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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许多时候,我的好奇心会超过理性,就像猫一样。我真的跟着苏走了。神灯?香炉山上的神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啊。如果真的存在这件事的话,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也许是现在的人们有意地忽略这种事,只对杀人之类的事感兴趣;或者这种玄妙的事纯粹就是乡村的秘密——只属于乡村的秘密,只在乡里口口相传。
       这些看似平淡的乡村还藏着多少的秘密?乡村的路是不是在夜里都会化成迷魂之路?
     苏的干娘叫夏婆婆。村口那座亮着灯的土房子是乡村的小教堂,将近十一点,这个时间在乡里是躺在床上做梦的时间,但还是有许多人在里面虔诚地做着祈祷。
       苏带着我走进小教堂,正好大家都跪着,他也跪下了。我站着不动,他扯我,把我扯得跪下了。我有些恼火。我对他说我不信教。他说他也不信教,不信教的人难道就不能表达一下对神明的敬畏吗?我没有理由相信他这句话,跪了几秒钟就跑到门外去了,苏刚才扯我的动作太亲密,我想让他知道我们之间的距离。
       一会儿,苏和夏婆婆从小教堂里出来了,站在我边上唠呱。
       “今天是走来的?燕姐姐好些了吗?”满面起皱的夏婆婆问苏。她的脸真像一片脱了水的风干树叶。她的眼睛是亮晶晶的,吉祥温顺。
       “好些了。刚才我去看了她。我一个星期没有去看她,她就担心我变心,急出来的头晕。我去和她说说话,她也就好起来了。”苏回答。
       “那你想不想变心呢?”
       “想啊。”苏笑着说,听得出他是开玩笑。但是他瞄了我一眼,让我又气恼起来。真是见了鬼了!这种小土痞子。
       “她那群金腰燕好不好?”
       “一个个活得很开心呢。比她开心多了。”“那你妈怎样呢?”夏婆婆换了一个问题。“妈比去年的秋天好多了。她就是惦记增寿。今天晚上,原本是她差我来看你老人家的,顺便问问增寿的情况。我看时间还早,就先去看了燕姐姐,她要我多陪陪她。所以我就来晚了。”
       “增寿好着呢。”夏婆婆说,“每天早上老早就起来了,到处玩。脾气坏,火性大。胃口大,什么都吃。啊唷喂,真是的。上次把我的小花瓶打碎了,被我追着打了几下,倒乖巧了几个时辰。”
       夏婆婆笑起来。苏也跟着笑。他们这样愉快,我感受不到同样的愉快。我猜到那个“燕姐姐”定是苏的爱人,他有了爱人,还对我这个陌生女人有非分之想?
       现在是夜里十一点钟了,我的恐惧还在,又增加了对一个人的厌恶。我考虑着回家的事。
       我咳嗽了一声。
       苏马上问夏婆婆:“干娘,我听说今天夜里香炉山上看得见神灯呢,你会占卦,知道神灯什么时候出来。”
       夏婆婆极为聪明地瞟我一眼,犹豫地说:“可能年纪大了,算不准。……多少年没算准,没人信我了。我昨天算出神灯是今天夜里十二点一刻出来……但是谁知道呢?谁知道它出不出来?啊哟,我知道了,现在天象气候都变了,它也就不准时了。”
       这夏婆婆,她把失算推在天象气候的变化上。
       这两个人极为严肃地讨论神灯的问题,不像是一个陷阱——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安全保证。我想。我略一踌躇,不去细究这百分之八十里到底有多少可靠的依据,下决心上香炉山一探究竟。
       “燕姐姐是你的妻子吗?”在路上,我问苏。“算是吧。但我们还没拿结婚证书。”苏说。“男人就应对女人负责,不管有没有正式结婚。”我一本正经地说。这句话在我的耳边“嗡嗡”作响。为这句话,我一时倒怔住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软弱?也学会说这样的话了?“增寿是谁?”我又问。
       苏忍不住大笑起来。他笑得酣畅淋漓,看来他真是一个快乐的人。
       “增寿是一只母鸡。”他说。
       而后,我明白了一件事:增寿确实是一只母鸡,养着它是为了给苏的亲娘增寿,所以它就叫“增寿”。三年前,苏的母亲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连大医院也看不好。眼看着奄奄一息。后来,苏的父亲到花码头镇上的大道观去求签。去晚了,一个道士也没碰到。大道观的看门人老邬听了他的叙述,就对他讲,养一只“增寿”鸡也许有用。以前的人就这样做。男的用公鸡,女的用母鸡。这鸡一定要精心养护的,鸡死人也死,鸡活着,人也活着。于是,苏的父亲就到花码头镇的集市上买了一只健壮的小母鸡,回家的路上,交给了苏的干娘夏婆婆养着。苏的母亲从此没有了呕吐的毛病,活下来了。
       苏讲完了这件温情的乡里故事,我心里有些安定:这些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啊!
       ……镇上的人不是都在说,那个杀人的人,平时脸上总是笑嘻嘻的,杂货店林家的孩子,不是被他抱过?还亲了一下……前两天看到一篇故事,说以前与汪精卫一起做汉奸的褚民谊,就在本市刑场被国民政府枪毙那天,还对记者说他的身体很好,可给医院作解剖用,心脏和骨骼尽数供给医学界研究之用。可见人是具有多面性的。夜深人静,荒郊野外,更要小心提防。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我是个女人,深知女性的弱点,爱吃后悔药就是弱点之一。现在到了山脚下了,来不及后悔了。
       这时我又觉得苏有些怪异,他看得见夜里的一切东西:静悄悄藏在沼泽地里的白鹭,竹林里的野鸡,野苋菜下面的青蛙……甚至五六步以外的一株兰花他都看到了。他把他看到的悉数告诉我,因为我不相信,他还朝一根竹子上投去一个石子,结果惊起一只野鸡。关于那棵兰花,我坚决不信。他和我打了一个赌:赌一个拥抱。我的好奇战胜了提防心理,欣然应战。我们一起走下路沿,苏用手电筒光一照,真是一株野生兰花草。于是我们走回路上,苏也没提拥抱的事。他还算识趣。
       夜里的这些东西我都看不到,我暗自羡慕他。
       你是鬼吗?我心里问了一声。他当然不是鬼,是我今夜特别乱,我患得患失,怕他这个人,也怕他这人是一个鬼。神灯一定也是一个可怖的事物,或是某个不祥的信号,神灯升起时,苏会不会转眼变成一个鬼?
       “你,你见过神灯吗?”我战战兢兢地问苏。“我只见过一次,还是八岁那年,干娘带着我上山来看了。”
       “什么样子的?”
       他回答:“小小的一个火苗,边上一圈光晕。从山下什么地方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快到半山腰时,不见了。当时看到有六盏吧,一模一样的,我觉得有仙女在暗里提着它们,上了山,就把它们吹了。”
       苏的故事很有感染力,不管是真是假,反正我听了这个故事后,不再想入非非了。我得承认,这个世界确实有一些使人心旷神怡的东西,哪怕只是想一想它们,也会得到有力的安慰。
       到了香炉山上的观云台,窄窄的上弦月一下子不见了。它不见以后,我更觉得四周的寂静,一丝风也没有。放眼从半山腰望下去,下面就如一条黑漆漆的大河。看久了,双脚恍如腾空,魂若离世。苏坐我边上,坐得很近,我听到他坐下来的时候,惬意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微妙,简直是明目张胆了。苏在地上扯了一根狗尾草,轻轻地哼起一首歌来,看来他真是很享受这一刻啊。离神灯出现还有二十多分钟,我必须安然度过这段时间。我问苏:“刚才碰到你时,好像唱的也是这首歌。”苏回答我:“正是。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妹是锁……”他还想唱下去,被我打断了:“你去看过燕姐姐了?你干妈说她有一群金腰燕。”
       苏在淡薄的夜光里微笑,语气里也弥漫着笑意:“嗨,这个人,各别。”
       “各别”就是特别,有个性的人就叫“各别”。这里的人都这么说。
       “——她就是一个各别的女人。人家像她这样的,一定到城里去发展了。她读完师范学院,就回村子里当了小学老师,语文、数学、体育,全教,一是爱孩子,二是舍不得小学校里的那群金腰燕。那金腰燕关她什么事?有一百多只呢,住在小学校后山上的木房子里。她经常带着小孩子们去看燕子,给它们投食。燕子也经常到她上课的教室里去看她……所以,人家叫她燕姐姐。其实她叫齐阿巧。我问她,齐阿巧,你到六十岁的时候,难道还让人叫燕姐姐吗?”
       “哟。这是一个好人,你要好好珍惜她,早点结婚,让她安心。”我决不放过任何机会敲打苏。
       “正是。”苏说,“你看,我本来有许多机会出去发展的,但她不让我走。我就留了下来。”
       我问苏:“为什么不让你走?”这是我第一次对他产生出兴趣。
       “她是怕我变心,——女人都这样的。但是我这个人,走也好,不走也好。我在什么地方都会让自己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为什么会这样?”我忍不住又问。苏好像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在任何地方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此时他认真地想了一想,竟说了一个让我想笑的理由:
       “我会唱情歌!”
       这话乍听之下让人发笑,细想一下,确有道理。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们没见到神灯从山下飘升到半山腰上。我觉得应该再等一下,就建议苏唱一个。苏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山崖边,背对着我,脸朝山下,蹲着唱:“一把钥匙配一把锁,哥是钥匙我是锁。河水清清河水长,哥是橹来妹是船。春来满山鸟咕咕,秋来枫叶满山红。”
       苏拖泥带水地唱完了,还是不见神灯。苏开始唱第二首情歌。他唱完后,我站起来向山下走去。苏追上来说:“再等等看。我肚子里的情歌唱不完,唱到天亮都行。”
       我没有搭理他。很快走下了山,走到通向会稻路的直路。苏在后面跟着我。这条路我认识,我加快步子,一面走一面对他说:“你回去吧。谢谢你!我要快点走的,我丈夫在家里肯定着急了。”苏在后面说:“不用你谢的,我也要穿过会稻路,苏家庄在会稻路的南边。”
       我一直保持着匀速的快步,苏也一直跟在我后面看得见的地方。我气喘吁吁,他悠然自得地唱着歌。会稻路临近了,他停止了唱,小跑着接近我,在我的身后,我几乎感觉到了他的鼻息。
       我猛地回过头,严厉地问他:“你想干什么?”我感到旁边的树叶都一惊一乍。苏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送你回家。”我看看这条路。我从没听说过这条路上出过什么事。我放缓了语气说:“不必了。这条路很安全。”我真想对他说,他才是一个不安全的因素。
       苏说:“我送你,跟安全无关。”“那和什么有关?”苏说:“跟一个男人的面子有关。”显而易见,不是这个理由。但我想了一想,决定尊重他说出来的这个理由。
       我依旧走得有些快,而苏一直落在后面,一会儿,他跑上来,递给我一只又大又沉的稻穗,该有一斤吧。说实话,我有生以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稻穗,它匀称,散发着令人感动的气息。我的感叹还没结束,苏又递过来一束野菊花,黄色的,微微沾上些露水,显得润而沉厚。它枝叶繁多,放在手上成一大捧,每一朵花儿都光泽亮丽。我“啊”地发出一声,我感觉到我的内心就在此时轻松畅快了。哦,许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
       我把稻穗和花放在一起,两样不相干的东西在一起竟然如此和谐。
       苏喜笑颜开,大声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高兴了。”
       这句话感动了我。“谢谢你!”我真诚地说。到现在为止,与苏呆了四个小时,这是我对他仅有的一次真诚。
       花码头镇上一片灯光,我看得见我住的地方了。我停下来,意欲告别。
       苏说:“其实是我要谢谢你。我去年夏天第一次在蓝湖边上看到你,你穿了一件绿色的裙子,像仙女一样。昨晚,我在这条路上看你埋蝴蝶翅膀,心里想,不愧是一个仙女。人家都说有学问的女人不漂亮,你是一个例外呢……所以就想着和你说说话。我实现了这个愿望,是我的幸运。”苏的言语里透露出一丝不自信,不多,但足够让我知道,他是因为爱,才显出不自信。
       苏难道早就暗地里认识了我?
       苏忽然调皮地说:“再见,艾我素老师。”
       苏说完就走。远远地,我突然看见他在路上快乐地蹦跳着走路,那把扇子在他身边挥舞……天,与他在一起,我也有了夜视的能力了?
       苏知道我的姓名,他是认识我的。但我不认识他。他一定知道我许多事,譬如在大学里教书,写诗,写童话,独身,火暴的脾气……住在花码头镇后面的小区里……
       那么,这砖头手机,给子虚乌有的丈夫用砖头打电话……
       我想他早就看穿了我的把戏。
       这个积极的人并不吹毛求疵,他实现了愿望,快乐了。而我呢?我怎么评价我度过的这一夜?他感到的是爱,我感到的是恐惧和厌恶。我自认为是一个很享受生活的人,却白白失去了一个享受愉悦的机会。
       我是一个积极的人,我要重新享受一下昨夜风景。
       回到家里,我开始给自己洗尘接风。我在院子里的瓷桌上放了三只酒杯,一只敬天地,一只代表苏,一只是我的。杂货店林家的花雕黄酒,五块二毛钱一斤,便宜而好喝,味道纯正雅致。苏给我的稻穗和黄菊花横放在瓷桌当中,在微微的晨曦里,它们各自显示出令人惊叹的对称之美。回想昨天一夜,浑身如沐春风:最初粉红色的上弦月,美丽的迷宫一样的村庄,苏的情歌和有趣的故事,乡村小教堂,干娘和燕姐姐,“增寿”鸡和金腰燕……我尤其感谢苏给我的一夜之爱。我知道,此夜之后,我会驱除怯懦,就像从前那样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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