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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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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师傅的剃头铺和茶馆斜对门。活儿一做完,他便端一把紫砂壶,慢悠悠地踱过来,笑眯眯的。于是茶馆里马上有人招呼:“吴师傅,来来来!你不来不热闹呢。”
     
       瘦瘦高高的吴师傅不慌不忙来到老柳树底下。黑虎为他冲上茶,他封好盖焖着。他把细长的脖子伸出来老长,故作神秘地问:“这阵子你们说啥来?”吴师傅说话,向来都是这么一副诡秘的样子。
     
       “说你是个王八蛋!”
     
       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故意骂他。这老头是街上卖烧鸡的,年岁和吴师傅不相上下。两人几乎从来没正正经经说过话,一见面就骂着玩儿,几十年都是这样。
     
       众人都笑起来。在场的几个老头也都是爱和吴师傅开玩笑的,但向来占不了便宜。这次卖烧鸡的老头先发制人,觉得挺开心,都笑得前仰后合的。
     
       吴师傅毫不脸红,也沉得住气,假装什么也没听见,端起紫砂壶呷了一口。见他们不笑了,才一本正经地说:“喂!各位老兄,你们注意没有?”
     
       “啥?”
     
       “什么事?”
     
       吴师傅转脸一指北街:“我徒弟的铺子叫理发店,我的铺子叫剃头铺。这里头有啥讲究?”
     
       大家没想到他一下把话题岔到这儿,不知怎么解释,更不知吴师傅的用意,一时都愣住了。还是卖烧鸡的老头聪明,“你别故弄玄虚,屁讲究也没有!你的剃头铺是老铺子,他的剃头铺是新铺子,叫个理发店,区别区别,还有啥?”
     
       “这你就不懂了!”吴师傅一伸长胳膊,按了按他刚剃了不久的光头,又轻轻拍了一巴掌,弄出一个响来。“讲究就在这上头!我徒弟那真叫理发,‘二马分鬃’、‘一边倒’全是为把头发理得好看一些。所以年轻人爱去。可你们这些老家伙呢?头发长了就往我那儿跑,一剃剃个光净,圆溜溜,亮闪闪,都像王八蛋似的。所以我那铺子才叫剃头铺。你们说是不是?”
     
       五六个老头这才发觉上了当,一齐向吴师傅进攻,好热闹了一阵子。
     
       闹完了,才说些正经话。有个老头说:“吴师傅,你徒弟技术好,挣钱多,你就真不眼红?”
     
       “有啥眼红?”吴师傅捧着茶壶,诚心诚意地说,“你没听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老私塾先生,一辈子教出许多学生。有的考上举人,有的考上进士。可他自己一辈子连个秀才也没考上。学生都比他有出息。他很有点不平。一天,学生们来看望他。私塾先生十分感慨,念出一句上联来:‘眼珠子(朱子),鼻孔子,朱子倒在孔子上。’他的一个学生应声对出下联:‘眉先生,须后生,先生哪有后生长?’老先生一听,这话有理,什么事总是后来居上嘛。哈哈一笑,再不生气了。我这个剃头师傅有啥了不起?徒弟超过我,好事!后生可畏嘛!”
     
       几个老汉都笑起来,连连称赞吴师傅有心胸。
     
       每逢这种时候,黑虎只在一旁忙碌,提个壶不断为几位老人和过往茶客冲茶,微笑着,并不插言。但那心里,却是暖融融的,格外满足。
     
       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人间,回到乡亲们中间来了。
     
       36
     
       黑虎并不算老。但十多年穴居坟墓的生活,饥馑风寒之苦吃得太多了;又受过几次大伤,胃肠、大腿、肩膀、腰部都不得劲,常常犯疼。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几年下来,他高大的体魄便只剩一个外壳了,身上瘦得很,腰背也有些驼了。胡子拉碴的脸膛泛着灰黑。看上去竟像个五十多岁的老汉。其实,他四十岁还不到呢。
     
       但他勤勉,不让自己懒惰。每天四更多天就起床生火,等柳镇一般人家开门时,第一轮七只铜壶已经烧满了开水。于是,他站到青石板街口,往周围的人家卷起手筒吆喝一阵:“冲茶喽——!”那破锣样的嗓子发出嘶哑的声音。不大会儿,提茶的人便三三两两,提着瓶汇集来了。后来,渐渐成了习惯。不用招呼,人们也会自来。柳镇的居民过去喝水都是自家烧,现在不用了。
     
       有时庄稼人下地回来,也干脆径直走进茶馆。黑虎已在几张石桌上晾好十几碗凉茶。大家把手里的锄头、铁锨之类倚放在柳树上,肩上搭着衣服,坐下来喝碗茶,抽袋烟,小憩一会儿,才回家吃饭。过往行人更是常在这里歇脚。小小一座茶馆,没有它时,倒也没觉得怎样,现在有了,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好处。许多人都说,这实在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黑虎白天忙忙碌碌,不断有人冲茶、闲坐,并不觉得寂寞。一到晚间,就感到分外孤独。他睡在茶房隔壁的一间屋里。一张床,一张木桌,两个小草囤,一个面缸。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他一人睡在那张两头顶住墙的木床上,头挨着瘪瘪的草枕头,时常半夜不能入眠。一身风寒症折磨着他,周身的关节一阵阵酸痛。脊背尤其痛得厉害,什么时候都是冰凉冰凉的,好像板结了一样。翻个身都困难。但他老是困难地翻来覆去,因为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他总想调整一下睡姿,结果怎么睡都不舒服。筋骨肌肉无时不在折磨他。
     
       但最叫他不能忍受的还是寂寞和孤独。屋子里死一样的静,没有女人柔和的鼻息,没有孩子甜蜜的梦呓。间或有几只老鼠“吱吱”地叫着,在床上床下钻来钻去,他也会听得入迷,忍住浑身的筋骨疼,连咳嗽一声也不敢,唯恐惊走这些小动物。这是他在晚间唯一的有生命的伙伴了。
     
       他时常想念珍珠,可是珍珠仍在十八里外的南王庄。和柳镇隔河相望。她一次也没有来过,倒是王木匠常来。王木匠每次来,都给黑虎带些吃的,穿的。在茶馆里坐上半天。心里酸酸的,却很少说话。他能说什么呢?什么话都不能抚慰黑虎心中的创伤。
     
       黑虎也理解这位老人家的心,更理解珍珠的心。王木匠每次都是按节令、节日送来衣物。他知道,那是珍珠为他做的。珍珠仍在想着他。王木匠每次回去,黑虎都要送他一程,送出柳镇,送到黄河滩头,久久地伫立着,直到王木匠消失在茫茫的云天下,才怅然而归。
     
       柳镇的人们见此情景,无不怆然感慨。这一对有情人魂牵梦绕,徒叹悲凉。何日是个了呢?
     
       但大家知道,他们要结合是困难的。
     
       有一次,县里一位副书记路过柳镇,由刘尔宽陪同,特意到黑虎的茶馆里坐了坐。他就是原来的公安局长高公俭。他是黑虎的审判者,对黑虎的改造情况很关心。后来听说黑虎在劳改队立功,提前释放了,非常高兴。
     
       这次一见面就主动伸出手,和黑虎握了握。黑虎诚惶诚恐,感动极了。高公俭副书记又拍拍他的肩,和气地说:“好嘛!你没有辜负人民政府的希望。经过改造,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里来了!现在又开个茶馆方便群众,也是改过自新的一种表现。群众反映还不错。——只是要注意,和那个地主女人要彻底划清界限噢!”
     
       高副书记又转向刘尔宽,“听说那女人到南王庄去住了?”
     
       刘尔宽吓出一身冷汗,生怕他会责怪自己放走珍珠,让她逃避群众监督改造。心里还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看来是有人向上反映过。可见柳镇人的心并不一样。
     
       还好,高副书记并没有批评他,反而说:“这样也好。让他们两人离得远一点,更利于双方的改造。对黑虎尤其有好处。”的确,高副书记的话是真诚的,完全为了爱护黑虎。
     
       黑虎站在一旁,一只手弯曲着,面色发黄了。高副书记又转向他,“不过,有人告诉我,那女人有时还让人给你送些衣服来?这不好。要扔还给她。她是别有用心,想继续拉你下水呢!好容易上了岸,可不能再让她拉下去!”
     
       高副书记由于操劳过度,腰背已经佝偻得很厉害了。加上衣着俭朴,看上去像个庄稼老汉。但他那两个深陷的眼窝里,依旧闪着火亮的光芒,使人时时感受到他的锐气。这时,他呷了一口茶,看着刘尔宽。“你们可以把那女人揪回来,斗一斗嘛!斗一斗就老实了。啊,是不是?斗一斗,斗一斗好,就放到这个茶馆里斗。让黑虎当面揭发她!斗完了再送回南王庄,永远不叫她和黑虎沾边。你这个党支部书记,要抓阶级斗争嘛,不能光抓生产,当好人党!这样下去,要亡党亡国的哟!是不是?斗一斗,斗一斗好!现在全国都在反右,抓了一大批右派。对地主分子更不能手软喽!”
     
       这正是一九五七年秋季,全国正在开展反右斗争。上面的形势,刘尔宽约略知道一些。他听了高副书记的话,心里确实紧张。
     
       高副书记走后,刘尔宽搞了点阳奉阴违,并没有把珍珠揪回来斗。但事后,他却悄悄劝说黑虎:“虎子,把珍珠忘了吧。要成家,大叔托人再另外给你找个合适的。你一个人过日子不方便,屋里没个女人也真不行呢。”其实,刘尔宽这话也是出于无奈,他又何尝不盼着他们能结婚呢?
     
       黑虎像个虚脱的病人,面色惨白。他一句话没说,漠然摇了摇头。和珍珠成亲既不可能,那就把情爱埋在心里吧。他记得珍珠的话:等来生吧,一切都等来生吧……
     
       今生今世,黑虎再也没有指望和珍珠团聚了。那么,活下去的意义还有什么呢?——赎罪!把自己的一身污秽洗刷掉,带着一个干干净净的灵魂升入天堂。天堂?……他又想起当年吕子云向自己讲过的圣教:人在世上都是有罪的。罪过有大有小。只有一辈子虔诚地赎罪,做好事,死后才能升入天堂。一般人做不到,所以死后还要下地狱。黑虎可不愿意下地狱了,他已经领略了人间地狱的滋味。那实在是不好受的。他愿意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不管生活多么清苦,精神多么寂寞,都要忍耐着。沿着做好人的道路走,决不反顾。
     
       黑虎觉得自己做得还很不够,许多事还没有了结,胸前藏着的那个血布包,便时时让他不安和揪心。
     
       有时,黑虎半夜不能入睡,他点上油灯披衣坐起来,取过那四截断指放在小桌上。一边拼命抽烟,一边久久凝视。这个血迹干硬的布包伴随他已有十几年。从当土匪期间,到在关东劳改农场,又直到回家后这三四年。只要一触到它,心里便不得安宁。但他甘心承受这种精神的折磨,希望用痛苦的记忆赎回自己的罪恶。带着它,能时时提醒自己改恶从善。他还有一个执着的信念,总有一天能找到那位大姐,向她真诚地忏悔,并告诉她,自己终于在做好人了,求得她的宽恕。她会宽恕自己吗?会的,一定会的。但他觉得,只有亲耳听到这话才能算数。不然,死后也会不安的……
     
       黑虎背着沉重的精神负担,拖着日渐衰弱的躯体,顽强地生活着。老柳树底下,天天有他忙碌而疲惫的身影;随时能够听到他殷勤的招呼声;看到和他那张山岩般粗犷的脸极不协调的尴尬笑容……
     
       那棵历尽沧桑、巍然而立的百年老柳,使人想到柳镇的第一个拓荒者。他是开垦这片土地的功臣。而他的曾孙,柳镇第一家茶馆的主人,却是个猥琐的罪犯。这实在是善与恶的颠倒。人们只能为之惋惜,感叹,却不能解释,这究竟是人生的荒谬,还是荒谬的人生!
     
       唔,伟大的历史演进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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