吃鱼肝油如注,太多了。鱼肝油瓶子上的说明书写得明白的,每日2—3次,每次2—3滴。对前一个批评,倪吾诚不说什么。对第二个批评,他绝对不信,而这样的排斥科学营养生活方式的意见来自自己的刚刚九岁的女儿,使他觉得分外难过。
     
       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第二天凌晨时终于睡熟了,一觉睡到十点,他觉得好了许多。他挣扎着又拿来了鱼肝油,这次倒是没有那么多,大概注入嘴里的有八至十滴。咽下去才一小会儿,一个打嗝全部鱼肝油都翻上来了,混合着酸、苦、臭的胃里的液体。好一个倪吾诚,脸孔都煞白了,他咬紧牙关闭紧嘴,运足一口气,居然把翻上来的鱼肝油复方液又反刍般地咀嚼着吞咽了下去。这种对于鱼肝油,对于一切科学知识的忠诚,应该说是精诚,也够得上感天动地了。
     
       之后倪吾诚的病体日益康复,康复得相当快。倪吾诚认为这里鱼肝油起了重大的作用。倪吾诚提出来想吃一点“实着”一些的饭食了。静宜烙了饼,预备了大葱、黄酱和芝麻酱,又炒了两个鸡蛋,弄了一小碟咸水腌芫荽。熬了一锅红薯(玉米面)黏粥。把黄酱和芝麻酱搅和在一起当菜吃,这是静宜的一个发明,她相信这样吃又下饭又省钱又好吃又长劲,这是静宜的“鱼肝油”。倪吾诚则极爱吃大葱抹黄酱(不带芝麻酱的),爱喝红薯黏粥。他兴致勃勃地出声地吃着,连说话都改了腔调,完全恢复了童年时期孟官屯——陶村一带的乡音,连笑声也变成乡下式的了,绝对没有任何一点欧罗巴的影响。他兴奋地说:
     
       “都说我馋,其实我并不馋。其实我很容易满足。一个大葱抹酱,一个红薯黏粥,这就够了。我不是穷奢极欲的人。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贤哉回也。’”
     
       说到这里,他又摸摸倪藻的脑袋,颇有感触地说:“当然,我相信,你们长大了会有好日子过的。中国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世界不会老是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希望你们长大了以后不要忘记,我相信你们是会记住的。在你们的童年时候,用黄酱抹点芝麻酱就是最好的菜了。还有战争。还有日本人。真不应该让你们的童年这样度过呀!”他呜咽了,噙着泪。
     
       他接着说:“俗话说,嚼得菜根香,百事都能成。”说着,他搛起了一个腌芫荽的根子,嚼着吃了。倪藻和倪萍也就学着样各自搛了一个菜根,努力地吃掉了。
     
       吃着饭他和静宜商议了过些天托朋友找事(职业)的事。在谋取到新的职位以前,他说他要翻译一批外国哲学家的著作,他要“卖文为生”。静宜很赞成。
     
       在收到大学校长解聘信的时候静宜的心情很矛盾。这个解聘,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的解聘无疑是对于倪吾诚的一个惩罚。没有这样的惩罚倪吾诚就只能不知天高地厚、不计后果地胡闹下去。只有给他一个狠狠的打击,使他无路可走,使他饿肚子,他才会有所收敛。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才会变得老实和现实一些。他才有可能听进她的话。他才有可能和她过下去。因此,解聘是她期待的,解聘带来的是希望。同时,她毫不怀疑她的“败祸”对这次解聘所起的促进作用,这是她的胜利,虽然看来倪吾诚没有觉察到也没有猜测到这一点。这倒使倪吾诚显得可爱了些。
     
       另一方面,同样现实的是解聘不仅是对倪吾诚的打击,也是对于她,对于全家的打击,使本来就困难的日子变得更加困难,只能大家一起挨饿,只能靠典当和变卖撑着。原来倪吾诚虽然不甚可靠,每月发了薪总还或多或少地给家里留一些。现在倒好了,倪吾诚需要她养活。她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这话她无法和孩子们说,更无法和倪吾诚说。无论如何,倪吾诚的“抱歉了”与“对不起”是一种改过自新、浪子回头的表示,这使她的生活突然出现了新的光亮。她完全懂恩威并用的道理。打得再凶、闹得再凶,她不是为了糟害吾诚,而是为了把吾诚拉回到自己的日子里边来。现在,就更应该多恩着点,要让他死心塌地地回过头来。人活一辈子,做人的道理千千万万,但她看来最重要的就是死心塌地四个字。既然生下来了,活了,除了死心塌地地活下去,还能怎么着?
     
       在倪吾诚养病期间,也是在他们的和好期间,静宜来到西屋,与姜赵氏、静珍在一起的时候,说起吾诚丢了职业的事,难免有一些牢骚:“败祸,败祸!最后把自己败祸了!败祸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姜赵氏和静珍十分敏感,她们立刻反击:“吃不上饭了可别赖我们!是你自己气成了那个样子,恨成了那个样子!你要是护着他我们不挡着,天天逛窑子又不花我们的钱。我们给他钱也早给过了!我们吃饭不吃饭你用不着操心。你吃不上饭可不是我们闹的!”
     
       “这是说吗呢?谁赖你们了?”
     
       “赖不赖的跟我们说不着。”
     
       “说不着怎么样?就说了,就说了,偏说。光知道败祸,不知道后果……”
     
       “你怎么那么不要脸?你寻(读xín)了个吗行子……”
     
       由于忧郁,由于压抑,由于匮乏,由于空闲,由于缺乏调剂和刺激,西屋里的火药味儿总是那么足。
     
       最后三个人都气哭了。大哭一场以后又互相温存一番:“唉,你也是太急了,说话多不好听呀!”“可不是嘛。”“其实,咱们娘儿几个,谁跟谁,吗对吗呀,说了归齐,还不是你为我,我为你呗!”“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要不是年头赶的,也不至于吵吵这些呀!”“再也不吗啦,再也不吗啦,咱们相依为命,就都忍着点吧。”
     
       又有了笑,又有了哭,又有了吵闹,又有了盼头。日子也就可以一天一天地过下去了。
     
       倪吾诚的体格一天比一天地好起来。康复中的倪吾诚最大的愿望有两个,一个是吃点好的——毕竟仅仅有鱼肝油是不够的。一个就是洗澡。
     
       在倪吾诚激动地宣布他最爱吃大葱抹酱和红薯黏粥以后,静宜为他做了许多次大葱抹酱和红薯黏粥。其频率差不多达到了五天一次。这是过分的、绝对的与机械的忠诚讨好吗?这是由于贫困而顺水推舟地应付凑合吗?这是对他的嘲弄、换一种方式——来整治他吗?倪吾诚判断不出来。
     
       可怜的人!可怜的生命!可怜的躯体!可怜的肚子!可怜的肠胃!他倪吾诚的需要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这渺小的需要又是使他多么的痛苦,多么的折磨着、嘲弄着、摧残着他的灵魂和志气啊!为什么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多没完没了的、众多而细小的,却又是无比沉重的欲望的重压和折磨?如果他可以不必为这些渺小卑微可悲可笑的小事情而操心、而受苦,依他倪吾诚的体魄,他的才气,他的热情,他的喜新求新尚新的进取精神,他的进行抽象思辨的兴趣与天性,他何尝不可以是中国的康德,中国的尼采,中国的笛卡儿?他何尝不可以做出经天纬地、治国平天下、划时代创纪元的贡献?难道他活着就是注定了为无法正常地活下去而受苦,为自己的最低等的要求的不得满足而伤心,挣扎在死亡线、毁灭线上吗?悲夫!即使是达尔文,让他连吃一个月大葱抹酱和红薯黏粥试试!没有火腿,没有腊肠,没有猪排,没有熏鱼,没有黄油,没有牛奶,没有干酪,没有金枪鱼,没有咖啡,没有糖,连茶也没有啊! 不下于对美食的要求的是身体的清洁。冷汗、热汗、尘土,倪吾诚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周身的汗毛孔被一个又一个地覆盖了、堵塞了。他憋闷,他发黏,发痒,他闻到了自己的身体的恶劣的气味,真是一个“臭皮囊”啊!这样的臭皮囊怎么能算人呢?
     
       他终于有足够的体力出外去澡堂子洗一个澡了。他说他要带倪藻去洗。他说倪藻还小,身材又瘦小,他们去洗池塘,父子俩只占一个位置,他只需要交一份钱,再加一点零头算是小费就可以了。这个设计感动了静宜。她本来想说服吾诚在家里打一脸盆热水洗洗就行了,可以省下洗澡的钱。父子俩花一份钱的设想却是有诱惑力的,于是她拿出来变卖典当换来的、省吃俭用地消耗着的钱。
     
       谢谢了,谢谢了!倪吾诚给静宜行了一个礼,带上倪藻去洗澡去了。
     
       直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倪藻访欧期间去过了史福岗先生家,会见了史太太,回忆起自己儿时的一些事情的时候,这次洗澡仍是他印象最深刻,最先忆起的往事之一。如果在中国也拍一部叫做《父子情深》的电影片,如同在欧洲有过这样一部片子一样,一定要把父亲带着儿子去洗澡的场面拍在里面……
     
       也许他更小的时候父亲就不止一次带他洗过澡,但那些回洗澡的事都淡忘了。他永远不能忘记的是这一次。是在那个深秋的明亮的下午以后,是在父亲重病以后。“倪先生来啦”,“倪先生里请”,“倪先生这边请”,他们一进澡堂子门,就受到伙计们的欢呼欢迎。“倪先生,怎么老没见啦?出门啦怎么的?”“倪先生有点不舒服?您贵体欠安了?那可保不齐的,您得在意点儿!”“倪先生您来壶茶?龙井?香片?滇红?高末?好,高末一壶,两碗!”
     
       北京人本来最喜欢把一些名词动词“儿化”的,茶叶末儿,口头上也是这么说的。偏偏在正式说起喝茶买茶卖茶的时候,不说“末儿”,而只说“末”。“高末”(决不“儿化”),显得特别庄重,因而就有点可笑了。
     
       倪吾诚还是绷得住的,不苟言笑地要了“高末”,而且向伙计明确,他们父子俩只要一个位置。
     
       倪藻却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他也不好意思当着伙计的面脱光衣裳,露出自己的瘦小肮脏的身体。但父亲已经这样做了。看到仪表堂堂的父亲脱掉衣服以后变成一个他心目中的骷髅,那突出的肋骨,那弯曲的○形腿,那细小的踝骨和那尖小无肉的屁股,他只觉得说不出的惭愧乃至恐怖。父亲帮着他脱衣服,父亲的肮脏身体接触了他的肮脏的身体,这也使他觉得别扭而且厌恶,他躲躲闪闪,脸都红了。
     
       但倪藻终于脱掉了衣服,让伙计把自己的衣服与父亲的衣服一起挂到了头顶高处。来到澡堂,就由不得你不脱衣进池下水。
     
       倪吾诚领着儿子走进了大浴室,湿热的蒸气令倪藻喘不过气来。地又滑。一个又一个赤裸裸的发育不良的身体,青筋和红肉,脚趾和毛发,都使倪藻觉得紧张。池子里的水是那样热,好可怕呀,怕不是煮人剥皮的场所?特别是“木床”上躺着的赤身裸体的人,正由另一个只在腰部系了一条毛巾的人摆布、揉搓,把全身擦得像胡萝卜一样的通红。倪藻不知道这叫做“搓澡”,他的感受倒像是正在进行屠宰解剖。而他自己呢,瘦弱不说,脖子黑不说,全身的皴已经起得如鳞片。他无法不为自己的身体,为父亲的身体,为所有的身体而自惭形秽乃至自我厌恶。
     
       这时父亲已经下了三个池子中温度最低的靠外的那个池子里去了。他叫倪藻也下来。倪藻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下。“太烫了!”倪藻说。于是只泡了半分钟的倪吾诚又探出了身,他坐在塘沿上,先用自己的蘸了热水的手掌在倪藻的小小的脊背上拍,再拍他的胸,他的屁股,他的腿。倪藻一开始有些躲闪,但后来拍得他格格地笑起来。倪吾诚也高兴了,开始把热水撩到儿子的身上。头几次撩水时,热水花一触到倪藻的身体,倪藻就要神经质地抖动一下,缩一下脖子,然后他又格格地笑出了声。热水已经撩了一会儿了,父亲一把把孩子拖到池塘里,倪藻尖叫一声从温水里跑了出来。于是倪吾诚格格地笑了,他终于经过耐心的劝说、示范和一系列适应准备的完成,与儿子并排躺在温暖的浴池里了。
     
       倪吾诚给儿子搓泥。热水一泡,用大拇指一搓,倪藻身上的泥成条成绺成片成卷。他告诉孩子要特别注意搓肘部、膝部和腋部及手背、脚跟脖颈及耳后的泥。打肥皂和洗头时又出现了一点小小的问题,满头的肥皂沫在冲水时侵犯了倪藻的眼睛,倪藻的眼睛杀得厉害,他龇牙咧嘴,使父亲嘿嘿笑个不住。父亲一笑倪藻就急了,他差不多哭了起来,边哭边伸手打他的父亲。终于,头上的肥皂冲净了,眼角上沾带的肥皂水也擦干了。
     
       洗完澡倪藻只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飘飘然如一步便可登天。父子俩在用了几次手巾把,喝了几次“高末”,剪了指甲趾甲梳了头以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澡堂子。
     
       “洗澡真好!”倪藻赞道。
     
       倪吾诚听了高兴,继而又觉鼻酸。
     
       同样体味到清洁的轻松舒畅的倪吾诚却因沐浴而益发感到了腹内的空虚。他和孩子从浴池出来往家走,经过路口的一个烤肉店。他闻到了那冒着油烟的肉香味和松脂燃烧时的香味,他看到了一个个吃完烤肉走出来的容光焕发、嘴唇油乎乎的脸和一个个准备去吃烤肉的眉飞色舞的脸。他似乎已经体味到了那酒与烤肉的美味,他不由得舔了舔舌头,似乎唾液、胃液、肠液都在大量分泌。喉咙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肚子里,也出现了空荡荡的运动,空洞洞的两边的胃壁正在互相摩擦,互相消化。他想起家乡对这种状态的形容——馋得馋虫都快出来了。
     
       什么是馋虫?因为肚子里有个虫才使你贪馋难忍吗?倒是很生动也很准确。他现在的难受劲儿恰如有一条虫在脏腑之中屈伸奔走,辗转起伏,难熬难忍。
     
       然而“馋虫”是没有的。如果一个人见到美味就从嘴里冒出什么“虫”来,那只能是寄生虫。绦虫与蛔虫,都有可能从寄生虫患者的口中吐出来。他想起家乡的茅房里、粪坑里的一条又一条蛔虫来了。
     
       我们活得像猪一样。眼泪蒙上了他的眼睛。
     
       倪藻看着父亲,看呆了。虽然他只是个孩子,然而他看出了父亲是在馋饭馆,馋烤肉。他怜悯父亲,也轻视父亲。父亲那种馋样真是又动人,又卑微。父亲的嘴在不自觉地嚼动着。像倪藻和姐姐养过的猫。那只可怜的小猫总是吃不饱。当人们吃东西的时候,它便紧盯着你,当你咀嚼的时候它的嘴也随着一动一动,好像你的嘴与猫的嘴紧紧相连着一样。你心疼了,你把你的已经放到口里的东西抠出一点点,给了猫。猫感恩地激动地喵喵叫着跑了过来,闻一闻,没有吃,仍然看着你。你吃的东西是太差了,没有办法被一只猫所接受。后来这只猫到天堂里去了,它的尸体就埋在他们的院子里。
     
       在这一霎时,高大的父亲变成了一只瘦小的猫。就要死了的猫。
     
       倪吾诚看着茫然无语的儿子更感到钻心的痛苦。我是一个什么样的没有出息的父亲啊!一个连带自己的儿子去吃一趟烤肉都做不到的父亲,究竟有什么理由要存在呢?
     
       任凭天塌地陷黄河倒流吧,这一顿烤肉一定要吃。倪吾诚的因为澡堂子里的热气而变得红扑扑的脸又变得铁青了,他悲愤而又庄严。
     
       “走,我们到这边去。”他拉着孩子的手,指着另一个方向。
     
       “哪儿去,不回家吗?”
     
       “去看一个朋友。一个很有学问的伯伯。”
     
       “不,我不去。”
     
       “我们只去十分钟。”
     
       “不,我不去。”
     
       “去吧,听话。回来的时候,我给你买一本童话集。”
     
       “不,不。你不要买。你没有钱。”
     
       “然而我能有钱,”倪吾诚激动地抓住儿子的手,“你应该相信你爸爸能够有钱……我求你,我的孩子,我们走一趟,离这儿不远。我们坐两站电车。然后我们坐十分钟……”
     
       他们到了杜慎行家。穿堂屋里是满盆的菊花,金黄色的与淡绿色的,白色的与紫色的细瓣与粗瓣,这种悠闲的美丽使父子俩都觉得难以相信。向右走,便是杜公会客的书房。已经安装了取暖用的“新民炉”,洋铁烟筒擦得亮晶晶,屋里温暖如春,炉上有一个哼哼地吟着诗的铁水壶。靠北一面墙全是顶天立地的书架,放满了各种书,大部分是线装。屋里弥漫着纸张和油墨的气味。这么多书,使倪藻兴奋和崇敬得喘不过气来。他叫了“杜伯伯”,他给杜伯伯鞠了躬,他回答了杜伯伯向他的提问,然后他一心看着这些书。他看到书架旁的一个不大的人字梯。看来取上面的书是要上梯子的,这更增加了他对于书的敬畏。他在想要看完这些书得用多少时间。他想象着读这些书的人学问有多大。他没有注意父亲的东拉西扯的谈话。
     
       “杜公,我的难处……”这几个字冲进了倪藻的耳朵,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来是父亲在向杜公借钱。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杜伯伯显然是厌恶地掏出了一点点钱,相当于父亲开口索要的钱数的十分之一。
     
       然后是父亲的兴奋和生硬的笑声。这笑声已经够难听了,好不容易笑完了,偏偏又无端地重新从头笑一遍。一共笑了三遍。就像公鸡不肯打鸣,而一个人捏着它的脖子,捏得它不得不出声鸣叫一样。
     
       他与父亲告别了杜家。屈辱已经使倪藻觉得受不了了。当父亲说马上进个什么饭馆的时候他哭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他边说边哭边跑。
     
       倪吾诚愕然。他终于还是追上了倪藻。他们一起回家。他们俩都噘着嘴,不说话。路过一个百货店,他东看看,西看看,忽然决定买了一个寒暑表。他喜欢寒暑表这种带有现代科学色彩的东西。他希望家里能多有一点科学,一点西方文明。买了寒暑表以后他的情绪完全扭转过来了,一路上给倪藻讲解寒暑表的原理,讲华氏、列氏和摄氏刻度。讲着讲着又忽然不讲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讲错了。这方面的知识,他本来就不多。
     
       回家以后,静宜看到了寒暑表像看到了妖怪。她详细地询问了孩子,使倪藻觉得和父亲一起出门确实是一场灾难。后来她就哭了,她责怪倪吾诚竟在这样的处境下面买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倪吾诚一直态度谦虚,笑嘻嘻。他欣赏着寒暑表的刻度,他像孩子一样地向玻璃管吹吹气,又用手焐一焐。他终于看到了热胀冷缩的科学原理的生动景象,他兴奋极了。科学万岁!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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