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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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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夜,西北方向的天空响起了几声寂寞的轻雷,雷声没有得到任何应和,便尴尬地消失了。然后是二十分钟岑寂无声。然后缓缓地落下了淅沥淅沥的雨。有几滴雨被风吹得潲在了窗户纸上,发出沙沙声,古老而又苍凉。雨慢慢密了,全院子都在飒飒地响。风声如同呜咽,憋闷闷的。这样的雨最毁房。这样再下一个钟点,房顶就会漏。还不如倾盆大雨,大雨落在房檐上立即形成水流,顺着瓦楞哗啦啦流下。而现在的雨呢,丝丝入扣,一点不糟蹋,全渗到顶子里头去啦。
     
       静珍半夜醒来,听着这细雨阴风,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担心漏雨,担心房塌,担心着不知什么的坍陷覆灭,但她毕竟太累了,她翻过身,咳嗽了几下,往地上吐了一口不知是痰还是唾液的东西,便又生硬吃力地睡了。
     
       姜赵氏、静宜、倪藻都睡得很实。淅淅沥沥的雨声正好催人入睡。对于她们,这一天算是够丰富也够疲累的了。
     
       在这两间相通的西厢房里,真正辗转反侧的人只有一个,她就是倪萍。倪萍比倪藻只大一岁,但不知道是由于这一年之长,还是由于她是女性,或是由于她从小听过更多的劝善惩恶、报应循环的人生故事,而且这些故事她都牢牢地记下来了,她显得比倪藻大得多,懂事得多。她完全知道自己的父母不和的严重性和悲剧性。她完全理解自己赖以生存的这个家庭处境的岌岌可危。她扩而大之,多少体会到了整个社会和人生的矛盾重重,危机四伏,命运无常。一种灾变、报应、仇恨、惩罚的阴影可以说是从小就笼罩着她的心灵。“天打五雷轰”,这是她的姥姥姜赵氏最爱骂的一句话。这句话对于倪萍的幼小的心灵,有一种特别生动具体的威力和一种象征的概括性。她似乎亲眼看到了一个作恶的人,在东、南、西、北、上五个方向的雷霆的夹击下抽搐、挣扎、粉身碎骨,化为齑粉。
     
       如果说倪藻的家庭教师、他的童年的“朋友”是他的姨姨静珍,那么,倪萍的家庭教师、“朋友”便是姥姥姜赵氏。从小,姥姥这个词就唤起了倪萍的一种特殊的亲切感和踏实感。姥姥带她去白塔寺、护国寺逛庙会。每月的四号五号,十四、十五,二十四、二十五白塔寺有庙会,六号七号,十六、十七,二十六、二十七护国寺有庙会。只有她和姥姥才有这么大的共同兴趣去看庙会。卖耗子药的,卖布头的,卖老太太头上戴的黑绒帽和红丝绒花的,卖刺绣花样子的,那种种花样翻新的吆喝简直像是声乐大赛。她们还一起听过庙会上艺名“大妖怪”的民间艺人唱戏,看过卖大力丸的耍把式的人张筋斗竖直溜。一看到这些人耍把式,姥姥就给外孙女讲自己幼时亲眼看到的义和团“大师兄”的故事。说是一杆扎枪扎到了大师兄的肚子上,大师兄肚皮一挺,大叫一声“开!”把扎枪的钢头都顶弯了,肚皮上却连个白印都没留下。“逞了本事啦”(真有本领),姥姥用家乡的土话称赞说。对于这样的故事,倪萍是基本的,有时候是唯一的听众。
     
       姥姥还喜欢讲自己小时候怎样裹脚,怎样扎耳朵眼,怎样开脸上轿出嫁。倪萍,只有倪萍会静静地听,觉得有意思,觉得没办法,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什么事儿都有,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什么事又都发生不了,新鲜不了,什么事儿都可能消失,赶上什么就是什么。
     
       姥姥常常给倪萍讲故事。她最爱听的一个是《鞭打芦花》,一个是《乌盆记》。而倪藻爱听的故事是另一类,《司马光打破水缸》《孔融让梨》与《曹冲称象》。姜赵氏也会有声有色地讲曹植七步为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倒是姐儿俩都爱听。而且听完两个人都联系实际,说是等他们俩长大了,一定团结友爱相亲如幼年时,决不能做出那种兄弟相煎的黑心事。姜赵氏带倪萍去听过一出梆子戏,唱的是《鞭打芦花》。听着这出戏倪萍哭得呜呜的。她为那受到虐待的孝子痛哭,为无能为力的孝子的老父痛哭,也为受到“母在一儿单,母去众儿寒”的胸怀的感召而痛悔不已的继母而痛哭。其实他们都是好人啊,为什么却有这样的不仁不义的纠纷和痛苦呢?倪萍哭起来流的鼻涕比眼泪多得多。倪萍就是这样,她同情每一个人,关心每一个人,为每一个人操心,为每一个人揪心。她曾经不止一次地问她亲爱的姥姥,姥姥,您还能活多久?您什么时候死?有时候姥姥犯困打盹,刚睡着就被倪萍推醒了。姥姥呀,您突然不说话了,我跟您说话您也听不见了,您的嘴也没闭上,流着几滴口水,可把我吓坏了,我以为您死了呢。
     
       终于姥姥也耐不住了。死丫头你这是说吗呀!你这不是咒我吗?我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咒我早死啊?你才好模好样地找寻死呢!
     
       倪萍惦记姨姨。姨姨梳妆打扮时的样儿,喝酒翻眼时的样儿,抽烟吐痰时的样儿和自言自叹时的样儿都叫倪萍忧心。姨会疯的,疯了就得送疯人院,用铁链子锁在床上。姨老那么翻白眼,翻着翻着眼球就会爆裂出来。姨喝的那种酒,会把肠子肚子都烧烂,姨抽的烟已经把肺熏黑了。倪萍对弟弟说。倪萍也不知从哪儿知道的这些,想的这些。
     
       倪萍对弟弟的爱护关心也有意思。倪藻每拿回一次考试优秀的成绩单、家长通知书回来,倪萍就担惊受怕一回。你考好了,考得不好的人呢?他们多恨你!你这么个小个子,考了第一,谁能服气?你不怕下学以后他们憋在小胡同揍你!别看书,别看书了,从小功课太好了不好,累干了脑子!你怎么会回回考这么好呢?是不是老师特别向着你?那样的话,别的同学,别的家长会说些个什么?现在考得好又有什么用呢?宪兵队里关押着的,带到刑场枪毙了的,都是功课好的呢!
     
       无穷的,无微不至的忧虑和关切。天真如倪藻者,听到“干了脑子”“枪毙”这类的话也受不了了。特别是关于老师向着他的说法,等于怀疑他的学习成绩,更使他觉得受到了莫大污辱。他与姐姐吵了起来,讨厌!讨厌鬼!我考好了你难受怎么的?我就考得好,就好,就好,气死你!而只要是姐弟纠纷,静宜就会站在儿子一边说女儿,女儿真觉得伤心委屈极了。
     
       倪萍还担心爸爸会打死妈妈。遗弃妈妈与打死妈妈,她不知道这两样哪一样更可怕。如果爸爸和妈妈总是这样互相为敌,总有一天爸爸会一拳打在妈妈胸口上,妈妈就会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后脑就会摔破,就会流脑浆子,就会打血扑拉,就会死去。这些死的形象,死的语言是她不知不觉地从家里人的“骂誓”当中学到的,学到了她就信以为真。
     
       当然她也能娱乐自己,她越来越有自己的小小的趣味和世界。这一天下午她下学回家回来得很晚,并不是因为值日,而是因为她和五个最要好的女生一道去景山拜干姊妹去了。按照生辰年月,她是三个人的四妹和两个人的四姐。咱们永远同心,永不变心,小女孩子们说。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倪萍还加上了这么一句,加得小姐妹们翻眼看她,因为那是男人们的话,是刘备关羽张飞结拜桃园时的话。她们在结拜之后互换了礼物。她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副抓子儿玩的桃核送给了干姊妹。她也从姊妹们那里得到了书签、烟盒里的京戏脸谱彩画、红姑娘果,还有一件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陈燕燕的照片。
     
       祝祷也是倪萍跟姥姥学的。有时姥姥会无缘无故地跪在地上向北方磕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倪萍问这是干什么,说是求老天爷保佑,神佛保佑,菩萨保佑。诚则灵,姥姥引经据典地说,但存一念至诚,金石为开。不跪下也可以祝祷,对老天爷、神佛、门神爷、财神爷,全都要诚。
     
       所以在结拜干姊妹的时候她诚心诚意地为陈燕燕祝祷,为自己的心连心的干姊妹祝祷。保佑大姐的算术考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保佑二姐的得了痨病的妈妈早日恢复健康。保佑三姐能长得胖一点。她祝祷五妹不再结巴。她祝祷六妹能找到丢失了的那块紫红色的橡皮。
     
       我自己呢?她问,她祝祷,她想跪下来冲北磕响头,她想哭着叫着祝祷全家亲人的和睦和解,祝祷爸爸的回心转意,祝祷妈妈她们也都能对爸爸好一点。神佛天爷啊,显一显你们的威力吧,不是诚则灵吗,我倪萍诚着呢!显示一次你们的灵验吧!让我的家我的亲人和睦起来!只要你们显示出这威力和灵验,我愿意一辈子行善、吃素,哪怕是出家削发为尼也行啊,你们能不理睬我的这么一点点愿望吗?
     
       从景山各自回家。结拜和善良的祝祷使她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她想,包括在景山自尽身亡的崇祯皇帝的亡灵也会保佑她的家的。她知道崇祯皇帝自尽的故事,姥姥给她讲过“费贞娥刺虎”,说是李闯王破了京城,占了皇宫,宫女费贞娥被李闯王的大将绰号“一只虎”的掳去,费贞娥用剪刀猛刺“一只虎”的咽喉,然后自尽。姨姨还给两个孩子背诵了《刺虎歌》。这个故事对倪藻无所谓,听听奇闻而已。倪萍却严肃得多,听完了她就一直想,如果她处于费贞娥的地位,她有勇气去刺虎和自刎吗?这个问题苦恼着她。她的灵魂受到了震动。她觉得做一个人实在太难。她甚至从而怨恨起命运来,为什么我就是个女的,不能像弟弟那样是个男的呢?
     
       这样她就知道了崇祯。她相信人死以后就有一种威严的力量。何况是一个皇帝呢?当她走过那株枯死了的大槐树的时候,她充满了对这位皇帝的敬意。
     
       她是哼着从“二姐”那里学到的流行歌曲《花好月圆》回家的。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正看到姨姨的一碗热绿豆汤怎样向父亲泼去。她看到了父亲那狂怒的却又是胆怯的野兽般的表情。她看到了姨姨那冲锋陷阵、决一死战的英勇。她看到了母亲的那种兴奋、狂躁、仇恨和空虚。她也看到了姥姥的老当益壮、同仇敌忾的泼劲儿。她惊呆了,她吓瘫了,她的心怦怦地跳。她打战,上下牙格格地响,手心脚心冰凉。原来愤怒和仇恨的火焰有这样的威势,这样的热度,这样容易把人们点燃。原来每一个人,她的亲人,她认为都是最亲爱最贴近的人的心头都贮藏着那么多恶毒和怨恨,原来他们互相冲突起来都是这样不管不顾,要活要死,如醉如痴。真可怕,真吓死人!哪里有什么和睦,哪里有什么花好月圆,哪里有什么善良的祝祷善良的心愿!原来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天爷呢?神佛呢?菩萨呢?祖先与皇帝的在天之灵呢?他们都不管。莫非她和她的干姊妹们,还有她的亲爱的弟弟,将来也都要变成这样的人吗?不!不!
     
       那是一种真正强烈的灵魂的震动,那是一种大的痛苦和大的清醒,过早地降临到这个九岁的女孩子心里。当然,从“观点”上,她完全站在妈妈、姥姥、姨姨一边,而对爸爸,她完全采取批判和谴责的态度。但她又总是关心爸爸,不放心爸爸,她模模糊糊地认识到,爸爸是走上了一条罪恶的邪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便是他自身的毁灭和全家的灭亡。她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她的姨姨守志是好的,是大好事,而她的爸爸在外边花天酒地是大恶,是万恶之首。但她一看到爸爸,她立刻直觉到爸爸是个可怜的人。他回到家里是这么孤独,没有人要听他说话,也没有人要与他说话。他的家里的三个女人再加两个孩子是一伙,是抱成一团,亲了又亲的。而爸爸呢,一个傻大个子,穿一身不伦不类的西服,多可怜!爸爸不常在家,在家的时候爸爸总是找着孩子说话,还给孩子买玩具买食品,买这买那。但是她和弟弟常常有意无意地躲着爸爸。她们知道妈妈好,爸爸不好。爸爸说的话也不好听。当爸爸激昂慷慨而又苦口婆心不厌其烦地给倪萍讲挺起胸来、挺起腰板来的重要的时候,她的反感不下于妈妈。一个女孩子挺着胸走路成了什么样子?无怪乎姥姥和妈妈都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给她们买的东西也大多不是她们所需要的。她知道,她们需要的是钱,是衣裳,是白面和玉米面,而不是那种中看不中吃也不中用的什么玩具。但是爸爸买来的玩具似乎又带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她们够不着的,有点诱人又十分陌生的世界。两年以前,她过七岁的生日的时候,爸爸送给过她一套商务印书馆出产的高级玩具。那是一套木偶人,其中一个最漂亮的是白雪公主,另外七个小矮子。白雪公主的形象十分辉煌。倪萍常常想象当她入睡以后白雪公主与她的七个侍从会活起来。她有时候想象她倪萍也会加入白雪公主和她的仆人的行列。她长得不好看,她也没有好的衣服穿,但是,白雪公主会说,她心眼挺好,她愿意每个人都和善、幸福、快活。白雪公主还会给她换一身闪闪发光的新衣服呢,白雪公主会向她的脸孔吹一口仙气,一口清香和顺沁人心脾的仙气,然后,倪萍还是倪萍,然而已经是一个漂亮而又高贵的倪萍了,她知道了,原来倪萍也可以变得高雅而且优美……
     
       谢谢爸爸,他带来了这些幻想。他又粉碎了她的一切幻想。她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走上坏的路。但是她需要爸爸。就像她不能没有妈妈,没有姥姥,没有姨,没有弟弟一样,她不能没有爸爸,她不能没有爸爸呀!
     
       而且爸爸那么傻。在这天傍晚的战斗过去以后,她始终放心不下。妈妈忙于教子。弟弟急于做功课和睡觉。姨姨自思自叹、自言自语。姥姥和姨姨一次又一次地计划着自己的生活。爸爸呢?难道再没有一个人想到那倒霉的爸爸吗?推倒了房门的北屋就这样大敞四开地丢在了那里。临睡前关紧了院门,插上了门插关儿,又顶上了门闩。那么爸爸回来怎么进来呢?爸爸不回来又到哪里去呢?如果小绺(就是小偷,这是跟姥姥学的叫法)半夜跳墙进来,把北屋里爸爸的东西偷走怎么办呢?难道堂堂一个爸爸竟连点值得偷的物品都没留下吗?
     
       倪萍睡不着。每到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就听到近在耳边的低语,声音是那样近又那样低,像是一个无形的幽灵挨得你近近的,真怕人。那就是爸爸的声音。怎么?爸爸进这屋来了吗?倪萍猛地坐了起来。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又要睡着了,又听见了院里的脚步声——趿拉、趿拉,是爸爸还是小绺?而且黑暗中她看到了爸爸愚傻的、不可救药的与不可理解的笑容,爸爸在向她滔滔不绝地讲话,挥着手,像发表演说,看到手势和嘴动,却听不到声音。吱扭,爸爸开门去了。不是没有门吗?
     
       砰!她惊醒了,她又坐了起来,她敢肯定这绝不是幻觉,分明是一个人跳到了院子里。妈,妈,她叫着,她推着妈,叫不醒也推不醒。她只好躺下来,由于害怕把头缩在肮脏的被子里。
     
       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无孔不入的雨。嗒、嗒、嗒嗒。是房檐上的水滴落在石阶上。噗、噗、噗噗。是雨水滴落在树叶上。稀溜、稀溜、稀溜。是落在地上的雨形成了小细流。沙、沙、沙沙。雨被风吹得扫来扫去。百无聊赖。百般无奈。愁肠百结。没有法子可想。
     
       钻到被子里面的头脸气闷得很,空气污浊。姨姨吸的劣质烟草的气味还没有散尽。倪萍的头开始晕眩,意识逐渐模糊,眼前一片云雾。
     
       这时候她忽然听到一声吼叫,声音不大,凄厉异常,好像是野兽死前的吼声。倪萍忽然明白了,爸爸死了!
     
       简直像是来自上天的启示。倪萍急急忙忙连衣服都没顾得穿。时间紧迫,她也没顾得上叫醒家里的人。她跳下床,穿上鞋,跌跌撞撞地走出门,一脚踩到水坑里,鞋子湿了,雨洒在头上脸上身上,她打着寒战。她跑到了没有门的北屋,她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亮了一下,不像电闪,不像灯火,不像星光天光。反正她看到了躺在地上的爸爸,口吐白沫,满脸满手是血。
     
       她啊的一声惊叫起来,转身往回跑,从台阶上直跌到院子里,她跌了一身水和泥。她乱叫着回到了西屋,静宜她们被她的惨叫声惊醒了。
     
       爸爸——死了。昏厥以前,她总算说出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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