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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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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下了第一场雪。
     
       下午,天上布满灰白色的云,接着下了小雨。到处都有人议论:“真邪性啊,阴历都十一月了还下雨!”过了一会儿,雨变成了霰──北京管这个叫“翻不辣子”,也有的干脆把这叫做下“小米”。白色的米粒一样的小冰珠密密地下着,落到地上就不见了。一般人都讨厌霰,因为它太容易化,落到身上不等你抖掉就化了:因为它灰不溜丢的不干净,更主要的,因为它非雨非雪的不像个玩艺儿。那天下了好久的霰,后来天黑了,什么都不下了。
     
       第一个发现下雪的是杨蔷云。她拿着水碗从锅炉房喝水出来,走过礼堂的时候,透过屋檐下的灯光,看见几片雪花。在那灯光照亮的狭小的空间,雪不是向下落,而是神秘地横着飘过去。蔷云愣了,看看周围,没有雪,再瞅瞅灯底下,喔,又发现了。蔷云跑到灯底下,似乎雪专门在那儿落似的。在灯光下,从那高高的黝黑的天空上,落下了稀疏的雪花。雪下得太稀了,好像它害羞自己来得太早,又像是先悄悄地探询一下人间的消息。杨蔷云伸出自己的手,张开手指,接待雪花。雪偏不往手上落,鼻尖上,倒凉了一下。好容易手心上落了雪,灯光下一看,六角形跌坏了两个角。这个可怜的残废了的小雪花乖乖地在灯下闪着光。蔷云伸着手飞快地跑向教室,她大声喊:“下雪了,下雪了。”伸着手给别人看。可手上有什么呢?连一点显明的痕迹都没有。早来的,孤单的雪花就是这样软弱,她经不起一个姑娘的温暖啊!
     
       虽然手上的雪没了,但是大家并不怀疑杨蔷云报告的“重大”事件的真实性。教室里的几个同学全部走出门口,用手心,用面孔,甚至有人伸出了舌头,去迎接那清凉的、新鲜的、今年第一次下的雪花。当她们身体的一部分和雪花接触,受到冬天的温柔而冰冷的爱抚的时候,全都欢欣地、兴奋地、甜蜜地微笑起来。
     
       在这个第一次落雪的晚上,郑波去参加黄丽程的婚礼。
     
       郑波来到市商业局。她在传达室填了会客单,就向会议室走去,黄丽程的婚礼是在那里举行的。
     
       一推门,一片嘈杂的声浪和热烘烘的空气向她扑来。会议室是个长方形的屋子,中间摆着长桌,桌上铺着各色毯子凑成的桌布,桌布上摆着茶水和零食。会议室的两端都生着大火炉。
     
       墙上大大小小地挂着红色的对联和喜字。门口有一个人告诉郑波:“在那儿签名。”她走到小桌前,拿起不常用的羊毫小楷,在粉色的缎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找寻坐的地方。她看见很多人,靠近桌子的地方己经挤满了。除了在一头留着新婚人的座位,四周有许多小孩子。不等婚礼开始,孩子己经蹲在妈妈的腿上,去取食物。在外圈,看样子是和黄丽程一起工作的同志,大家都穿得很干净,男同志在吸烟,女同志打毛衣,互相交头接耳,笑声从各个人堆里传来。
     
       郑波找到了黄丽程,黄丽程穿着一身新的蓝制服。但是,穿的衣服再简陋,也隐藏不了新娘子的神气。她拉郑波的手,问郑波好,谢郑波,“你来了,你真好,我怕你不来……”语调特别温柔而活泼,她不住地微笑,不住地点头,不住地眨着眼睛。郑波特别关切地瞅着黄丽程。黄丽程既然那么高兴,郑波当然也跟着高兴,于是郑波也就祝贺,打趣,和黄丽程一块笑。黄丽程眉毛一动,拉着郑波就跑,郑波问:“干什么?”黄丽程说:“去找一个人。”
     
       “谁?”,“你猜。”
     
       她们跑到一边,黄丽程张望了一下,又拉着郑波跑向另一边。和郑波坐的那个角落正好相对的地方,有一个人坐着低头看书。在这么个地方还看书,真是太不合适了。她们走到那人旁边,黄丽程去叫:“嘿,看我把谁带来了?”
     
       那人抬起头,站起来,看着郑波,然后扔下书,大笑,伸出手,他说:“你是……小不点儿!”“你是田林!”
     
       “对啦。”田林点头。
     
       田林是黄丽程的表弟,解放前在六十五中上学,曾经与郑波编在一个民联小组。那时郑波个子最矮,田林把她叫做“小不点儿”。
     
       郑波奇怪地问:“你不是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田林说:“为了给我表姐办喜事,我坐飞机赶来的。”
     
       黄丽程挥一下手:“去吧。”她告诉郑波:“两个星期以前,他调到《青年日报》来了。”
     
       田林问郑波:“你呢?你在哪儿?”
     
       郑波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还在那儿。”解放前在一起的同志,数她的年级低,别人大都参加了工作,或者上了大学,只有她,还是中学生。
     
       黄丽程走开,然后端来了一盘子花生、脆枣和橘子,拉过一个小凳,把盘子摆上,招待郑波和田林。她还要去倒茶水,田林阻住她:“不用了,我知道,郑波不喝水。从前,她就不喝水。最好,你拿一支烟来吧。”“什么?”郑波奇怪地说:“你这么小就抽上烟了?”田林吐了吐舌头,告诉黄丽程:“那就不抽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们聊我们的,”然后抱歉地向郑波说:“都是开夜车开的。不过平常我并不吸烟。”然后他站起来,伸展一下身体,再坐下剥橘子。
     
       “你多高啊!”郑波说。
     
       “是啊,”田林随意地说:“长高了,长大了,长瘦了。”他说话的时候不看别人,一只腿神经质地颤动着。
     
       郑波笑了:“你可真……”
     
       他们没能畅谈下去。一个三十多岁的胖胖的同志已经用洪亮的嗓音,宣布婚礼的开始。田林把剥开的橘子分了一半给郑波,然后转过身子,端正地、默默地望着那个司仪。
     
       在这短短的接触中,郑波觉察出田林的一种特有的风格。田林的一切举动,都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有时很随便,有时很严肃,有时很诙谐,有时很沉静,甚至呆板。他的动作、神情,常常与周围环境不相符。郑波那时还弄不清田林有什么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她只感觉这个人很有意思,很天真。她看见田林一动不动地正襟危坐的样子,心里直想笑。
     
       婚礼开始了,由于人太多,而且靠近新郎新娘坐着的人也都伸着脖子看,所以郑波就看不见黄丽程和她的爱人。后来,司仪宣布二人起立互相鞠躬行礼,郑波才看见他们。整个婚礼都响着零落的掌声和哄堂的笑声。行礼的时候顾明碰响了椅子,引得大家笑;黄丽程鞠躬鞠得太浅,而顾明鞠躬鞠得太深,于是又引起了笑。行完礼请首长讲话,讲话的口音又引得大家笑。解放后的婚礼是简单多了,没有乐队,没有鲜花,没有宴会,于是大家用笑声弥补了这一切的不足。
     
       笑声洋溢,婚礼愉快地进行着。下面是请新郎新娘报告恋爱经过了,黄丽程毫不推辞地站起来,她狡猾地说:“也许你们想看看新娘子的忸怩劲儿。可是我呀,比谁都大方。有什么问题,提吧,递条子也行……”
     
       就这样,黄丽程把婚礼上最不容易过的一关过去了。
     
       然后是自由讲话。人人都呈献着自己的无限好意。郑波因为害怕宿舍关门,就写了个条子给黄丽程,提前悄悄地离开了。
     
       外边,雪已经下大了,道路铺上了一层白。清凉的雪花,驱散了郑波的疲倦。郑波站在路旁,犹豫了一下,好像还有点事没办完,然后她转身向电车站走去。
     
       “小不点儿”郑波没回答。“小不点儿!”又有人叫,郑波才意识到这是叫她。一回头,田林急忙地跑来了。
     
       “为什么也不告别就溜了?”
     
       “你呢?”郑波反问。“我来送送你。”
     
       田林又说:“你不好,我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常想着你,好容易今天碰见了,你却不辞而别……”
     
       “对不起。”
     
       他们说着话,走过了电车站,郑波想:要不,等下一站再坐车吧,于是继续在路边走。
     
       “黄丽程为什么要结婚呢?”郑波没有看田林,问。
     
       田林笑了:“这是傻话。”
     
       郑波看着田林瘦瘦的脸,他说话的时候额上显出了与他年纪不相称的皱纹。郑波说:“你记得吗?一九四八年,也许是一九四七年,那天也下小雪。我们去和黄丽程聊天,她把学联秘密印的《闻一多纪念集》送给我们,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闻一多,我还小,黄丽程给我们讲闻一多如何在抗日胜利后剃去了胡子,讲闻一多如何爱青年,如何在‘一二一’四烈士的灵前题字,如何被特务暗杀……她讲得那么深沉,那么严肃,那么有力量……”郑波兴奋起来:“黄丽程多么好,解放前,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抓住你的心……”
     
       “你记得吗?”田林也兴奋地说:“在黄丽程撤退到解放区以前,她怎样嘱咐我们?那时她也只是高中的学生!可那时我们听她讲话,比听教员讲课还用心……”
     
       “你也记得那么清楚?”
     
       “当然了。解放前的每一个同志,每一件工作,每一个接头的地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我们都是小不点……我见着你特别高兴,因为,在我们心里,在我们做过地下斗争的同志中间,好像有一种特殊东西……”
     
       又到了一个电车站,郑波匆匆地一瞥,她想:“等到下一站再坐车吧。”“可是黄丽程干吗结婚呢?”郑波又问。
     
       田林若有所思地摇头:“不,这是自然而然的事。难道你不信,黄丽程有一颗不老的心?难道发展和成熟不是一件好事?”
     
       郑波高兴了。她几乎要赞美田林这两句聪明的美好的话。她没有说这个,却说:“瞧,你身上落了这么多雪。”于是帮他打落肩上、背上的雪。
     
       后来,他们又各自谈了自己的生活。田林是在一九四九年参加南下工作团的,他在部队里做了一段时间的文化教员,后来又做团的工作。“三反”以后,调到《青年日报》编文艺副刊。
     
       “做编辑呀,真不简单。”郑波轻快地说。
     
       “我哪儿配当编辑?”田林把手一摆:“只有一条,不论多忙,我每天看小说常常看到十二点。”
     
       “看小说?你真用功……”
     
       “用功也赶不上你们。你就快毕业了,大学生有很好的学习条件……”电车站一个接一个地过去了。他们已经走近了女七中所在的那个胡同口。郑波这才发现,慌乱地说:“嗳呀,快到我们学校了,就在那,还在那儿。可你……”
     
       “我们机关就在那儿。”田林用手一指:“离你们学校很近……这么说,我该拐弯了。”
     
       “好,再见吧。”他们俩紧紧地握手。田林借着雪光仔细看了一下郑波。圆圆的脸,淡而长的眉毛,柔顺的眼睛,坚强有力的下巴。他觉出了这张平凡谦和的面孔后边的力量。
     
       临走的时候,田林说:“我要去看你。”郑波点点头。
     
       田林走了,郑波却站在那里不动。她看见田林摇摇摆摆地走在雪地里,留下了清晰的脚印。
     
       田林没有再回头,飞快地钻进一个胡同去了。
     
       郑波从心眼里笑出来。
     
       她笑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笑什么。真好,在这个初雪的夜里,大街上静悄悄,没有人听见她的笑,小雪花也不打扰她。但是,雪花当真不知道她的快乐吗?不,它知道。要不,为什么它们这样起劲地满空飞舞?为什么它们特别地绕着郑波旋转?它们落在郑波的头发上、眉毛上、耳朵上,马上又化去。它们微微地挑动郑波的心。郑波在那儿站着不动,雪花引起了她无限的柔情。当下起暴雨的时候,当打起霹雷的时候,大概人们都会感到自然的威力。但是,有谁像现在的郑波,为这纯洁、庄严、永生的初雪,而感到自然的蕴藏的伟大,感到生存在这样天空下的幸福?
     
       啊!郑波的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想了想,她跑起来,嘴里还唱起一首歌儿,那是她四岁的时候妈妈教给她的:
     
       不要灯笼,不要火把,只要一朵小雪花,雪花雪花照亮我的路,带我走到我的家……雪在她的脚底下,沙沙沙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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